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我抱膝埋首,在榻上坐了整整一夜。
步杀一言不发,陪我坐了整整一夜。
药鬼拎箱子吊儿郎当地入殿,瞧见我们一愣,张了张唇。我恹恹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步杀,有气无力道,“给他瞧瞧罢。”
“啧,”药鬼咋舌,“最该让臣瞧的,是公主吧?”
我不反驳,“那,给我瞧瞧罢。”
药鬼,“…………”
我以为自己枯坐一夜,不说新病又起,怎么也得来个旧病复发。谁想药鬼挽袖搭脉,先是一怔,眼中暗光疾闪而过,随即又摇头晃脑,拍掌大笑,“公主果然吉人天相,病疾皆退,凤体安康!”
“我的病……好了?为什么?”我不服,“不是,我伤寒方愈,昨日还淋了雨,又黯然神伤彻夜未眠,怎么就凤体安康了!”
“许是公主身强骨健气壮如牛?哎呀,好在这婚期是赶上了!真是天佑我大辰!”药鬼心不在焉地答我,眼神却瞥向步杀,嘴一歪笑道,“又许是公主将这病气如数过染给他人了?可不是好得快嘛!”
“来来来,”药鬼长袖一展,迅如电掣,探手就袭向步杀腕间,“待臣一问脉象便知!”
步杀乌眸瞬凝,冷如寒玉,横刀而握,以鞘劈开药鬼探掌。药鬼蹦跳着甩手,嚎道,“哎呦呦!讳疾忌医!讳疾忌医!公主不管管他么?”
我看向步杀,视线相触,他乌眸中的冷色登时碎散,慌张垂目,指尖轻颤,握刀的手紧了一分。药鬼盯着他,眼中势在必得,却听我道,“随他罢。”
药鬼,“?!”
“公主,这治疾不趁早,待熬成病,可就不好医了!”
“随他罢。”我重复道,恰宫女来禀婚宴事宜,我应下,“毕竟是自己的婚礼,去看看吧。”
我下榻,步杀低眸紧随,亦步亦趋。我回头看他,他鸦睫一抖,定在原地,我轻叹,“随你……”
我走在雕栏玉砌的回廊,手提大红灯笼的宫人霓裳华彩,笑语盈盈攀梯而上悬挂着灯绸。几个嬉笑的侍女舞袖旋转,步如欢雀打闹着追逐而至,差点儿猝不及防地撞了我的腰。
步杀反手横鞘,抵于侍女肩背,以刀柄卸了她的冲势。小侍女踉跄几步,抱了宫柱方才堪堪站稳,待看清是我,小脸一白,腿一软瘫跪在地。一众随行侍女皆面生惧色,慌乱伏地叩首,几个挂灯绸的也摔下梯来,呼啦啦跪了一地。
目光落在侍女身旁的雕花提盒,她们方才好像,就是在争抢这个,我好奇道,“这里面是什么?争它做什么?
侍女们抖如筛糠,一个年纪尚大的,忙打开了盖子呈与我,俯首恭答,“回、回禀殿下,是、是金丝贡枣,长生果,东璧桂圆,洪湖莲子。是要为殿下铺、铺龙凤榻的,恭祝您与三殿下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我,“…………”
众侍女瑟瑟颤抖中。
“枣生桂子呐……”我随手拿起一颗红枣,怔怔的瞧着,沉默片刻,垂眼道,“挺好的寓意。起来吧,你们继续忙罢。”
众人鸦雀无声,环顾相望,又迅速低头。
“起来吧。”我又道,“对了,灯笼我喜欢那件带细碎流苏的,你们记着帮我多挂几盏。”
抬步,继续前行,不远处,嬉闹声随风隐隐,我所见的每个人,都喜色盈盈面染红光,入眼皆是满目的朱华艳彩,热闹的像是要迎接除夕新岁。
“大家都在祝福这场婚礼啊,好像除了我,每一个人都很开心,”我停步,微风恰起,拂乱了发丝,“步杀,如果婚礼如期,你也会……感到开心么?”
他低头,未语,握刀的手渐渐收紧,我也不执著,挽裙跨过宫廊的雕栏,坐于其上,锦绣罗裳随风飘曳,脚下池潭游鱼戏莲,我拍了拍身侧,“要坐么?”
步杀愣住。
我轻叹一声。
“和我谈谈三皇子罢,毕竟他是你……亲手为我选的夫君。只是如今,我却还是对他一无所知,”努力控制住情绪,我问,“三皇子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步杀鸦睫轻抖,片刻,认真道,“极好之人。”
我咬唇,“极好,是多好?”
步杀垂目,低喃,“好到,与你一般无二。”
我怔然,失语了半晌,又问他,“那,冬时暖日呢?为什么,他是冬时暖日啊?”
步杀,“因为,像极了兄长。”
我,“…………”
把主子当兄长啊,这得多深的感情呐,难怪我撬也撬不动,挖都挖不走。
我叹气,认了,“所以,你让我嫁过去,是准备改口唤我嫂嫂么?”
步杀呆住,短暂的迷茫之后,眼中生起缕缕惶然无措,一点点拧结成麻。他睫毛轻轻抖动,“不是嫂嫂,我只是——”
“想……守着你……”
“想要……见到你……每时每刻,都想要……见到你……”
我蓦然睁大眼睛,然只片刻,便如惊弓之鸟,低头苦笑,“然后你会再次,毫不犹豫地把我推给别人。”
“步杀,你知道被人抓住了心脏,是什么感觉么?上一刻,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的欢快,下一刻,就好像突然被人攥进冰冷的手心,噗嗤一下捏的稀碎,撕心裂肺之后,只余了个漆黑的洞,空空洞洞的疼。”
“步杀,我怕了,很怕。再这么来一次,我觉得,我真的会死掉了。”
步杀闻言,脸色倏白。
“你知道么,我曾经幻想过以后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我们在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姓埋名,修一个小小的院子。有柴门,有竹栏,春日有闲花,冬时有明雪。你上山拉弓狩猎,我在家煮米升烟。你功夫那么高,定能狩到不少猎物,若是多捕了松鼠兔子,就搭个小笼子小棚子豢养起来,孩子们见到,一定很开心。”
“不过现在想想,宫妃生活也不错啊。你也说了,他是个很好的人。而且三皇子他……温文尔雅,又极爱笑,与他在一起,也当是开心的。他是个善于谋略的人,应当能把我护的很好很好,若有了小皇子小公主,我请最好的帝师,教他们四书五经、文韬武略,他们也会——”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强忍住哭腔,稳了声线,“也会,很好。”
“如你所愿,我会试着,去接受自己的新身份,”我道,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珠终是没能忍住,啪嗒滴落,“步杀,我放过你了。”
“你也,放过我,好不好?”
他猛然看向我,一瞬不瞬,呆若木偶。
我侧脸错开视线,咬唇,迟疑一下,伸手就去褪腕上的手链。步杀瞳孔骤缩,掣掌如风紧紧扣住我的手腕,他斜在腰间的黑刀被撞落,“扑通”一下砸入池中,溅起水花。
惊鱼乱蹿,涟漪四起。他低垂着头,失魂落魄,“莫要将它,还给我。”
“你若……厌——”苍白的唇蓦然紧抿,他面上血色顿失,许久,才又缓缓道,“若是……厌弃了我,便……毁了它罢。”
“那便,”我道,“毁了罢。”
步杀大掌瞬然收紧,死死攥着我,指节泛白,黑眸重似沉夜,却渐渐寂如死灰。他一点点卸力,终至松手,乌眸空洞涣散,踉跄着后退,险些被身侧的雕栏绊倒。
我侧脸,捋下手链,迅速转身,向着池潭用力扬手,随着一道红色的抛物线入水,远处潭面破如碎镜,圈圈涟漪浅漾。
我低头,与呆直僵立的他擦身而过。他依旧低垂着眼目,覆落的碎发遮盖了表情,削瘦的下巴在微微颤抖,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
心脏顿然抽痛,我提起裙摆,头也不回,逃也似的跑掉。
“果然……是这般……”
身后,喃然沙哑低语,轻不可辨,隐入风中,瞬间就被吹散。
鸾纹金兽,炉烟袅袅。
我冲进青玉斋,挥退众人,紧锁寝殿大门。背抵着冷硬的殿门,不停做着深呼吸,将快要夺眶而出的泪生生给压了回去。
脱力的跌坐在地,我又抱膝缓了许久,腿软脚软地起身,走入殿内,撩开云幔,爬向寝榻。
忽然,一股浓烈的杀气突袭而至,黑影化掌成爪,紧紧扼住我的咽喉。我大惊,瞧见了暗影斑驳中的一双狭长凤目,如鹰似隼,寒光凛冽。
鼻子瞬间酸涩,喉头灼灼哽热,我瘪了嘴,“哇啊啊——公爹,你儿子他欺负我!”
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砸,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癸亥怔了怔,眉头紧蹙,却渐渐松开了扼在我喉间的大掌。
他就那么安静地立着,听我前言不搭后语,边哭边闹,语无伦次歇斯底里地发泄情绪。直到我抽噎渐小,打了个哭嗝。
癸亥放空的凤目回神,歪头,视线落在我抹泪的手,怔怔定住,“珠链为何,还在。”
我抹泪的动作一顿,循了他的目光,瞧见腕上的水红手链,一惊,迅速将手藏在身后。而后,又察觉不对,“公爹你、你如何得知……”
“我随着你二人,”他看向我,“方才,你扔了它。”
“……”我低头,“没有扔。”
“我亲眼所见,”他抓住我的手腕,“为何它还在。”
他的力气很大,弄疼了我,我被他异常黑沉的凤目吓的一个激灵,“是、是枣,我扔的,是枣。”
“为何。”
因为舍不得。
我咬唇,一声不吭。
癸亥松手,“为何骗他。”
我侧脸,“没骗他,是真的,想丢掉。”
癸亥,“……”
我继续嘴硬,“但这条手链……是他娘亲喜爱之物。我是个有原则的人,只针对当事人,绝不迁怒他人。”
以指抚了抚手链,我一咬唇,将手伸到癸亥面前,“现在我把它还与您了,物归原主。”
癸亥垂目凝着手链,凤眸幽明交错,久久未动。半晌,他错了目光,道,“这是她娘亲留给儿媳妇的,无需与我。”
我一怔。
“戴着罢,”癸亥道,认真地看着我,声音冷寒,“你务必严加珍护,此链若损分毫,我会杀了你。”
我吓得往后一缩。
癸亥皱了皱眉,侧脸,似又刻意放轻了语气,“莫要怕。我只是想告诉你,此链,极是重要,我……视它如命。”
眨巴眨巴眼睛,我拼命点头,将手收了回来,再次抚上链子,“步杀他,知道这条链子的意义么?”
癸亥凤眸黑如浓墨,闪过一丝复杂难解的情绪,只道,“我不知他娘亲,是否与他提过此事。”
我垂下脑袋,眼睛又红起来。
癸亥问我,“又为何事而哭。”
“明日便是婚礼了,我……不想嫁,”我心情低落,“公爹,我若嫁了,就成东临皇帝家的儿媳妇了。”
癸亥皱眉,“你若不愿,我这便带你走。”
我猛然抬头,“可、可以的么?”
癸亥,“会有征战。北辰二十万大军驻于燕京之郊,若婚盟破裂,辰临势必战起。”
“那、那我要怎么走的掉?”
“一战便是,”癸亥淡道,“你若想走,我护你二人回北辰。”
“不行不行,这牵扯太多了,”我连连摆手,“而且公爹你是东临帝的暗卫啊,我不能连累你!”
“并非连累,”癸亥道,“主上之恩,二十一年前我便以命还尽。”
“二、二十一年前?”
“嗯。当年,我本是……拼死以搏,彻底斩断了与东临禁军的纠葛,欲携他母子二人退隐,不曾想……”
“是东临帝反悔了么?”
他垂目,视线落在我腕间的手链,一触即离,凤眸瞬间黯淡,“是他娘亲,对我恨之入骨,连带对他亦是……恨极了的。”
“他娘亲……”
“当我赶到时,她浑身是血,对我说,已亲手将肚里的孩子……”癸亥蓦然止声,浑身僵硬,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良久,才又缓缓道,“她不愿见我,以死相胁,我怕她做真,便承诺,再不出现在她面前,连夜返回了禁军。”
我忍不住问,“公爹,你好不容易摆脱了禁军,为什么又回来啊?”
“因为,”癸亥垂着眼,声线低如游丝,凤眸之中,是化不开的柔软与浓黑,“因为,她要我滚回这里,她说……恶鬼,就当活在地狱。”
我睁大双眼,“…………”
“但是这里,不该是他呆的地方,”他看向我,道,“你们若想走,我护你们离开。”
“公爹,我们——”
“韶湘王殿下!殿下!公主她、她命任何人都不可打扰!”
“滚。”
随之,急促敲门声起。我瞬间慌乱,看向癸亥,癸亥眉头微皱,抬眼望向殿柱大梁。此刻,雕窗外人影晃动,整齐的列步声至,韶湘王冷道,“来人,给本王把殿门撞开!”
我脑袋一瞬空白,慌不及择地打开身侧的梨花木高柜,一把抓住欲要跃身而起的癸亥,扯拽过来用力给推了进去。柜门关合的刹那,我看见了公爹轻睁的诧异凤目,听到了甲卫破门而入的巨响。
殿门碎倒在地,露出了其后韶湘王,俊美却阴沉的脸。
我腿下一软,“皇、皇兄。”
腿软原因有三。一,我脑袋短路,把公爹给塞柜子里了。二,来者不善,韶湘王这厮明显是有事找我算账来了。三,这厮打人贼疼,亲妹妹都忍心下死手。
韶湘王视线直攫向我,快速打量,眸中隐透的担忧息了半分。忽而又似想起什么,他沉脸,径直走向床榻。冷眸瞧了眼凌乱的床褥,又转向榻后小间巡视,继而抬头望向宫殿大梁,环顾一周,面色稍霁。他复又瞧向我,目光忽而一凝,眯了眼睛,紧紧盯着我身后的高柜,一掌拍在宫柱,“混账!”
我被震得一抖,顺他目光瞧去,瞧见了柜门下缝隙中露出的一角黑衣,脑袋轰的炸了。
韶湘王面若寒霜,向高柜迈步。我张开双臂,抢他一步挡在柜前,“皇兄!”
“简直混账!”韶湘王呵斥,“昨日本王便得宫人相报,你与那卫子同寝而眠。本王念你大病,不予深究,不想你竟不知悔改,夜夜与他同榻共寝,如今更是荒唐到不知廉·耻白日宣·淫!你可知,明日便是你的大婚之典,如此不识礼教,你置我大辰皇室颜面何在!”
我急道,“不是啊,皇兄!你听我解释。”
他冷道,“让开。”
眼见韶湘王已经伸手触上柜门,我的脑子再次短路,“皇兄,他现在衣衫不整仪态不端,你若打开了,咱们一起丢脸,大辰皇室丢尽脸!”
韶湘王手下一僵,生生定在当场。他面色晦暗,突然扬掌,我怂得抱头,却觉腰间一紧,被人护着连步后退,堪堪躲过韶湘王那一巴掌。
“哎哎,”人群中,瞧戏许久的药鬼突然出声,指着我身后之人,惊道,“你、你小子从外面赶回来的?嘶——那柜子里的这个,又是谁?!”
我的身子瞬间僵硬。
完、完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