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夜色下的皇城，笙歌四起灯火如昼。万里长街商铺林立，酒肆茶楼，灯盏飞檐，耍把式的，捏糖人的，提花灯的，投壶射覆，玉镯金簪……我却失落地穿梭在吆喝叫卖的摊位之间，神思不属。
袖口微紧，就见癸丑递了串糖葫芦在我手中，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时伸臂，替我挡去擦身而过的熙攘人流。我怔了怔，瞧着手中的山楂果子，想到步杀这厮此刻还不知赖在哪根儿殿梁上，胸口憋闷起来。
亏我出门时，故意磨蹭了那么半晌，我不开口，他就不知自己下来的么。我不要面子的么。还说什么日日相守时时相护，果真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我张口，狠狠咬下颗糖葫芦，不来就不来，谁还离不开谁呢！
“阿光，来，”蛮歌突然欺近我，拿了个九尾面具遮了半张脸，笑得如媚如狐，“花灯节就要开始了，挑个面具吧？”
“花灯节要戴面具的么？”
“男子需戴，女子倒是无妨。若你实在嫌麻烦，就单挑一个，给癸丑戴着罢。”
我看向摊子上的面具，一眼就瞧中了个月白色的，拾起来给癸丑。癸丑惊得后退，被蛮歌横眼一瞪，僵住。他极慢地伸手，接过面具，面无表情地戴上。黑衣玉面，倒是挺搭。蛮歌瞧了瞧，颇为满意，眸光一转，又对我道，“对了阿光，花灯节上，你瞧瞧花灯赏赏烟花就好，可莫要随便去揭别人的面具。若真觉得手痒，就揭了癸丑的罢。”
癸丑，“…………”
我，“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蛮歌明眸轻动，挑眉勾唇，“不过是东临民间的风俗，图个吉利罢了。揭面具么，吉星皆‘具’，百福‘具’臻什么的……”
“就跟福‘倒’了和年年有‘鱼’一样么？”
“嗯，大差不差吧！”
哦，大差不差……个喵呀……瞅眼癸丑的反应就知道了好吧，揭面具这事儿，那就是个坑呐。好歹是在各大古装影视剧的深刻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一代，祸起“面具”的事儿我可听过不少，比如大明宫词里那个倒霉孩子薛绍。
我就想不明白了，这个蛮歌，可着劲儿地把我跟癸丑拧巴在一处是做什么呢？
偷偷觑了眼身旁尽职尽责的癸丑，我有些于心不忍了，可怜的孩子，被自家主子当物件扔给别人了不说，还饱受新主子我的算计，明明都已经下值了，还被剥削压榨，强行拉来加班，现在连蛮歌也不让他消停……
跟人加班儿还有个加班儿费呢。厚赏定是要的，但光给钱就太俗了，不能体现身为老板的人性关怀。我看了眼手上被咬了几口的糖葫芦，问癸丑，“陪我逛了这么久一定是累了吧，癸丑，你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么？你主子我请客！”
蛮歌斜眼，勾着唇道，“阿光，我也陪着你逛，你怎么不问我？”
“啊，蛮歌你想吃什么，我一并买了！”
“买什么买，”蛮歌啧笑，一指弹上我的脑门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快去花灯节，错过了烟花，你可别哭！”
花灯节上，人是有点儿多，多到挤着挤着，就把蛮歌给挤丢了，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意外。但是，挤着挤着，把癸丑也给挤没影儿了，这我就想不通了。你位列东临顶级暗卫的专业素养呢？你身为皇家专用禁军的职业操守呢？怎么就能，怎么就能，把我给弄丢了呢？
攥紧手中那串鲜艳欲滴的山楂果子，我在人流中漫无目的地寻找，欲哭无泪，亏我还兴高采烈地跑去给你买了串糖葫芦。
“砰——”的一声巨响，斑斓火光在头顶绚放。我仰头，在鼎沸四起的欢呼声中，瞧见了满空星火。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熙攘的行人川流不息，璀璨的青空烟花绽放，盏盏彤灯随风摇曳，我缓缓转身，只见一人黑衣墨发身如劲竹，安静地立在摇曳的灯盏之下。我与他遥遥相望，心脏怦然一跳，失神地想起那《青玉案》的最后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目光缓缓游移，掠过那男子脸上的月白面具，我清醒，继而失笑。真像啊……癸丑这般打扮，乍一瞧，竟是与步杀一般无二，有那么一瞬，我都认错了。
我摇摇头，提裙跑过去，将手中的糖葫芦塞给他，抱怨道，“癸丑，你可让我好找！”
癸丑闻言一僵，身体微侧，避开了我递糖葫芦的手。
“咦，”我奇怪道，“你不要么？我特地买给你的……”
他又是一僵，手掌垂在身侧，指尖轻轻屈着，别过脸去。
“你不喜欢糖葫芦么……那，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啊！”
他回头，紧紧瞧了我片刻，突然抬腿，越过我大步向前走去。我一愣，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袖，“癸丑，你怎么……”
眼见他身势未停，径自走着，大有一副要甩下我的架势，我有些慌了，“癸丑，这里人这么多，我们若再走散，怕就难找了。而且，而且，我、我不认路啊……喂，你，哎呀——”
我脚下绊了石头，踉跄欲跌。他闻声旋身，一把捞起我，待扶我站稳，立刻松手。熟悉的气息一闪而过，我怔然，撞进一双乌沉的玄玉黑眸。又一束烟花在头顶夜空炸裂绽放，四下欢呼更盛，人流如浪如潮拥挤着推我向前，几乎下一刻就要将我淹没。我惊醒，慌乱伸手，这次，却抓到了一只灼热粗砺的大掌，被那大掌用力一带，拉了回来，护入怀中。
柔软脸颊撞在结实的胸膛，胸膛之下，失序的心跳，咚咚作响，与我的，一般无二。
我眨了眨眼睛，咬着唇，抑制不住地弯起了嘴角。满心的欢喜，如一坛新酿的酒，大大小小的气泡翻滚着上升，在胸口处砰砰轻撞，清脆细响。
那高大的身影如严墙高堵，挡去一波又一波不断涌至的人们，为我辟出一方安稳之地。直至身旁灯火逐暗人影渐稀，四周归于平静。他放开我，转了身去，却又刻意放缓了脚步，不紧不慢，一言不发地走着。
我垂眼低笑，几步追上去，乖乖随在他的身后。想了想，又悄悄伸手，沿着衣袖去寻他的。他脚步微滞，脊背僵直，一掌拂开。我憋笑，继续纠缠，试着从袖下去勾他的手指，被他一把捉住。
他压低着眉眼，眸如浸墨，呼吸微促，用力攥住我的手腕，大掌愈收愈紧。不用看，手腕定是红了。我撇嘴，小声哼道，“疼。”
腕上的压迫立刻消失，他松开我，低头去瞧我的手腕。我登时弯了眉眼，顺势一扑环上他的脖颈，踮脚纵身，在他面具一侧轻轻亲了下，笑道，“呐，骗你的～”
他眸底波澜瞬起，挣扎着后退。我紧随而上，用力拉下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开怀笑道，“步杀，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挣扎的动作一顿，他的身体倏然绷直。
我又啄他面具一下，“我若不说认出来了，你这是打死也不打算开口了么？”
步杀，“……………”
乌眸怔忡，鸦睫落似尾羽，缓缓眨动。
我笑盈满目。伸了手，就要揭去他的面具。他恍然回神，大掌迅速压上我的手，紧张地侧了侧脸，低道，“莫、莫要揭。”
我歪头，疑惑地望着他。他不语，脸又侧了一分，无意转向我的耳根脖颈，染了淡淡的月光，透出一片绯红。
啊……
心痒地动了动指头，却见他立刻绷紧了身子，我“噗嗤”一笑，忙摇手道，“不揭了，不揭了。说来也巧，我们竟然看中了同一款面具。方才我替癸丑挑的，就跟你戴的一模一样呢！”
你瞧你瞧，我们连喜欢的东西都一样，果然是适合在一起的人。
步杀抿唇，垂了垂眸子，“我瞧见了。”
“是吧是——咦，你……瞧、瞧见了？那时候，你便到了么？那为什么……不来找我啊……”
说完，我才想起来，哦，我们闹别扭来着。我瘪了瘪嘴，有些不自在，“那、那……既然来都来了，你……要跟我一起逛逛么？”
步杀抬头，似有细碎星光凝在黑眸，他睫毛一动，轻道，“嗯。”
听得他的回答，唇角就不自觉地就往上翘，我绷了绷，没绷住，干脆放任那弧度在脸上肆意。伸了指头，戳他的手背，盈盈笑道，“那现在，我可以牵你的手了么？”
他怔了怔，颔首，却是转了身，闷头就走。方走几步，脚步一顿，又折了回来，拉了我，转身继续走，黑发下隐现的耳根，已然红透。
我笑的不见眉眼，指尖缓缓绕上他的，与他手心相覆，十指交缠。灼热的大掌，有力的虎口，修长的指节，指腹的薄茧……我耳尖微红，只想与他再亲昵些，厚了脸皮，一寸寸抚去，触碰之间，不经意摸到了几处细密深短的划口。
步杀身子瞬然轻震，如被蜂蛰般，极快地将手抽离。他眸光微闪，换了另一只手，牵住我。我愣了愣，正要询问，却听他道，“舞阳公主说的……面·首……是什么。”
这跳跃性的思维，砸得我是猝不及防。我先是一呆，继而大慌，怎、怎、怎么、怎么就突然问起这个了？！
“啊，面、面、面首，是……是面厨之首！就、就是做面条包子点心特别厉害的厨子！”
步杀沉默片刻，目光落向一旁，“你……收集了一百零八个厨子。”
“是、是啊，北辰地属北地，辰人自古食面。我喜爱各色点心，自己又不会做，自然要多备些……嗯，厨子！”
“面首在北辰，”他睫毛微垂，淡道， “原是与东临，不一样的么。”
我听的一颤，心下打鼓，试探道，“面首在东临，是什么啊？”
步杀抬眸，轻道，“入幕之宾。”
一血。
“裙下之臣。”
双杀。
我心虚地目光游移，最后耷拉了脑袋。你、你明明就什么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钓鱼执法好玩儿么？
“小一，点心，我做给你。你能不能，散了那些厨子。”
我抬头，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舌头都打了结，“你、你、你……介意的啊？”
步杀鸦睫一颤，侧脸，“嗯。”
他这是……这是……在、在、在吃味么，我心如鼓擂，又不敢确定。扯了扯他的衣袖，想问他，开口却又怂了，“你……还会做点心的啊……”
夜风轻起，吹乱了隐隐虫鸣，他拉着我一言不发地走了许久，突然停步，道，“我……会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