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虞长生拆开那封面上干干净净的信,率先阅览抬头与落款,赫然发现是虞镇写与吕连的信。
望着首句虞镇对吕连的除夕问候,虞长生想起,当日夜宴虞镇赐菜给诸位大臣时,命许如常亲送至将军府。
是那时将信一并送去了?
压下心中疑惑,虞长生往下读。
信上所写,大抵是虞镇言说近日时常梦见戍边之时,感慨自己不复壮年,已至垂暮。最后一段似有嘱托之意。
——吾儿心弱性软,一时难当大任。望贤弟尽心辅佐,待将成之日,再以还之。
——边陲之地,风沙漫天,然,日月之辉,总令人心驰神往。这有生之年,却难重回故地。忆往昔,大漠长歌;望如今,时时嗟叹。
读罢,虞长生不禁随着虞镇的嗟叹,一齐长叹一声。
只是,她心中复生出更多疑惑。
虞镇曾对吕连下手,这封信却是何意?
信中所言,命其作辅佐大臣,与曾经虞镇警惕吕连的功高震主相悖。
吕非离已知晓虞镇所行,他是否告知过自己父亲?若是告知过,吕连还能既往不咎,一心辅佐虞见末?
她细细回想吕连回京述职后的模样,若只看表面,实在未见怨怼愤懑之情。
更何况,他与韩芷对自己的关心不减……
难道,在她未知之时,这对昔日的好友、君臣已冰释前嫌?
暂时未想出个所以然,虞长生脑中有如涌起大雾,闷住一切,令她头昏脑胀。
她又叹息一声,抬手按揉着太阳穴,闭目修养片刻。
——等等?!
她顿住,眉头紧锁仍闭着眼,似怕灵感会从睁开的眼皮里飞出去。
把吕非离的信给她,她能理解,毕竟是吕非离寄给她的信。
可是……这对君臣之间的密信,为何也送予她?
信中对她可只字未提。
虞长生睁开眼,将信拿到灯下,重新细细看起,目光复落在那句“吾儿心弱性软,一时难当大任。望贤弟尽心辅佐,待将成之日,再以还之”。
再以还之?吕连想要告老还乡?
但直觉告诉她,猜想错误。
虞镇要吕连辅佐虞见末,到新帝可用之际,再“还”,还什么?
一道苍老难续的嘶哑之声,回荡在脑海中。
——“……天地令牌。”
——“在……大……”
大……将军?
令牌在大将军手中?!
虞长生霍地站起身。
那么,这封信给她,究竟是何意思?
威宁侯府,世子院落。
陆行止步入房中,旋转一处灯台,书架缓缓移开,露出暗室。
暗室遮挡天光,只有一盏烛火,散发着昏昏然的微光,虚虚笼住床榻之上的人。
察觉到暗室开合,那人自昏迷中转醒。
“……世子。”
“许公公,”陆行止走近塌边,“现下可好?”
许如常眼皮泛褶,年迈加之近日受过折磨,眼睛浑浊,视物略有朦胧,望着陆行止时,虚弱不已:“得世子……相救,比皇上手下,好太多……奴才感激不尽。”
“不必谢我,”陆行止淡淡道,“许公公也帮了我。”
“确如公公所言,令牌藏于大缸中。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公公解惑。”
许如常道:“世子请说。”
陆行止眼眸温润,说话时语调不疾不徐,予人沉稳恭谦之感,时常能令人卸下三分心防。
“公公曾说,令牌大多传于下一任继承者。虽说先帝遇害,或许传令不及,但即便面对新皇的威逼利诱,公公也未暴露令牌行踪。”
陆行住略微停顿,眸光轻轻一瞥,淡淡笑道:“我是否可理解为,其实先帝对令牌之主,早有打算?”
听到陆行止这般说,许如常神色未见多大波动,望着床顶,而后轻轻点头。
“将军府?”陆行止语调微扬,定定地看着许如常,藏起眸中的静水流深,面上一派和煦。
许如常听之,旋即笑了,透着古怪与惊奇,那眼神似乎表达着“这叫我如何说呢”,仿佛不经意间听了个笑话。
陆行止眼眸微眯。
许如常笑道:“世子向来聪慧,为何会猜吕将军?”
“将军与先帝曾生死患难,这番情谊,鲜少有人可比,若要择托付之人,将军最宜。”
许如常不答反问:“世子真是这般想?”
——不是。
虞镇对世家忌惮大过信任,在吕连征战之际,令人暗中折损他的腿脚,要提早结束他兵权在握的威胁。行军之人,退伍之事最伤,遑论是被效忠之人所算计。
但陆行止并未多言,他要听许如常的话。
许如常对上他的眸子,开口道:“自先帝从北方来到上京,逐年失去对北方的控制,在那片荒土上,吕连的威望日渐高于先帝。”
“将军如今身患残疾,仍能号令北方,先帝再把金陵卫放在他手中,那从前何必处处提防打压他。”
“奴才一介仆从,世子必能比我更看得清朝中局势。”
陆行止:“公公为何对我言说这些?”
言外之意,你分明效忠先帝,现在掀老底什么意思。
许如常闻言一笑,苍老间颇有几分超脱之意,目光渐发迷离:“我是个一脚踏入棺材之人。不怕世子笑话,我感念先帝恩德,对其效忠是实,但也有人死如灯灭一说,故人已去,我守着这些念头又如何。”
“原本想着,若太子还愿用我,我便将这把老骨头葬在宫中罢。谁知他绑我入殿,拷问令牌下落。彼时我顾念先帝之命,死守机密。然,被太子残酷折磨时,那几个日日夜夜,每觉此命到头,第二日一睁眼又周而复始。”
“不瞒世子,我已想咬舌自尽,却适逢世子相救……”
说到此处,许如常浑浊的眼中蒙上一层水光:“那时我便想通了,先帝生前,我恪尽职守;先帝身后,这剖热血便泼洒了……如今,我只求安稳晚年,无病无灾。”
话说开来,陆行止淡然一笑:“许公公好生修养,待局势平稳,我自放你离去。”
许如常转动眼眸,朝陆行止投去感激之意。
“还请公公告知,先帝想把令牌交予何人?”
许如常微微颔首:“金陵卫无主。”
陆行止眉头拧起:“……公公是说,当时无人得到令牌,所以金陵卫无主?”
许如常:“不,先帝没有把令牌传给任何人的打算。”
陆行止一时震住:“金陵卫是帝王的左膀右臂,功效甚大,竟然弃之不用?”
许如常微微一笑,面有无奈:“先帝对世家谨慎堤防,诸如远安侯府、威宁侯府、将军府等等,一直望揪出你们错处,再翻覆各位身后的世家,将权威收回自己手中。如此一来,你们便不可能作金陵卫之主。”
“太子深陷丞相府一案,先帝已看出他难当大任,而金陵卫中含有多般事关朝中大臣的机密,若被太子胡乱用之,恐怕朝纲不稳,国将不治。”
“皇子虞致,年岁太小,毫无权势背景,把金陵卫交予他,不如说是给了一道催命符。”
“算来算去,先帝明了,金陵卫难以交给任何人,不若便让其无主。太子即位,无天地令牌,便得以让他一直悬心,鞭策自己成为一位明君。令牌未在世家手中,也不会助长你们势力。”
陆行止听之,面色隐有凝重。
猜来猜去,他从未想过金陵卫当真无主。
金陵卫有如帝王之马前卒,朝臣惧怕金陵卫,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狠辣铁面,更甚之,大臣不知金陵卫手中是否握有自己的把柄。
金陵卫如暗夜鬼魅,终日在他们头顶悬了一把利剑。
如此趁手的工具,虞镇思之又思,果决弃之。
这份壮士断腕的狠绝,令陆行止不由得心中一颤。
撇去他们之间的仇恨敌对,陆行止敬他这一手,同时,心中升起一抹庆幸——虞镇已死。
末了,陆行止又问:“先帝对太子登基后的局势,可有作判断,倘若将军心中有恨,要如何?”
“除夕夜之际,先帝曾去信一封送与将军。信中含托付之意,望将军好生辅佐太子。”
许如常顿了顿,又道:“毕竟共事多年,先帝知将军心性,只要他施予台阶,表明信任重托之情,将军一心向国,不会多言。再者,太子母族有西军为撑,若出万一,也能制衡将军一二。”
话落,许如常听闻陆行止冷笑一声,于后者身份而言,甚少听到他这般外露的讥讽,不由得侧目。
陆行止眉眼间淬着冰霜与嘲讽:“先帝当真算无遗策,不光朝局制衡,连人心也算到了。”
“既然心中有意,知晓将军存报国之志,又何必作践他,到头来又用一纸书信要人卖命。说来说去,世家何人有谋逆之心,全是帝王狭隘猜忌,将一盘好棋下的乌烟瘴气。”
听出青年胸中意气,许如常微微叹息,染上愁色:“……身居高位,时日久了,难免蒙心,自古以来,帝王恒之。”
“当今帝王亦有错,如此的满身污点,不配黄袍加身。”陆行止冷声道。
许如常将他望着,语气里有岁月给予的沙哑含混,幽幽散于室内,仿若预知天命之人的叹息。
“世子得了令牌,知晓太子与丞相案的纠葛,看来,是要去改变王朝的命运了……”
宴海殿。
虞见末从耳房内出来,负手而行,怒气冲冲,眉眼阴郁。
“这老太监作甚的如此守口如瓶!还望和言官一样守着些虚无缥缈的穷酸东西吗?”
贴身内侍躬在他身旁:“皇上息怒,要不试试别的法子,令那老奴开口?”
虞见末瞪他一眼:“再用刑,他该咽气了。”
说罢,他豁出去似的,一甩衣袖:“不能再等了,夜长梦多。西洲大将军还有多久抵京述职?”
“约莫十日。”
“好,”虞见末眼中现出一抹厉色,“金陵卫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不若没了。”
那厢虞见末满身戾气,这厢虞长生在甬道上匆匆行走,带起的风将她两边长发齐齐拂向身后。
她又回到南山公主母妃的寝殿,掏出钥匙打开宫门,直奔床榻边。
行路有些喘,让她脸上一时泛着红润之色,胸口如擂鼓,那颗心仿佛要跳了出来。
虞长生掀起地板上难以发觉的暗板。
一处方格内存了只木箱。
她打开木箱,里头有各式各样的物件。
虞长生蹙眉,伸手翻找,看见一方锦盒时,顿住,下一瞬立即抽出锦盒、翻开。
看清里头装着何物,虞长生呼吸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