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护我做什么呢,”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突跳,却依然嘴硬,“你的主子不是恨死我了么,不是要折磨我么?你既违不得他命,又何苦自找麻烦呢?”
他攥着我的手蓦然加力,青筋几乎都现出来了。我轻声痛呼,他瞬时泄力,却依旧用我无法挣脱的力量禁着我。
“我……”他第一次语塞,龃龉数时,却仍是那句,“我会护你。”
他的瞳眸如浸潭的黑曜石,隐隐绰绰影了我呆傻的模样,似有什么在暗处滋生缠绕,秋雨坠池青酒淬泉的冷冽中碎了丝丝无措的漪沦轻涟。我呼吸一窒,错开视线,脸腾地烧红。他、他、他,冷着脸纠结不安什么的,太犯规了啊……纠结的、不安的,不该是我么?
心中忽而云收雨霁,渐有晴光出岫。或许,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悲观。他并非是什么无哀无喜毫无知觉的看客,而我,亦不是在演一个人的独角戏。
我红着脸抬头,“我不管,你若将牌子给我,我可就再也不会还你了!”
他眸中轻涟渐泛,泛散了丝丝缕缕的什么,终归于沉静。我的手随之自由,将牌子收进胸口。他几不可察,极轻地松了口气,若非我目光一直凝在他脸上,便错过了这细小的表情。我终于有了笑意,“呐,我们和好了!你可不许离开了!”
他瞧向我,乌眸一丝极浅的错愕。我去牵他的衣袖,“去散步吧,我们方才约好的,散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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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的小村落浸沐在夕日的暖晖之中,西烟渐起,耕牛回栏,倦鸟归巢,一切都是那么安宁温暖。
我看向身侧,步杀有些失神。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不远处的柴门前,男人一手抗柴,一手捉了个甩胳膊蹬腿的孩子推门而入。院中的女人快步迎上,踮起脚伸手为男人拭汗,贪玩儿的孩子趁机溜下地去,偷偷移向院门,却立刻被男人发现,拎了回来,抬手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登时,孩童的哭闹,男人的斥骂,女人的劝护乱作一团。如投石入湖,为平静的暮色平添一丝喧闹。
步杀眸色融融,隐有流光。我纠结了,还是……第一次瞧见他有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呐,太奇怪了啊……漂亮的乡村小景你不看,美丽的夕阳余晖你不看,专喜欢瞧人教训儿子!步杀,你的口味,实在是太叫人捉摸不透了啊……
“很幸福的一家子啊,嗯,就是父亲暴躁了点儿,小孩子调皮了点儿,母亲纵容了点儿……那个,我是说,总体来说,还是挺温馨的……”
步杀轻应,“嗯。”
“……”
“……”
又冷场了……快、快找话题!
“啊,方才的老婆婆……步杀,你竟也会说善意的谎言呢,你果真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呐!”
他僵了僵,淡道,“没有谎言,如实而念罢了。”
“如实而念?你……知道那张纸是什么么?”
“……死人的名字,”步杀低头,“我见惯了……那样的纹饰布局。”
“可你说,上面写着……安好,勿念。”
“确实写在上面。”
我默了默,恍然而悟,满纸满页的名字,他只是挑了名字中的这四字来念罢了。
确是真实,却又是谎言。一个,不是谎言的美丽谎言。
老妇人艰涩却释然的微笑浮现在眼前,心底似有什么破之欲出,“那个婆婆……那个婆婆……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知道……”
“人,从来只信他愿信的,”步杀的目光缓缓凝在我的脸上,睫毛颤动,垂目,“是真是假,亦如何。”
他的黑眸黯然空远,似失了光泽的沉沉乌木,压抑孤寂。这样眼神,让我的心刺刺作痛。我蹲下身子,用枯枝在地上划画,仰头问他,“安好,勿念?”
步杀回神,凝眸瞧向我写的字,点头,目光又恢复了一惯的淡漠。
我长长舒了口气,扬了笑容,“你瞧,我也会写呢!”
想到了什么,我又就地写了“石一”二字,双眼闪闪期盼地望他。
他皱眉,“我不识得。”
“骗人!”我惊讶,“这么简单的字怎么会不识得?”
步杀微僵,侧脸,低道,“我只识那四字。”
“为什么啊?”我不甘心,指那“一”字,“那这个呢?这个比那四字中的任何一个都简单了一百倍啊!这个呢?”
他乌眸沉黯,抿了唇,摇头。
我瘪了嘴巴,“这是我的名字啊!”
他睫毛抖动,轻轻念道,“永……乐。”
“不是啊!”我的小脸完全垮了下来,沮丧道,“是石一啦!石一!”
突然想起什么,我忙又道,“这、这是乳名。我娘亲这样唤我的!”
我拾了枯枝,塞在他的手中,“你不识字,我教你呀!嗯,就写我的名字!呐,这个你怎么舒服怎么拿,回头有了毛笔,我再教你握笔的姿势,现在咱们只学个字形笔画!”
他怔怔瞧我,我对他鼓励地微笑。他低头,有些不自然地用枯枝在地上比划,明明是能将长刀舞的瑟瑟生风的练武的手,此刻却笨拙不堪,笔画顺序全是错的不说,连“一”字都划的歪歪扭扭。
几番下来,我终是忍不住去扶他,“不对不对,要这么写的。”
手把着手,一笔一划,教了几遍,我仰头问他,“记住了么?”
他敛着睫,眼垂的很低,摇头。
我只得又手把手地教他,教着教着,我的心思就不纯洁起来。他的手宽厚而修长,指节分明,真的很好看呐。不像我的手这么白皙,却是健康的小麦色。亦不像我的手这么柔软,粗硬的茧子直硌的手心痒痒。还有那细细的疤痕,大大小小,凌乱散布,竟也不让人觉得难看,只觉得,特别的……特别的有味道……
不过,他食指指腹处的这一道道细口,却很是奇怪呐……虫子咬了似的,还结着血痂,血痂的颜色也浅浅的,像是新伤的。我下意识地伸指·摩·挲,他大掌蓦地一震,猛然抽离。
我回神,羞恼自已的神思游离,低头,“那、那、那个,会、会了么?”
步杀轻嗯一声,自己写了,这回总算是对了。我偷偷觑眼瞧他,他脸色淡淡,不见生气的样子。我悄悄舒了口气,却又隐隐的失落,想了想,又刷刷在地上写了二字,脸侧微微泛红,“娘亲高兴的时候,也会唤我小一呢,你……你也可以唤我小一的……”
“……”
我仰脸,巴巴地望他,“你看,我这个公主当的吧,好像还挺出名的,就是名声不怎么好,得罪了不少人。万一咱们不小心走散了,你要寻我,总不能大声喊,‘永乐,永乐,你在哪儿’吧!保证一声惊起刺客无数啊!我若应了那绝对是众矢之的!北瑶光也不能喊,公主更不行了。但‘小一’就不一样了啊,这名儿我就告诉你了,谁也不知道,你一叫,我肯定敞开了嗓子应你,你听声辨位,就寻到我了。”
“……”
“唤、唤一声怎么了啊……又、又不会少块儿肉……”
“……”
步杀始终没有开口唤我,只执了枯枝,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在沙地上写了“小一”二字。我扁扁嘴,愤愤地在一旁写了“步杀”,然后用脚狠狠踩平,再写,再踩。如此来回几次,抬头见步杀直直地瞧我,便鼓了腮帮子,在“步杀”与“小一”之间写了个大大的“喜欢”,仰头,冲着他挑衅地笑。哼,就是欺负你不识字!
他睫毛抖动了一下,问,“是什么?”
我唇角愈扬, “就不告诉你!”
“……”
“啊,在这儿啊,找到你们了!”
王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一惊,手忙脚乱地抹去地上的字迹,对上步杀微惑的目光,脸腾地红了个透。掩饰地笑了笑,结巴道,“嗯……回、回、回家!我们回家吧!”
步杀有些失神,重复,“回……家。”
“啊,口误!口误!太阳都要落山了,该回去了啊。”
王哥却在此刻插话,“哎呀,喜欢就住下,这儿可不就是家么!咱村子虽不及镇子上富足,但青山绿水人心淳厚,没那花花世界的花花肠子,自在的很!待你们俩结了亲,年后再添个大胖……”
啊啊啊——越说越没边儿了啊,太羞人了啊,我忙出声打断,手指远方的天空,“日暮微醺,夕阳如醉,快看那天边的晚霞,多好看呐!”
王哥立刻随我所指望去,感叹一番。步杀却未动,只目光怔然地落在我的脸上,我羞赧道,“不、不好看么?”
他乌眸微沉,折了绚丽霞光,“好看。”
我窘迫的快要哭了,好看你就快看啊!盯着我瞧做什么,他喵的老娘被你瞧的都快冒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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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入宿,步杀只要了一间房间。我忐忑不安纠结万分地想要怎么向王哥王嫂解释,谁知他们竟二话没说利利落落就地腾了个房间出来。
好吧,是我想多了。我偷偷问王嫂有没有多余简床或厚被褥。我怕步杀又在椅子上坐守一晚,那多难受啊,不如多要张床或打个地铺,他也能好好休息休息。
王嫂听完柳眉一扬,伸指点着我脑门儿心笑,“你傻啊!打什么地铺?就让他睡床上!”
“那、那我睡哪儿?”
“当然也睡床上!”我的嘴巴张成了0,王嫂小声道,“嫂子算是瞧明白了,这小子虽木讷的紧,好在人实在,脾气也好,老实本分又听话。关键是你喜欢呀,不如就趁早生米煮成熟饭,他铁定愿意负责。”
“生、生、生、生米、米煮成熟、熟、熟饭!!!”我受惊不小,好一阵缓了过来,红着脸食指一对,吭哧吭哧道,“要……要……怎么煮?”
“哎呀,”王嫂笑的花枝乱颤,“这有什么难的,嫂子跟说啊,你只要——”
她的话戛然而止,步杀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目光扫过王嫂落向我,淡淡道,“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