第六十四章
铿锵金鸣连声撞击,铁器交叠利刃相抵。癸亥在千钧一发之刻心神归位,反手执剑架住步杀突袭的长刀。他目光轻移,迎上刀剑缝隙,步杀冷寒彻骨的乌眸,凤目一怔,又有心神渐失的趋势。
我抓狂,公爹!爹!亲爹!这是在打架!真刀实剑!咱能不能认真一点!
“步杀,你快给我住手!”我焦急万分,吼完儿子,又去吼爹,“您看刀啊!看刀!这都要削到手指头了!算我求您了,咱打架好歹用点儿心,成不成!”
语落,步杀怔然一瞬,周身寒意骤而暴涨,彻骨杀气如有实质。他额皱成川,乌眸炸黑,挥臂横刀,斩破僵局。癸亥被迫应战,剑花翻转朔气寒光,劲力一掌便将步杀震退数步。癸亥凤目轻睁,又迅速收掌,眸隐忧色,旋足纵身飞向殿外。步杀纵跃紧随,身似玄乌利刃为爪,直取癸亥项背。
刀剑相撞,龙吟长啸。步杀势如长虹贯日招招致命,癸亥强守不攻节节败退。二人犹若乌鹊青鸦,于空中飞跃回旋,追逐争啄。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待我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打到了殿外,早就不知,过招几个回合。我向一众人叫道,“都愣着做什么?劝架啊!快去把他俩给我分开啊!”
众兵卫相觑而视,脸色皆白,纷纷跪地俯首,“属下无能!”
我,“…………”
“公主也别为难他们了。莫说劝架,只天上这两个的速度,他们也追不上啊,”药鬼咋舌,“啧,瞧瞧,这刀速,都打出残影来了!”
我,“癸丑,你快去!快去把他俩分开!谁都不许伤!”
癸丑,“是。”
三个人的战局,也没能好到哪儿去。癸丑衡量些许,决定与步杀联手,先行制服癸亥公爹。结果就成了以二对一,也久取不下的局面。最后,癸亥公爹目露微躁,忽而凝神反手震剑,挥得癸丑半空跌落,良久站不起身来。步杀趁机横刀而攻,生生将癸亥公爹逼落在地。
我眸色忽闪,提裙就跑了过去,冲进战局,挡于他二人之间,“步杀,你给我住手!”
黑刃弯刀瞬凝于空,离我脑门心儿仅寸许。步杀瞳孔紧缩,我额上亦落下一滴冷汗,又是受惊后怕,又是生气不已,“步杀你闹够了没有?我的话,你都听不到的么?”
乌眸划过不明的情绪,步杀握刀的手骤紧,足下微转越过我,反手就要从侧面再攻。我吓得冷汗连连,挺身紧紧护在公爹之前,大张双臂,“还打!没看出来他在让着你么!还要打?有本事,你从我脑袋上砍过去!”
黑刀“哐当——”跌落在地,步杀怔怔然望我,乌眸空洞而受伤,似被遗弃的幼兽。他缓缓低头,孤冷挺直地立在那里,垂落的碎发遮了表情。
我软了声线,“不是蛮歌说的那样。你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就与人拔刀相向,多冲动呐……就不能,与他好好说话,问一问实情再做决断么?”
步杀声无起伏,“不能。”
我惊呆了,“你都……不讲道理的么?”
他面若寒霜,冷冷别过脸去。
哎呦我这小暴脾气!
步杀,“是他不知规矩。”
我,“你才不知规矩!”
犯起轴来不要命,干不过还硬干,自己亲爹都敢打!
步杀,“是他于主不敬。”
我,“你才于主不敬!”
我说话你都不听了,还学会唱反调了,是谁天天气的我心肝儿疼?
步杀鸦睫轻抖,垂目,“他是,第一百零九个么。”
我怼他怼嗨了,嘴瓢,“你才第一百零九个!”
步杀,“…………”
众人,“…………”
我,“!”
药鬼好奇,“一百零九个什么?”
绿倚从宫人里探身,小声解释,“面首吧,公主费心收罗了不少时日,都搁宫外藏着呢,如今加俩,正好凑整,一百一了。”
步杀,“…………”
众人,“…………”
药鬼,“嘶——”
韶湘王,“混账!”
这两字儿我太熟悉了,韶氏专属干架bgm,简直是某人卷袖开揍的必备前奏。我条件反射地缩脖子一抖,害怕极了,可又实在没脸再往步杀跟前凑,只得就地而躲,一溜烟儿的藏在了公爹的身后。
步杀怔然望着我与公爹,乌眸波澜顿起,蓦地又抿唇,侧了脸去。
韶湘王脸都黑了,颤手指着我道,“你、你给我过来!”
我迟疑,探了个脑袋,“过去可以,但皇兄你不能打我。”
韶湘王,“成何体统!给我过来!”
我,“过去就过去,我明日还要成亲,这张脸象征的是大辰,你总不能打了大辰的脸面。”
韶湘王,“…………”
众人,“…………”
磨磨蹭蹭,把自己挪到韶湘王面前,我低头。
“皇兄,你别为难他,也别为难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个,”我垂目,将错就错,强忍着不去看步杀,又向韶湘王,诚恳道,“而且……事已至此,我深知其中利害,定会以盟姻为重,再不……任性妄为。”
反正都已经说错话了,一百一就一百一罢。只要皇兄,别再追问公爹的身份。我服个软,浪子回头一下,先把这个大麻烦哄走再说。然后,就跟公爹负荆请罪面缚舆榇,再与步杀好好解释清楚。
韶湘王挑眉,默不作声,面上却缓和了许多。他挥挥手,让兵卫宫婢无干人等退下。药鬼收回视线,随手将碧倚从退散如潮的兵卫宫女里提溜出来,扔至一旁。
“此事本王不与你计较,明日辰临大婚,你最好不要给本王出什么差错!”韶湘王道,“北瑶光,你记住,你是我大辰的公主,你可以滥情无度,但永远都莫要妄想,以真心去碰“情”之一字。这会要了你的命,也会要了大辰的命!”
他挥衣拂袖,转身就走。与我擦身而过间,却是微微一顿,低道,“你终究是,本王的妹妹……”
“本王已见你死过一次,不想看到,你再死第二次。”
我轻轻一怔,望着他的背影,愣住。
“阿光,辰哥哥为你,也是操碎了了心呐,”蛮歌靠近我,将脑袋放在我肩上,叹道,“不过,你这回选的这个,身形气质确是极好,只是瞧这年岁,似乎比你大了一轮?”
我一个激灵,突然想起癸亥公爹,快要哭了。噔噔噔跑到公爹面前,想解释道歉,却又手足无措,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跟个小学生那样,垂头丧气,诺诺认错,“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发展成这样!那些混账话做不得真,都是我蒙骗皇兄的!我以前,是狂妄了些,但、但那都是以前,我现在不一样了,绝对是个温良贤淑安分守己清清白白宜室宜家的好姑娘!”
急于向长辈澄清,我越说越语无伦次,蓦地红了眼睛。
呜哇啊——
在公爹眼中,我温柔贤惠乖巧伶俐好儿媳的完美形象,全毁了。
药鬼、碧倚二脸懵逼,蛮歌杏眸惊诧,步杀垂首瞧不清表情。
药鬼,“她说啥?温良贤淑?还宜室宜家?”
碧倚一脸沉痛,“公主,您是要嫁人的人。明日就嫁!”
蛮歌抚额揉眉,“完了,这刚拽出火坑,又一头栽进去了……真是不让人省心……”
步杀,“…………”
癸亥收回停留在步杀身上的目光,瞧我一副快哭的模样,眸如沉夜,冷眉微蹙,语气却似怕吓着我般,极为轻缓,“无碍。我知你是个……好姑娘。”
我诧异仰头,双目盈盈,破涕为笑。
我公爹,果然是个深明大义心胸如海善解人意宽容大度慧眼识珠冰心见月的人呐。
得了公爹谅解,我脚下步子都轻快了,转身,取了巾帕搭在步杀脑袋上,嘱咐一句“快擦干”。就跑上跑下,为公爹端茶递水,“您快坐,您喝茶。您肚子饿么,我端些糕点给您?”
蛮歌撇嘴,一把拎住我,“便是新欢,也不必这般宠着罢。”
我挣脱,“你闭嘴啊!”
步杀缓缓取下巾帕,失神的盯了片刻,将帕子扔在地上。他垂目,一言不发,于我与公爹之间坐下。公爹的余光就没离过他,见他坐于身侧,竟有一瞬不知所措。他凤目黑浓柔软,长指轻屈,将茶水推给他。步杀面无表情,径直取了我面前的那杯,死死攥在手中。
蛮歌惊叹,“啧,他倒是知礼,有新人为小的自觉。只是这旧人,毫无风度。”
“啊啊啊,够了啊你,”我恼道,“你们先回去,我有要事与他二人相谈!”
蛮歌摇头,“不要,我要留下瞧戏。”
瞧戏?瞧喵的戏!你丫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想继续煽风点火罢?安的什么心呐,我跟步杀本来就够难的了,念北瑶光就你这一个闺蜜,我才不与你计较。结果你们一个个还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绞尽脑汁非得把我俩给掰扯黄了!
我满脸不悦,瞪着她,“你赶紧走!”
不要挡着我们一家子相认相亲相爱共叙团圆。
蛮歌丝毫不顾我的脸色,只瞧着癸亥,笑道,“他是哪宫的卫子?待你大婚后,我帮你讨了来!”
皇帝宫的,你母皇年年讨岁岁要,差点跟东临老皇帝打起来老皇帝都没舍得给的那个。
但我不能说。
我不耐烦,“用不着你讨!”
蛮歌,“哦,连这种小事儿,你都不想假手于人?阿光你醋劲儿真大!”
我,“都跟你说了不是——”
“啪”的一声脆响,步杀手中的茶杯应声而碎,茶叶碎瓷溅了他一身。我错愕,忙伸手替他拾捡擦拭,却被他一掌拂开。
空气,瞬然凝滞。
我怔然看他,他亦有些呆怔,目光触上我的视线,倏又别了脸,冷冷低目半晌,黑刀在握,径直向门口走。徒留我一人,望着眼前,空了的座位,迷茫呆愣。
旁侧的药鬼,仍未察有异,还在与碧倚小声嘀咕,“公主新收的这位,你可曾见过?”
“不曾,”碧倚摇头,“想是公主花庭闲逛,一眼瞧见了,心下喜欢,顺手就给绑回来了吧?公主以前常干此事,驾轻就熟个中老手!”
药鬼砸她一个爆栗,“我予你一队精甲御卫,你把他绑过来给我瞧瞧!”
“哎,那,那又许是,”碧倚轻揉着脑袋,撇了撇嘴,“他与咱们公主一见钟情呗,方才您也见了,他对公主护的紧,公主也依赖他,郎有情,妾有意,于是二人情难自禁……”
“哐啷当——”
重物轰倒的巨响,将我从思绪中唤醒。我寻声望去,偌大的梨花木高柜,横倒斜卧于殿中,满柜华服裙裳散落一地。步杀垂首敛目,冷身而立,片刻,却又俯身,去拾地上的衣物。细细拂了灰尘,一件一件,整齐叠放在案。他面色苍白,眼神空洞涣散,动作极是缓慢,提线木偶一般。待拾起最后一件,蓦地屈指成拳,突然旋步纵身,自窗户飞跃而出,几息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呵,”蛮歌以手托腮,明眸闪烁,“便是这点儿气量,也配呆在阿光身边为宠,不过是个随时可弃的玩——”
话音未落,骤风疾至,一只大掌形如利爪,劲扼蛮歌脖颈,将她生生托离地面,对上一双冷似鹰隼的凤目。癸亥立如寒松,若袭夜而出的阴鸷厉鬼,微歪了头,乌发侵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药鬼与碧倚吓傻了,癸丑几欲上前,却又望向哑口惊呆的我,眸色微敛,攥拳后退。
蛮歌满面通红,双手颤抖着攀上他的手腕,踢动着双腿挣扎,“放、放肆……我乃西羌国、长……公主……你……怎敢……”
淡漠地瞧着她,癸亥大掌蓦然收紧。蛮歌脸色青紫,喉咙嗬嗬作响,再吐不出半字。
“不要!”我如梦惊醒,夺步上前,恳求道,“不要!求您了!不要!”
癸亥漠然地回目,冷冷瞧着我。我脊背透寒,瑟瑟颤抖,他却突然松了手。蛮歌呛咳着跌落,瘫软在地。癸亥低眸,旋身纵跃,紧追步杀的方向,乌影般消失在空中。
蛮歌又咳几声,面色煞白的望向我,声线沙哑,“他,是真的……要杀了我……”
药鬼与碧倚惊然回神,齐齐变了脸色,匆忙上前,“你们,没事吧!”
“这像没事么!”我怒吼,“八卦啊!接着八啊!把命八没了,我看你们怎么办!”
药鬼与碧倚低头,蛮歌却忧心万状,急道,“阿光,此人于你太过危险,他——”
“用不着你们管!”吼完,我垂了脑袋,埋脸趴在桌上,闷闷不乐,“你们走,都走,让我一人,静静罢。”
蛮歌一愣,明眸微闪,想了想,道,“好,我走。”
她一手拽了癸丑,一手推着药鬼碧倚出门,脚下迈出殿门,却又倒退回来,猫儿一样的杏目微垂,第一次露出认真的神色。
“阿光,无论那人是何身份,都不适合你。你为大辰储君,多情也好滥情也罢,却万万不可专情执一。你,那般刚烈执拗的性子……已是……死过一回,没命再死第二回了。”
我,“…………”
无心多想蛮歌的话,我满脑子都是,步杀垂首敛目,冷然而立的模样。
我其实知道,他是生气了。
我不是故意要冷着他,就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才不会徒增误会,不知苦苦解释了……是否还有意义,不知自己这次,会不会,又再次受伤。
我很怂,想把最难的问题,放在最后。能不碰,就先不碰。直到前面的问题都一一解决,不得不面对,最怕的那个。
他……那样反反复复,令人捉摸不透。被伤的多了,我也会……怕啊。
而且,我才故作潇洒地放了狠话,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若他一皱眉,我就巴巴的贴过去,多没面子呐……何况,他能误会,怕也是从未真正信过我。他定是觉得我就是那般……那般……那般不堪之人,才会听信他人之言,怀疑我的所为,而从不去想背后的隐情……
好歹也是父子啊,他怎么就,怎么就,不能像公爹那样,通透达理,善察人心呢。
抱紧衾被侧躺于榻,我思绪纷纷,心乱如麻。半梦半醒间,忽觉殿中疏风月影,有人近了床榻,立了多时,小心翼翼地撩起我的头发,薄茧的指腹沾着微凉,轻轻涂抹在我脖间的伤处。
浅淡药香弥漫,隐隐酒气扑鼻而来。我一怔,转身,抱被坐起。
“你又来做什么?”我只觉委屈,瞪着他,皱了皱鼻子,“你,喝酒了?”
步杀脑袋微扬,乌眸似醺了夜色,浅醉着破碎的流萤微光,几丝涣散,几缕迷茫。他低垂了鸦色长睫,极轻的点了一下头。而后又望向我,视线怔怔,落于我的脖间。他伸指,极慢的,点触在我的肩侧。我浑身顿僵,立刻不得动弹分毫,正欲怒斥,清冽酒香携轻暖袭至,他忽而俯身,倾首埋于我的颈间,唇齿轻含覆了上去。
我睁大眼睛,呼吸瞬而凝窒。
脖间,细密的触感,时轻时重,如酥麻电流过颈窜入脊骨,又似柔软的羽毛,簌簌扑落于秋池浅潭,漾起微波轻澜,涟漪潋滟。我忍不住战栗,蓦然烧红了脸。他轻吮低噬,呼吸亦渐渐急促,忽而用力一咬,似逞凶的幼兽,竟是携了丝丝力道与恼意。
我低哼一声,他亦微颤,松了口。滚烫的额,抵在我的肩窝,鸦色睫毛密密抖动,碎落了夜色清辉月华。
“一百……零九……”
我,“…………”
还、还提这茬儿,你是有……多记仇呐?
“我知……你本就,如此。”
我一怔。
“北瑶光,本就如此。”
“你不过是,变回本来的模样……”
他收臂,拥住我,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可为何,明知如此。心脏,却还是好像要被……掏空了一样。”
我心脏一窒,瞬如撞鹿。
“那年……首杀之战,我……几乎丧命……一剑穿胸……每一次,呼吸心跳,都会撕扯伤处。我以为……生之至痛,不过如此。”
“可如何,心被掏空了,却比利剑穿胸,还要……痛不欲生。”
“你说,要我放过你。”
“我放不过……怎么办……便是生不如死,也不想放手。”
“小一,我要……怎么办……”
“我要……怎么办……”
他埋首于我脖间,睫毛低低垂覆,在眼下投出鸦青的暗影。许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久到我的穴道已自行解开。我眨巴眨巴眼睛,伸了手,回抱住他。他忽而一震,紧拥我的手臂瞬间抽离。乌眸时而清醒,时而涣散,他有些无措地起身,手忙脚乱地将我塞回罗衾掖好被角,踉跄后退,落荒而逃。
我,“…………”
你是……夜猫儿么,昼伏夜出,白日不见踪影,一到夜深人静,就可着劲儿的折腾我。不搭理你,你要蹭过来,可刚想摸摸你,又立刻炸毛跑掉。闻着空气中未散的浅淡酒香,我缓缓伸指抚上脖颈,埋首枕间,掩去脸上袭染的深红绯色。
你问我,要怎么办,我哪知道,要怎么办。
心都被你攥在手心里了。
我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