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男人掬了一捧水拍在脸上,洗去惺忪睡眼,再一睁眼时,眸光清明,清明后又藏着几分杀伐之气。
梳洗过后,他抬手换衣,勾过施架上一条腰带,忽闻门边动静,头也不回道:“夫人,你给我备下的药膳已好了?”
“夫、夫君……”
听出语中哽咽,男人骤然间神色犀利,回身一看。
歹人以匕首架在夫人颈项上,后者花容失色。
“你是谁?”男人厉声问道。
“统领,今日你要立大功了。”
“何意?”
“朝堂正在逼宫,臣子以下犯上,罔顾君臣朝纲,望禁军统领前去救驾,解救皇上于水火之中。”
男人默了须臾,而后开口:“禁军职责便是护卫天子安危,保皇宫安宁,你大可直言于我,何必恐吓我夫人。你放过她,我现下去做准备。”
“未料统领对皇上如此忠心耿耿。挟持贵夫人,是怕统领不好说话——”歹人蒙面,露出的上半张脸有笑意浮现,却如垂柳探水倏忽不见,陡然冷下双眸,“如今看来,这个选择很正确。”
歹人:“你答我话时,略有停顿,又不惊讶于有人逼宫。你,早知有此事。”
遭到揭穿,男人面色有几分难看。昨夜,陆行止深夜来访,二人素来无甚交集。
他一时摸不准那位世子来意,直至对方轻描淡写地道出他贪污受贿,且家中牵连命案,他才大惊失色。
这些事他自认遮掩得天衣无缝。
陆世子颜色温润,语调和缓,仿佛在信口作诗,弄些阳春白雪之物,实际上字字暗藏杀机。
在他以为陆行止是来替皇上处置自己时,那人又要他明日牢牢驻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不论宫内发生何事,当不闻不问。如此,一切可既往不咎。
听到陆行止的叮嘱,他心中隐有几分猜测。
歹人见他沉默不语,又放缓语气:“统领必是受人胁迫,若你救驾有功,皇上奖赏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责罚你。再大的罪过也要一笔勾销啊。”
歹人尾音轻扬,带着一抹蛊惑:“我再言一句,好让统领心中有杆秤。西洲大军,已至城郊外,按兵不发。”
至此,男人第一次露出震惊神色,愣愣看着那歹人,忽然间觉出这声音仿若何处听过:“你、你是……西洲大将军——洛开平!”
前朝人仰马翻闹腾不已,后宫百花盛宴如火如荼。
妃嫔及官眷悉数入园,赏满园春色,共向青鸟之神祈福庇佑。
秦微雨见一切步入正轨,便召来随身侍女,低声问道:“那边局势如何?”
“世子已携大臣在朝上举问罪之行,只是皇上突然不适晕倒,已送回宴海殿。”
秦微雨微微颔首,再问:“我们假扮许如常之人,可好?”
“女婢今早出来前探望过一次,那人照常装着虚弱模样,且皇上回宫后,无心顾及他。”
“趁着殿内乱成一团,无暇顾及,悄悄把他带出来吧,否则被虞见末发现,可能落人把柄。”秦微雨吩咐道,恰逢有些女眷走来欲同她说话,便朝侍女使了个眼色。
她按住心中不耐,与这些女眷穿行于园中,眸光无意一瞥,瞧见了角落中的虞长生,她身旁正站着吕非离的母亲,韩芷。
韩芷执了虞长生的手,与她温柔交谈。
“……你今日,”韩芷停下话头,细细观摩虞长生,在后者面露疑惑时,笑道,“似乎心情不错。”
闻言,虞长生笑了笑:“因为又见韩姨!”
韩芷轻点她鼻尖:“越来越会说话了。”
二人说话间,忽然一道闲谈声送入耳中。
“哎,听说年前将军府与远安侯府定亲了,但好像没成……”
虞长生脑海里闪过将军府门前张灯结彩的画面,欲不动声色地拉着韩芷走远,转移话题,不料后者自行开了这个头。
韩芷叹息一声:“这些小辈,说风便是雨。”
“韩姨当耳旁风吧,毋需理会她们的闲言碎语。”
“不是,”韩芷摇头,无奈笑笑, “我说的是不成器的儿子,还有那无缘结亲的侯府小姐。”
虞长生不解,蹙眉。
韩芷想起什么似的,那眼神仿佛在说“真是看不懂现在的小辈了”,只差“荒唐、胡来”几字说出口。
虞长生知道,书中说过,定亲当日秦微雨被陆行止带走,并未出现。知晓此事后,吕非离的满心欢心变作无边恨意。
虞长生试探性地问道:“韩姨有些气愤?因为侯府小姐没来,让吕非离伤心了?”
韩芷却是摇摇头:“说不上气愤,我直觉那侯府千金并未多喜欢他,他倒满心满眼都是那姑娘。”
“何况,我也没好意思气愤啊……”
“为何?”虞长生困惑,秦微雨爽约,理便站在将军府一边。
“因为那小子也跑了!”韩芷低声道,眉头一皱。
虞长生愣怔在原地:“也……跑了?”
她一时间无比震惊,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或是曲解了韩芷言辞之意。
吕非离为何会跑?他不该跑啊,他要经历定亲失败,离黑化只差一步……
他为什么要跑?虞长生脑中一直回荡着这个疑问,连周遭的喧闹都听不到了。
恍惚间,韩芷的话语又落在耳中。
“他为什么跑……”韩芷重复一遍,摇摇头,“我也不知,事后问他,他却不愿多提……”
原是无意间把心中疑惑问出了口,虞长生愣愣地望着韩芷,后者鼻尖哼出一声冷笑:“谁知道呢,难不成心中反悔,终于不愿热脸贴冷屁股了?”
“哎,算了,我管不了他们……”韩芷挥挥衣袖,似要把吕非离这个大麻烦挥出脑中。
就在虞长生久久不能回神之际,有人攥住她的胳膊。
“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事人站在韩芷与虞长生面前,见了韩芷,秦微雨收敛身上所有的跋扈,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见过夫人。”
韩芷愣住须臾,旋即面上带笑,要秦微雨不必多礼。
“夫人正与殿下说话?我可叨扰一番?”秦微雨道。
韩芷自无不应的道理,秦微雨又朝虞长生投去一眼,率先离开,步出园内,似有意避开耳目。
虞长生回神,向韩芷暂别,跟着出园。
至园外过道上,秦微雨劈头便问:“殿下闯入宴海殿,将许如常带走了?”
虞长生颔首,直接承认:“是,今早接到陆世子在朝上发难的消息,我便把人带走了。”
“你擅自把人带走,不怕打草惊蛇?万一此事没成该如何?”秦微雨拧眉。
“若不成,虞见末也是先找你们算账,哪来的心思管我这种小喽啰,”虞长生神色无畏,“你们只要许如常吊住一口气,探听到令牌下落便不在意他的死活,之前与陆世子谈条件,他全然不稀罕。今日钻得空子,我只能贸然行动了。”
“我怕他再呆在宴海殿,真的会一命呜呼。”虞长生的话语中逸出几丝怒意。
秦微雨面色闪过怪异。
虞长生眉梢一扬:“你是怕他被其余人带走,会坏了你们大计?所以特地来问?”
秦微雨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补充道:“是你带走,便好。”
见她不甚在意,虞长生明了点头道:“看来,许如常身上的信息,你们问得差不多了,我想再搜刮些的打算落空了。”
秦微雨没说话,虞长生转身离开。
虞长生欲回南山殿歇一会儿,一整个早上都耗在百花宴的闲逛游览上,她体力有些不支。
她前段时日生的病,看似痊愈,仍是损伤了底子,令她时常感到疲惫。
待到虞见末事了,她便要重新打起精神,将容亭绳之以法。
正走着路,身旁的木子忽然道:“殿下,百花宴这般重要么?宫中侍卫似乎都变多了。”
虞长生从沉思中回过神,向身旁行军整齐的侍卫瞥去。
今日的巡防,好像是比往常多些。
是陆行止和秦微雨做的准备吗?软硬兼施。
“不必在意,我们回南山殿吧。”虞长生侧首对木子道。
“好。”
木子应答,笑着跟在虞长生身后,没走几步,却见虞长生停住步伐。
“殿下,怎么了?”木子困惑道。
虞长生即刻转身,行色匆匆:“去百花宴。”
园中人来人往,秦微雨尚停在二人方才说话的地方躲懒,不欲与那些妃嫔女眷打交道,还心系着陆行止那边的局势。
她沿着墙根随意踱步,转身时,见虞长生去而复返。
虞长生快步走到秦微雨身前,四顾一番,见无人可听,面色肃穆道:“你们控制住禁军了吗?”
秦微雨神色微凛。逼宫非同小可,要让当朝天子认错退位,古来少见,实非易事。一要证据确凿,令人无可反驳,二要管控皇帝手中军队,防止他绝地反扑,朝中皆是文臣,武将的部队禁止入城,是以任何人手上都无震慑之力,唯独皇帝手握几千禁军。
她与陆行止筹谋时,便从金陵卫那里获取拿捏禁军统领之法,要其今日“安分守己,不要凑热闹”。
“你怎么会想到禁军?”秦微雨不答反问,也许从当初虞长生暗地里摆她一道,给她冠上窝藏容亭之罪时,她便应该意识到,虞长生是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却不似寻常闺阁中人。
虞长生眉梢一压,眸光中迸出冷峻之色:“别算来算去了!”
“今日禁军比寻常更严,若在你们筹谋之内,当我没说;若你们没算到,此刻便是他人筹谋你们!”
秦微雨震住:“今日禁军,应当一如既往。”
“好,禁军反了。”虞长生笃定道。
秦微雨惊诧过后,当即冷静下来:“我一直派人暗中盯着禁军的行动,若还没来报,证明禁军调动异常才刚刚开始,现在离开皇宫,应当可行。”
“带上将军夫人!”
虞长生丢下一句,匆匆回身去寻虞致。
若虞见末真被逼急,一定不会放过虞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