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车中的软衾勾勒出人影,我伸手揭了软衾。步杀低眼垂目,手下攥着衾褥,指节有些泛白。
我心中欢喜,却又委屈,低声嘟囔道,“不是叫你走么,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蓦地抬眼,斜窗而入的月光打在脸上,皓然苍色斑驳。他的视线触上我的却又垂下,手指屈直,抵着衾褥磨拭良久,低道,“血,洗干净了。不会再那样……你,莫要怕。”
经他一提,我忽而想起山寨众山贼的惨状,胃中一阵翻江倒海,条件反射地掩唇干哕。他微震,眼垂的更低,唇嗫嚅几下,声音几不可闻,“你……莫要怕我。”
我缓过心神,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太、太恐怖了啊!你当时就是地底下爬出来的修罗,血红血红的眼睛,怎么可能不怕!”
他侧脸,黑发覆眼,一片沉寂。
“我以为你要连我一起给杀掉了,我吓坏了,”我伸指,戳戳他,他的手僵硬,冰冷的像块儿石头,我软声道,“我不管,你吓到我了,你得负责哄我!”
他迅速抬眼,有一瞬的错愕,迷茫地动了动睫毛,“哄……”
我低头,不自在地戳手指,“嗯,那个……就是……比如叫两声好听的啊什么的……”
他看着我,僵坐不动。
“名字啦,人家的名字啦!你明明叫过的!”
“永、乐。”
我,“………………”
我瞠目结舌,你他喵的这是在逗我么!!!
他睫毛又动,有细碎月光在睫尾跃动,许久,低道,“小一。”
我眨巴眨巴眼睛,唇角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压了几下没压下去。无奈放弃了绷着脸再骗他叫几声想法,低头抵上他的肩膀,感受到他的瞬间僵直,却没推开我,我埋着脸笑的肆意,“你会屠了山寨,是因为我,对不对?”
“…………”
“虽然我很高兴,但杀人是不对的……”
“…………”
“尤其是用那么恶劣的手段杀人!”
“…………”
“血沾多了,脏了手不说,性格要是扭曲变拧巴了,那受罪还不是我么……”
“我找不到你,”他垂眼,低覆的睫毛颤乱了月晖, “只想……毁了一切。”
我呆了一瞬,心脏怦怦直跳,问他,“为、为什么?”
他沉默,我的心脏越跳越快,良久,他认真道,“我……不知道……再不会,那样了。”
鼓胀的小心脏被他这么轻轻一戳,咻得就瘪回去了。我泄气地抵回他的肩膀,闷声道,“不行,不行,一定要那样的……”
他轻震一下,我把下巴支在他肩膀,仰了脸瞧他,糯糯道,“你找不到我,一定还要有那种想要毁了一切的想法!”
我扁嘴,声音渐小,“不过,咱们就是想想啊,就别付诸行动挥刀子乱砍人了,冲动是魔鬼,你看,你差点儿连我都一起砍了……哎呀,不对,不对,为什么要找不到我呢?你就应该时时刻刻都看牢我!就不要给自己找不到我的机会!”
步杀乌眸澄澈,似碎了朦胧融月,低声应道,“嗯。”
那一声,轻轻的,浅浅的,像是从白鹭身上扑落的羽毛,拂过我的心尖。我呆了呆,行先于思,当回过神来,已然倾身,触上他微凉的眼角,唇间,皆是混着草木气息的雨水的清涩味道。
我的脸瞬如火烧,用力撤身,不想一头惯向身后的车壁。步杀亦从怔愣中惊醒,长臂一伸护在我的脑后。“砰——”的一声闷响,车子微晃几下,我晕晕乎乎的想,这么大动静,他的手会不会很疼。
“公主?”
释鲲的声音突然从车外传来,近在咫尺。我心惊肉跳,抬眼,只见一只大掌用力掀了车帘。
六目相对。
我一骨碌爬起来,扯了软衾蒙头盖脸地去遮步杀。释鲲一脸黑线,看着我手忙脚乱地拉扯过短的衾角,我动作一僵,转身张臂护住步杀,“他是……是……是我的贴身侍卫!”
释鲲嗤笑,“一个需要公主来保护的贴身侍卫?”
话落,黑影如魅,释鲲脸色忽变迅速探手抽剑,那剑却不知何时就被人先行抽走,剑光缭乱间,直抵他的咽喉。我轻呼一声,步杀翻腕,送剑归鞘,无声退回我的身后。
释鲲仍僵持着抽剑的姿势,一滴汗珠自额侧滑落,“你、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步杀面无表情,“护她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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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鲲一言不发地退出庙去,步杀俯身整理凌乱的软榻。我的脑袋一团浆糊,“就、就这样么?他明明一见面就要捉拿你!他领了二百精兵,那么多人,你留在这里,真的、真的不会有危险么?”
步杀将衾褥铺展,“任务一致,便无敌我之分。”
我一愣,“你,一开始就知道?”
“嗯。”
“那你还把我一个人丢给他呀,你还自己就离开了!”
他顿住,垂眼,“你说……让我走。”
我滞住,低头,讷讷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么?那你还跟了我一路做什么,你还躲进马车吓我,还害我白白提心吊胆一场……”
他沉默了片刻,道,“我诺过,要护你周全。”
我瘪嘴,“我现在多周全呐,数百个士兵围着守着,还有铁骑都尉亲自给我护驾!”
他抿唇,眉头紧皱,认真道,“我居壬辰之首,他屈甲申之末,七级之差,赤拳对阵,十招必定胜负。”
我有点儿蒙圈,听、听不懂啊……
他侧脸,“我会护你,你无须笑脸迎他。”
我呆了呆,脸上轰然一热,低头,糯糯道了声,“嗯。”
步杀摆正垫枕,把我按在榻上,用软衾严严实实的裹住。又检查了下车窗是否关紧,掀了帘门俯身欲出。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角,烧红的脸几乎全数埋进软衾,手下却紧紧攥着,“我、我怕,做噩梦……你……在车上好不好……”
身侧微微风动,步杀便侧坐于旁。他将我的胳膊塞回软衾,重新折了衾角,淡道,“睡吧。”
耳侧,呼吸浅浅;鼻间,雨气清然。我从未如此安心过,蓦地挺身凑前,凭直觉将唇印在一处,来不及细品,慌乱躲回软衾,将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闷声软道,“嗯,晚安。”
满衾的心跳纷乱,我烫着脸去听,觉得像是一个,又像是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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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都尉要确认公主安在无恙!滚开!”
我被一声怒吼吵醒,省了省神,掀帘去瞧。正见释鲲几番试招,皆被步杀从容压制,他脸色铁青,步杀面淡如水。似是怒急攻心,释鲲探手就要拔剑,步杀掌心微扣,即出的剑身就被一股隐力推回鞘内。释鲲又拔,剑锋即现,步杀扣掌推剑入鞘。释鲲挽了袖子双手再拔,剑即离鞘,步杀扣掌推剑入鞘。
每每只当剑尖将出时才出手,怎么看都是步杀在……逗释鲲玩儿呐……这么有耐性地陪一个暴跳如雷的人玩就不让你拔剑的游戏,步杀,是我让你觉得无趣觉得闷了么?!我不淡定了,“步杀——”
步杀应声回身,扶我坐稳,端了车外盛了温水的铜盆放在我身侧,俯身入车,叠衾展褥,全然不再理会某人。
满头大汗的释鲲,“………………”
我瞅着释鲲怎么都不顺眼了,“释都尉,这么大清早的你闹腾什么呢!”
释鲲讶异地看我,怒气未消,“末将奉旨护送公主,自是要确保公主安在!区区一个侍卫凭什么阻拦本都尉?”
我也没什么好脾气,“本公主还在就寝都尉就往车上爬,他不拦你拦谁?”
释鲲挑眉,“就寝?本都尉可是见那侍卫从公主正在就寝的车内爬出来的!”
我眨眼,“什么时候?”
“正是方才!”
那步杀他,是真的守了我整整一夜的么……我的脸蓦地晕红,心情大好,语调也柔和起来,“那个……贴、贴身侍卫么,都尉你懂的……”
释鲲,“………………”
再次启程,穹空似碧,清风徐袭。讨厌的兵士尚可入目,讨厌的释鲲也颇有将风。讨厌的车夫换成步杀,坐马车都不觉得颠簸晕顿了。
我从车帘后伸手,悄悄扯步杀的衣角,小声道,“步杀步杀,驾车累不累,要不要进来歇一歇?”
“不累。”
我撇撇嘴,过了一会儿又轻轻扯他,“步杀步杀,驾车晒不晒,要不要进来避一避?”
“不晒。”
没一会,我又忍不住伸手,“步杀步杀,驾车渴不渴,要不要进来喝口水?”
“不渴。”
最后,我攥着他的衣角,闷闷道,“步杀,驾车是不是很无聊,我、我陪陪你吧?”
步杀沉默了片刻,应道,“嗯。”
我应声弹跳出去,兴奋的像只青蛙,差点儿蹦下车去。步杀惊的一把捞住我,我撞进他的怀里,面上薄绯,彻底老实了。
释鲲策马在旁,眼睛瞪的跟铜铃似的,直愣愣地瞧我。好吧,我似乎好像应该是有点儿亢奋过头,可是管他呢,谁让本姑娘现在心情好呢!我皱鼻拧眉,对释鲲吐了个鬼脸。如愿地把他气的满脸通红,侧过头去。
我倚着步杀,抱膝而坐,日光抚面,风习浅浅,草木馨香。微眯着眼睛,我歪了脑袋,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给你我的手,像温柔野兽,我们一直就这样向前走。我们小手拉大手,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你是我的梦,像北方的风,把自己交给草原的辽阔,我们小手拉大手……”
车侧的兵士闻声,纷纷好奇地扭头往这边瞧,释鲲又是一脸见鬼的惊愣瞪大眼睛。步杀皱眉,牵绳喝马,待马车停稳唤了车夫,起身把我往车厢拎。
惊觉自己太过得意忘形了,我有些忐忑,“你、你不喜欢我唱歌么?”
步杀侧脸,“车外日晒。”
“哈哈哈哈——”清朗的笑声自前方传来,似七月流火,竹风入林。
队首兵士分列,自动让出通路,金缠玉佩的琉璃香车宝马为驾,踩踏着乐鼓般的节奏嗒嗒驶至我的面前。
“风断珠帘玲玎落,月下碧海鲛人歌。”温润的男声自金蛟纹绣幽兰饰边儿的绸帘下传出,像是山涧清泉洗玉。
我一向觉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人,都是率真爽朗最好相与之人。此时听他吟诗,隐隐听得是夸人唱歌好听的,便不由接道,“我、我是那碧海鲛歌么?”
那人又是一笑,“不,你是风断的珠帘。”
我呆了呆,只听他道,“鲛歌缥缈不寻,实乃虚妄伪物,倒不比断珠玎玲来的真实可爱……”
我歪了歪脑袋,觉得这是在夸我,还夸的人挺舒坦的,有些不好意思,“嗯,那个……谢谢。”
“耳听为虚,古人不欺。永乐公主果真与传闻大不相同,”那人爱笑极了,轻轻掀了车帘一角,“东临三皇子尹澈,在此恭候公主多时!”
语毕,他清咳一声,小声道,“还请公主上前一步说话。”
我依言而行,只见车内昏暗,模糊的人影向我倾身,压低了声道,“近日偶染痘症,怕惊了公主,是以隔帘相谈,还望公主海涵。”
“没、没关系。”
玄青绸袖探出,袖下修长莹白的手上拎着个精巧的盒子,笑道,“见面礼,亦是赔礼。”
我忙摆手正要拒绝,却听他压声道,“一品楼的核桃酥,本殿近来喜极的甜品。舟车劳顿最是腹空口淡,公主不妨先垫垫肚子,就是切记莫要贪食,这东西火大,吃多了……容易起痘。”
我“噗嗤——”一笑,方觉失礼。那人却不在意,“公主喜欢就好。”
“那……恭敬不如从命,劳殿下费心了。”
这个三皇子……真是个很不错的人呢……我捧了小盒开心地转身,却见身后,步杀僵直而立,面色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