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考试
陆家迎春宴上的这桩丑事,到底是被悄默声息地压了下来。
因着傅辙闹得这一出,傅鼐和邵文英无可奈何与陆家二房定了亲,因着陆禹瑶与他已有了肌肤之亲,两家怕夜长梦多,是以迅速议定,极快地下纳采、问名、纳吉。
然而傅家却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料之外的举动,傅鼐多次上折请辞,告老还乡,傅辙则向皇帝自请离京下放去密州任职。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
一个是天子近臣翰林学士,深得圣上器重。一个是前途大好的吏部郎,即将迎娶太傅府嫡长女为妻,但凡这傅家上下有一个思虑周全的,也不至如此想不开。
果真有其父必有其子。
父子俩铁了心,皇帝无可奈何地允了。
谁成想,这番折腾生生拆了傅辙那桩好姻缘。
陆禹瑶是陆家嫡女,傅辙自毁前程,傅鼐告老还乡成了无权无势之人,陆家二爷不愿千金跟着远嫁吃苦受累,于是乎寻了个纳吉时发现八字不合的由头,到底退了亲。
闻者无不唏嘘。
陆禹瑶歇斯底里地哭闹了好一阵,哪怕绝食也是无济于事。
最终婚事还是做了罢。
傅辙终是离京远去密州赴任。
离京前,他从母亲处听闻,刚刚大婚不久的陆禹宁便已有了身孕,不日就将为太子诞下子嗣。
他无比苦涩地笑了笑,最后见她那次,已是太子的人了吧。
这一世,除了命还在,果然什么都没有变。
此后的傅辙也再未曾踏足京中。
他本就生性闲散之人,当年入仕是为了护住傅家,如今父母皆安好,在眉州老家做个富家翁富家婆,他在密州做了几年地方官便觉兴致缺缺,辞了官去游历河山。
止步于儋州,染病而亡,
一生未再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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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奇怪,哪怕之前有再跌宕的人生,
一旦安然终老,便会令人忘却许多的贪嗔痴怨,
有了欣于所遇的释然。
至少,那个远在天边,高高在上的宁妃,如同彻底结痂的死肉,在傅辙心里再也不会痛也不会痒了。
“在那个污浊的世界上,能够干干净净度过自己一生的人,是值得钦佩的。”
这一世,带着记忆成为傅雁宁后,自三岁开始记事起,已是知天命的觉悟,不骄不躁,一门心思著书立说做学问,
傅雁宁向来无欲无求,活得通透,
不出意外的话。
还是会那般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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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n大的第一个学期一眨眼便要过去了。
陆微读书、学习、拍视频,日子一如往常,
暂时没有因为傅雁宁在她生命中出现而产生一丁半点质的改变。
因为,她这一生的社交滑铁卢都从傅雁宁一个人身上经历完了。
为找到谈资,她读完了傅雁宁发表的百余篇论文,近十本专著。
每次绞尽脑汁想出的话题,不出意外会在2句话内结束。
学术上的疑问,傅雁宁会敬业且耐心地回复,可一旦开始与学业无关的日常话题,收到最多的回复便是:
“对。”“嗯。”“好。”“再会。”
明晃晃的句号,昭告着天下他不想再继续。
至于曾经对前世傅辙百试不爽的「求夸奖」的套路,甚至会被傅雁宁归类为「可以被忽略不回的信息」。
屡败屡战,越挫越馁的陆微终于有一天沮丧地发现,她对面的就是一个与傅辙长相一模一样,性格却大相径庭之人。
不过这件事好的一面是,她研一第一学期的文献阅读量秒杀一众同窗。
初冬的寒风刮来了考试周,也为陆微吹来了一个好消息。
傅教授马上要带队从基地回来了。
这三个月,陆微三天两头隔着网线咋咋唬唬给傅雁宁发微信,可马上要见到真人,心中却敲起了小鼓,生出了莫名的胆怯。
好在第一面,见在了《考古学导论》的考场上。
陆微没料到他会自己来监考。
一边没个正形儿地瘫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跟杜若吐槽要背的东西实在太多,一边崩溃地把书盖在脸上,企图让知识点倒扣进自己的大脑。
余光撇见傅雁宁抱着一摞试卷进来,吓得一个激灵坐起身,表情呆楞地盯着他,头上兀自顶着书。
傅雁宁抬头瞧见,差点没忍住笑。
他抿着唇重申了考场纪律。
这门课原本是一位退休的老教授带,知识点太多这么多年一直是开卷,傅雁宁接手后直接改成了闭卷,美其名曰以考促学,乘年轻要多锻炼大脑肌肉,修史著述博文广识不是靠现翻书的。
同学一个个忍不住吐槽他:“天使面孔,魔鬼心肠”。
考试时,陆微一直心神不宁,她总觉得傅雁宁在看自己,每每抬头,又发现他要么插兜望着窗外,要么凝神在看前排同学的卷子。
执念,都是自己的执念。
她使劲晃晃脑袋,逼迫自己认真些,好好考试。
陆微坐姿极是端正优美,这几世她都受过非常良好的教育,写得一手精湛的书法,最擅长的还是以前与傅辙一起练的那种。
她敛下纷飞的遐思开始低头认真答卷,没有注意到傅雁宁已悄然立在自己身后良久。
看到她的字,傅雁宁心中微震。
他想起第一世陆禹宁与他最如胶似膝时,缠着要学他的字迹。傅辙从小练剑,书法也蕴着剑意,银钩铁划、流云劲挺、气韵非凡。
一个闺阁姑娘家弃了原本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埋头苦练,硬生生从势、意、骨、神把自己的字学了个十足。
眼前这个女孩,普普通通一支签字笔,落笔写就也颇有魏晋遗风,竟也与他的字迹有七八分的相似。
他一时间忘记自己站在那里看了多久,耳边传来声响也充耳未闻。
直到一只小手伸来握住他的手晃了晃,
他低头,看见陆微正握着自己的手。
见他终于回神,小手怯生生缩了回去,陆微赧然间脸颊有些泛红的窘迫,她仰着小脸举起笔对他说,
“傅老师,我笔没水了。”
这仰头娇憨的模样猝然往傅雁宁心口重重一撞,他眸色克制不住地闪了闪,顿怔片刻后,才敛下眉眼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支笔递了过去。
陆微取下笔帽正准备写,嘴角抽了抽。
这是一只墨囊毛笔……
木质笔身,极为精致,上面刻着一个“宁”字。
……
考完试,陆微心情变得非常好,考场上她从傅雁宁片刻的失神慌张中捕捉到了一些信号,也许眼前这个人并非如他聊天时表现出的那般波澜不惊、七情六欲全无、比「文件传输助手」还淡漠无情。
也许只是社交障碍?
她受到了鼓舞,又生出了许多新的勇气。
“杜若,考试周结束我们请傅老师吃饭吧,学期末了这才第一次见。马上吴教授回国接管我们了,再见他都没那么容易了。”她边下楼边拉住杜若,小声地蛊惑。
“哟,天空中飘来有一丝伤感~”,杜若在空中虚抓一把闻了一下,“……是爱情酸腐的气味。”
他猴精儿地问:“这是准备对男神下手了?”
“什么呀,别瞎说!我那是尊师重道。再说了,咱们跟傅老师关系处好了,回头老师不要的文章,心情一好都扔到咱们这里再处理一下……据传闻他一个月能写四、五篇论文。”
陆微确实心怀鬼胎,故意装作贼忒兮兮。
“照镜子看看你那学术不端的嘴脸。”杜若伸出三根手指捺住她头顶,将她的脸转向楼道口立着的校友赠送的仪容镜。
陆微吐着舌头朝镜子做了个鬼脸,正要回身去追打杜若,瞥见镜中照映出傅雁宁匆匆低头走过的身影,她赶紧朝杜若摆摆手。
“大若,你先自己去食堂,我东西忘考场了。”
说完头也不回,追着那个身影上了楼。
走到办公室门口,陆微悄然放慢脚步,使劲捏了捏衣服口袋里的那支笔。
考场上,傅雁宁意识到给错了笔,转身借了一支签字笔火速递给陆微后,逃也似的远远走开,竟是忘了拿回自己那支墨囊毛笔。
陆微敲门,“傅老师。”
门内一片寂静,陆微心中有气,眼睁睁看这人前脚刚进门。
她举起手刚准备用力去敲,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傅老师,……”陆微手还僵在半空。
“你好,有事吗?”还是那副无波无澜、疏冷自持的模样。
“傅老师,我是陆微,就是之前在微信上老跟您问东问西的那个,希望老师没有烦我。”她说着合起手掌抵在嘴上,表情楚楚可怜地抬头看他。
“不会。”
傅雁宁像是被这目光灼到,扶着门把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紧。
“那个,老师,你的笔忘记拿回去了。”陆微想起正事,赶紧掏出笔递给他。
傅雁宁下意识低头去看,他居然彻底忘记了这支笔,接过时脑筋一阵恍惚发昏。
陆微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分外熟悉。
就在学院楼,就是这间办公室门口,她偶遇过的那个压低帽檐拉高口罩全副武装的口罩学长,记忆中那双凝视着她、清冷专注的眼神和眼前傅雁宁这双漂亮的眸子渐渐重合。
“傅老师,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陆微语气里不知藏得是惊愕还是惊喜:“我是说……很久之前。”
「很久之前……见过?」
傅雁宁心脏突然不受控地抽动了一下,鼻息静止,浑身的血液都停滞。
他眼睁睁瞧着陆微踮脚起来,本就已离得很近的两人距离近得更加离谱,自己像块待宰的鱼肉被牢牢定在原地。她一瞬不转望过来的眸子澄光清亮,如被点亮的明灯,让他呼吸几欲顿挫。
如果仔细去瞧,会发现他的睫毛极微末地止不住震颤。
不等他反应,陆微从近在咫尺的眸光中确认,“傅老师,你是不是就是——
“你是不是就是——口罩哥?”
「?」
「口罩哥?」
傅雁宁陡然回想起校园里的第一面,还有第二面,她扯着自己胳膊、喊着奇怪的称谓,追着扫他的二维码。
抽紧的呼吸蓦地松了下来。
他在胡思乱想什么,人有相像,哪里可能会是她。如果那个陆禹宁当真也在这个世间,见到自己也只会羞惭地无地自容,无颜以对、转身就逃。
恐怕,长相相似也许也只是他的错觉。时隔太久自己应当早忘记了那个女人的样子,陡然看到一个穿着南朝服饰还算美貌的女子,觉得相像,也是自然。
陆微崩溃地双手捂脸,露出的皮肤绯色一片,“傅老师,对不起,您好年轻,之前还以为您是学长。”
“没关系。”
她从岔开的指缝间偷偷去瞧傅雁宁,见他似乎和颜悦色,又得瑟支棱起来:
“老师,我回头把那期视频发给您看,点击量超高的!”
明眸弯成两道月弧,调皮地霎了霎,凑近道,“因为那期嘉宾太帅啦!”
傅雁宁不知如何应她这句,反思是否自己表现得太和善了些,面色沉了沉。
“老师你平时都关注哪类视频博主?”陆微兴头未减。
“我不看短视频。”
“那您有没有账号,我可以圈您?”
“没有。”
对谈戛然而止,所有继续交流的通道都被堵死。
陆微第一次觉得有人光用语气就能画出一个硕大的句号。
他可真不愧是——话题杀手。
傅雁宁自觉已算颇有耐心,但所剩无几,就快撑不住了。
空气中的尴尬浓度越来越高,僵了一会儿,傅雁宁打破沉默,
“还有事吗,陆同学。”
“哦,没有了没有了,傅老师您好好休息。”陆微偃旗息鼓,肉眼可见地蔫了,
她鼓起最后一丝勇气,
“傅老师,你也可以叫我阿宁。”
“阿宁……”,傅雁宁心猝不及防揪住,下意识重复道。
陆微顺杆儿爬,“对对,是我的小名,也有个宁,是不是很巧?”她梨涡浅笑。
傅雁宁忍不住盯着那两个浅浅的酒窝,又想起前世摇着自己手的那个小小少女了,
“傅辙哥哥,我小字阿宁,你以后都叫我阿宁可好?”声音沙沙的甜,在他心上烙出的印痕,直到如今都未曾消减半分。
“好的。”傅雁宁颔首,表示再会。
然后在不失礼的范畴内,以最迅捷的速度合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