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飓浪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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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陷入深度睡眠,她做了个梦。

    梦里他们一家人去看了一年一度的航展,当天很热,头顶的飞机排成阵型呼啸划过长空,留下数条彩色尾迹。

    卢愿对那些大飞机都不感兴趣,陪外婆坐在休息区吃水果,但卢澈特别喜欢飞机,还挤到最前排跟那些穿着迷彩服的学员击拳。

    他很早之前就说过自己长大以后要做最厉害的飞行员,去守护万里长空。卢愿一直觉得他的梦想很酷,希望他能早日实现。

    卢澈虽然比同龄人长得高,发育快,但在一群成熟的人海中还是被淹没了。外婆看不到他的身影,无奈笑着摇头,又问卢愿:“哥哥有梦想,愿愿有没有梦想啊?”

    卢愿稚嫩的脸上浮起困惑,摇摇头,“我还不知道,但我很喜欢大海!”

    外婆抚摸着她的脸蛋,笑着说:“你们俩开开心心平平安安长大就好,这是外婆最希望的。”

    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外婆身上茶香气可以清晰闻见。天空中翱翔的战机不停变换着机型,翻转俯冲,伴随着人潮的呼喊在云端起舞。

    醒来之时,已经近下午三点。

    很久没有梦到少时了,梦醒之后她有些恍惚。

    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她掀开被子下床,随手揪了果盘里的一颗葡萄剥了皮塞入口中,去浴室洗了把脸,将头发盘起。

    打开柜子上那个陪伴她无数个日夜的黑胶唱片机,将唱片放在唱盘上,轻轻放下唱针,唱针接触唱片发出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取而代之的是接下来悠远婉转的乐曲。

    手机里每日关注的部队消息有了新的公告,十月中旬会举行一场内部选拔舰艇军医的活动,培训地点在青漓基地总部。

    想成为舰艇军医,得通过严格的考核,医疗技术和和实践能力都要强大,才可能成为面对狂风巨浪的人。

    面对风浪的人,是她从高中开始就想成为的人。

    但是现在,她的心里有些畏惧。

    卢愿伸手抚摸着案面上那本厚厚的医学书籍,指尖反复缓慢地勾卷着书皮的边角,眼神盯着上面的文字却不聚焦,模模糊糊的就像她现在的思绪。

    翻开夹着书签的那页,一段文字反反复复阅读多次却不往心里进,明明舒缓的音乐却越来越扰人烦。

    她深吸一口气,重重合上那本书,起身换上衣服出门。

    沿着水泥小路一直走啊走,走啊走,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来到了陆基训练的甲板周边。

    隔着几条小路,隔着百米远,它依旧宏大。卢愿坐到身旁的长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甲板装置,思绪比天上的云还要遥远。

    这一坐不知道坐了多久,只是感觉阳光慢慢不再灼热。

    头顶从树叶缝隙抖落的光亮逐渐被一个黑影吞噬,她转头看去,对上冯适的眼眸。

    “你怎么在这?”卢愿问他。

    “我帮刘队办点儿事。”冯适回答道。

    卢愿点点头,收回目光又继续看向甲板,“那你快去吧。”

    冯适胸腔传来低沉的笑声,“办完了。”

    卢愿又点头,没再继续和他说话。但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那道影子还停留在她身上,她眉头轻微皱了一下,疑惑着看他。

    “在看什么?”他的身影移动了一下,目光投向甲板。

    “没有,累了坐这儿歇会。”卢愿垂眸回答。

    “你也坐会儿?”她接着问。

    冯适没回答,从她身前绕过坐到了她的旁边,安安静静的,弯腰拔了几株路沿缝里生长的狗尾巴草在手中摆弄。

    余光瞥见他手中的草慢慢有了形状,卢愿才扭头仔细看着,他好像在编一只小猫。

    没想到他还心灵手巧的,卢愿视线缓缓移到他的脸上,小麦色的皮肤经历长年的风吹日晒变得粗糙,但却很性感,男人的性感。他的眼神很专注,此时多了几分柔情。

    “我外婆也会编小猫。”卢愿对他说,脸上露出以往的笑容。

    冯适偏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漾出一个弧度,问:“你喜欢吗?”

    卢愿抿唇点头,明明笑着,但眼中却湿润了一下,又忍住,“除了外婆,就没人给我编过了。”

    冯适做到收尾阶段的时候手上顿了一下,低声说:“这么确定?”

    “嗯?”卢愿发出疑惑的音调。

    毛茸茸的绿色小猫在他手中成了形,细长的根部捆成一束,轻轻抖动,赋予了它鲜活。

    他将草编递到她面前,眼中闪着柔和的光。

    卢愿缓缓抬起手,接过来,指尖触碰几下它的耳朵,还是问了一句:“给我了?”

    冯适嗓间传来磁性的声音:“嗯。”

    莫名其妙的,有了他的陪伴,心里暖暖的。

    卢愿嘴角高高扬起,发自内心的感谢,“你编的真好看,谢谢你,冯适。”

    冯适扭头看她,被风吹拂的发丝划过她的脸颊,她笑得眉眼弯弯很有感染力,让他也跟着露出笑颜。

    她现在心情应该好点了吧。

    ---

    天色暗了下来,月亮躲在云层后,星星也开启了隐身模式。

    晚风吹卷着白纱窗帘,卢愿趴在桌面上,手指轻轻触摸着那只草编小猫,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浅浅的弧度。

    杨舒茜瞧见柜子里摆放的书籍和物件乱了位置,强迫症犯了,进入清理状态。

    书本硬壳磕着木板的声音时隐时现。

    杨舒茜偏头看见她对着一团狗尾巴草露出含情脉脉的神态,觉得有些奇怪,“从哪儿弄来的?”

    听到她的声音卢愿回过神,直起身子回答:“冯适编的。”

    这个名字倒是让杨舒茜的耳朵都立起来了,放下手中的活凑到卢愿身边,满脸好奇。

    “怎么了吗?”卢愿身子往后靠了靠,看着她目光灼灼更为疑惑。

    “你俩下午在一起?”杨舒茜问,目光直落的像是要把卢愿的内心看穿。

    卢愿眨了眨眼,声音平缓,“就是偶然碰见的。”

    “偶然碰见的,然后他特意给你编了个草编?”杨舒茜也喜欢刨根问底。

    面对她的连环问题,卢愿还没明白她到底想问出个什么所以然。刚想回答她这也是偶然,敲门声却将这句话压回了她的肚子里。

    咚咚——

    “请进。”

    一位穿着制服的飞机维护人员一瘸一拐的走进来,表情吃痛。

    “腿怎么了?”卢愿问。

    “就是很疼,尤其弯腿的时候。”中年男人说。

    “把裤子挽起来,腿伸直。”卢愿说。

    他的膝盖肿胀,稍弯曲就能看到肌肤表面的紧绷。卢愿一只手挤压他的髌上囊,另一只手的食指轻压着髌骨,里面的液体随之晃动,男人疼的直咬牙。

    询问了一系列相关问题,卢愿建议他做个关节穿刺手术。

    杨舒茜转身去准备穿刺器材。

    室内的灯光冷淡,男人平躺着,表情有些慌乱。

    “不用紧张,只是微创手术。”卢愿安抚道。

    卢愿戴上医用手套,接过杨舒茜递来的工具,在他需要穿刺部位注射局部麻醉,推动针管的时候他的表情难耐,待注射完毕后他的肌肉才松懈下来,额角还冒着细汗。

    待手术完成后,杨舒茜把试管拿去化验,卢愿收拾着医疗用具。

    ---

    晚训结束后冯适回到宿舍,换上拖鞋去浴室洗澡。

    浴室里弥漫着蒸汽,镜子里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从淋浴头喷洒的水流倾泻而下,顺着他的后脖颈滑下,覆在肌肤上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着晶莹的光亮,宛如无数颗晃眼的宝石。

    冯适挤了泵洗发水,绵密的泡沫附着在短发上,他面向墙壁冲洗着。

    搂了把头发,仰头感受着水流的淋洗,腹部的肌肉轻轻起伏着。

    开门的“嘎吱”声响起,有人回来了,闹哄哄的讲话声从屋子里传进来又被水流冲淡。

    擦干之后,冯适换上晚上睡觉穿的墨绿色背心推门走出。

    张峙正在和别人逗闹,撞上了他的桌子,手肘不小心将他的收纳盒碰掉在地面上,里面的东西全都洒了出来。

    张峙怕他生气,立即猫腰捡拾,“对不起冯哥,不小心不小心。”

    他快速的将物品全都装进收纳盒,站直身体后将盒子放回桌面上,偷摸观察着冯适的表情。

    桌腿后面还落下一个长条的带着别针的亚克力胸牌,倒扣在地板上。

    冯适目光不禁被其紧紧吸引,双手缓缓握成拳头,深吸一口气,心跳跟着加速。

    张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大悟般的将要去捡,他却忽然大喊:“别碰!”

    声音带着威慑,张峙吓得不敢动,绷直身体靠在衣柜上。

    冯适大步上前,手掌覆盖在它的表面又紧紧攥在掌心,胸膛微微起伏着。

    “就为这一个破东西你至于吗?”吴硕靠在椅子上眯眼问道。

    冯适睨他一眼,这次眸中的情绪没了忍耐而是带着几分怒气。

    “你瞪谁呢?”吴硕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

    冯适没回答,嘴唇却倔强的噘起,用力拍下他的手。

    吴硕伸手拽住他的衣领,“你跟谁俩呢,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成天拉着个臭脸,谁欠你的啊?”

    “不爱看别看。”冯适用力捏住他的手腕一把掰下。

    吴硕的火气噌的一下上了头,想都没想后果直接挥拳过去。冯适反应快,眼都不眨一下,接住他的拳头把他向后一推。

    见吴硕还想往上冲,寝室里的其他人立即拉住他,张峙也伸手挡在他们中间。

    “我没兴趣和你打架,不想背处分。”

    撂下这句话,他转身朝门口走。

    “你要一直这样吗?”吴硕大声质问他,带着怨气的口吻中又显露几分失望。

    无形的压抑浩浩荡荡,他们俩之间好像有道鸿沟,鸿沟之间又埋藏着旁人难懂的恩怨,两人站在对立面,一个冲动蛮横,一个桎梏不前。

    像呼啸闯入洞穴的长风,劲拂着沉睡的孤鹰,试图用莽撞换取其一丝反应。

    冯适没说话,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攥着拳头,站了几秒后推门而出。门被关上的瞬间发出的撞击声让屋里陷入更深的沉默。

    走在夜间的路上,他的脑海里充斥着磁性悠扬的歌喉,却在一场火光浓烟中永远消失。

    伏在黑色里的蛐蛐,正演奏着一场盛大音乐会,此起彼伏,闹得人心烦。

    而那个名牌还被他紧紧包裹在掌心,仿佛是一个世间仅剩的宝藏,生怕被人窥见半分。

    冯适沿着路没有目的地的往前走,一直走。

    最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保健中心附近,看着里面亮着的灯光,他躁乱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指腹轻轻摩擦着名牌表面。

    ---

    卢愿翻看着化验单,“风湿性关节炎引发的膝盖积水,一会儿给你开抗炎药,拿着单子去药房取就好。”接着双手在键盘上忙碌。

    中年男人颤巍着走到她身边接过单子。

    看着他腿脚不利索的样子,卢愿又说:“我去给你取吧。”

    取完药,卢愿还搀扶着他下了门外的台阶,“记得来复查。”

    站在台阶下目送患者离开,她转过头准备回去,却看见不远处路灯旁坐着个人。

    再仔细看看,是冯适。

    这个时间他不在宿舍跑到这里坐着干什么?

    看他的样子,情绪不大对,整个人像丢了半条魂。

    夜晚,是一天心事最容易暴露的时刻,也是情绪最容易发酵的时刻。

    冯适胳膊肘枕着膝盖,失神的盯着手里的东西。

    背着光的侧脸写满忧郁,此时高大强壮的他,那股淡漠中的野性不复存在。

    他现在看上去很孤独,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

    他静静坐在那里,像一幅枯寂的老画,轻轻一揉就会破碎。

    卢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悄悄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他终于有了反应,将手中的东西握紧,淡淡地问了句:“卢医生,有事儿?”

    明明下午还跟她有说有笑,现在又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卢愿不恼,反问道:“应该是你有事儿吧?”

    冯适眉头紧蹙起来,幽深的双眸紧盯她,等着她的后话。

    “都快门禁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透透气。”

    冯适往长椅背上一靠,仰头看着夜空。

    “不开心吗?”卢愿切入正题。

    冯适没有回答,卢愿往下猜,“想家了?还是和别人吵架了?”

    “你很喜欢安慰人?”冯适压着声音问。

    卢愿愣了一下,明明离得这么近,那双眼在浓浓夜幕中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遥远。

    这让人心寒的话语戳着心口,让卢愿觉得自己是在自作多情。

    本来今天她的心情也没有很好,想着下午的时候他陪她待了一会儿,还送了她一个小玩物,现在她也来陪陪他,他却这么冰冷。

    在他的凝视下,她像是擅闯领域的入侵者,即将被驱赶。

    卢愿摇摇头,别开目光,起身欲走。

    刚站起来,手腕就被他牢牢拽住,还没等回头他就开口说:“对不起,能不能陪我待会儿?”

    听着他没什么底气的声线,卢愿回头看去,对上他的闪着水光的眼睛。

    怎么就一瞬间又带着恳求的意味。

    这么别扭的一个人吗?

    被他握着的手腕开始发热,卢愿缩了缩手,他才松开。

    “大别扭。”卢愿嘟囔一句。

    冯适没听清,“什么?”

    卢愿摇摇头,坐回他身边,悄悄看他一眼,尔后脖颈枕在椅背上,闭眼说:“晚上在外面吹吹风还挺舒服。”

    冯适也学着她的样子枕着椅背,夜巡的飞机从头顶飞过时轰轰作响,机翼上闪烁着红光,是一颗移动的星星。

    等安静下来后,冯适再度开口:“你…讨厌我吗?”

    试探的语气,卑微的言语,还有这脆弱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平常看上去刀枪不入的他。

    卢愿愣愣地看着他的侧脸,认真回答:“我从来没有这么觉得过,我觉得你很好。”

    “我好?哪儿好了?”冯适自嘲的笑笑。

    “你啊,不仅能力超群,心地还好,默默帮了我很多次。其实你心里还是很会关心人的,只是嘴上不善于表达。口是心非的家伙。”

    “可能只有你这么觉得。”

    卢愿坐直身体,胳膊肘搭在椅背上方,“张峙也是这么觉得的啊,他很喜欢和你接触,特别想和你成为朋友。肯定还有很多人是想和你并肩同行的。”

    冯适也直起身子,双手撑着膝盖盯着远处的一棵树,“朋友,我曾经有过一两交心好友,却因为我的原因,都被我弄丢了。”

    他说的轻松,但这些字对他来说又很沉重。

    卢愿看着他忧郁的眼神,心里也跟着不好受,柔声安抚:“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只知道人生这条路上你会遇到很多人,也会错过和失去很多人。不要将一切的原因都归根在自己头上,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做出的选择也就不同,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很多关系都是不可以控制的,很多时候都应顺其自然,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可不管怎么样,路都是要朝前走的,人也是朝前看的,没准哪天你所期望的偶然间就实现了呢。”

    说完她就伸手一只手,笑眼弯弯地看着他,“冯适,我可以是你并肩同行的人吗?”

    她整张脸迎着光,身后是无尽的夜,像是撕破无尽长夜来拯救他的精灵。

    盛有星光的眼睛眨了眨,等待着他的回应。

    看着看着,她身后漫漫黑夜仿佛一瞬间变得一片苍白,凛冽的寒风筛落漫天雪花,落在一头乌发上,沾湿了碎发。

    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小女孩朝他伸出手,笑得纯粹,笑得宛若桃花。

    “你不想吗?”

    卢愿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他愣了一下,很快伸手用力握住她的,生怕她收回似的。

    “想。”

    他们掌心紧紧相贴,指尖自然收紧。他的手心有些粗糙,一层茧摩擦着她的,传递的温度像道电流让她感觉有点麻,又有些痒。

    卢愿轻咳一声,笑着抽出手。

    “现在没有饮料,只有这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

    冯适看了一眼糖又看着她的眼睛,胸腔里发出低沉的笑声,“不是说不喜欢吃糖吗?”

    “啊?”卢愿疑惑。

    “上次,郑皓然给你,你不是没收吗?”冯适接着问。

    卢愿这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这么问。

    这件事他倒是记得清楚。

    “那下次请你喝饮料吧。”说着她就要把糖收回去。

    “不是给我了吗?”冯适又拉住她的手腕,将糖取走。

    卢愿笑着站起来,低头看他,“快回去吧,小心被警告。”

    “知道。让卢医生费心了。”冯适眼含笑意道。

    卢愿低头看着他,抬手戳了戳自己的唇角,笑着说:“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别总皱眉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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