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在南山殿宫人们的忧心忡忡中，虞长生终于一点一点好转。
咳嗽减弱，高热已在最初几日退去，精神渐好。
这一日，虞长生从吕非离手中接过药碗，清苦之味窜入鼻中，她已视若无睹。
“当心烫。”说罢，吕非离从旁端来一碟果干，等着虞长生喝完药汁，压下口中苦涩。
虞长生从善如流地喝药，再吃下一枚果干慢慢咀嚼，视线不期然落在凝望自己的吕非离身上，他眼下泛起青荫，眸中几缕血丝，下颔的青茬拾掇得并不那么干净，在白玉般的面庞上留下一抹淡青色。
她唤来木子备下热水。
“我已经大好了，你去梳洗一番，再回府吧，不必守着我。”
“待你好全，我自会回府。”吕非离回绝了她的提议。
不知是否当初要他陪自己的借口，令吕非离生了后怕之心，如今执意留在南山殿，哪儿也不肯去。
虞长生张了张口，欲再劝说一番，话到嘴边想想又作罢。
在她闭目养神时，木子将吕非离请去沐浴。
良久，空气里浮动着一层柑橘的清香，离她愈发近。
她睁开眼睛，不闻对方的脚步声，那人却已至身前，周身萦绕着清清浅浅的熏香之气。
虞长生素来喜爱柑橘的浅淡气息，只在南山殿用久了，不甚闻得出来，那日乍然在吕非离身上重新闻到，今日更加分明。
吕非离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裳，衣领交叠处布了几处白线刺绣，洗过的长发披散垂落，掩盖几分英气。
木子拿来暖炉，裹了层巾帕，欲替他烤干头发。
虞长生接过暖炉，屏退众人，捻起吕非离一绺乌发，熨贴在炉子上。
吕非离垂眸，双手置于膝上，脊背挺直。
她烤了许久，奈何吕非离头发浓密，她的双手开始泛酸，随手一摸，还是湿意，感慨还是吹风机好用之余，不禁累得叹息一声。
“累了，还是让木子进来给你烤吧……”
本也是一时兴起，被美人出浴的模样微微晃了神……
话说到一半，去瞥吕非离时，才见他愣怔地眨眼几下，回首望来，一片迷茫。
“……你坐着睡着了？”
虞长生微讶，把暖炉给他：“快让木子给你烤干，去偏殿歇息吧。”
“你怎的不继续了？”吕非离问道，话中带着些许方醒的鼻音。
“累了……且我烤得慢。”
虞长生从吕非离的眼中读出无语无奈之意，听他道：“没耐心，没定力。”
她忽然笑了，脑中倏而忘了上下缟素、无尽悲戚的皇宫，瞬时被拉回了幼时。
她不是小孩子心性的定不住，而是一贯的没定性，是以每每吕非离带来需要耐心和定力的物什供她玩乐时，她总信誓旦旦绝不撂挑子不干，却时常半途而废，最后气得吕非离跳脚抓狂，不愿理睬她半分。
这猝不及防却又轻松惬意的笑，令吕非离看愣了，半天未言语。
虞长生笑出声后，神情忽而顿住，眼中的明媚渐渐散去，留下一片岑寂。
她还是笑着，却似恍然回神斯人已逝后的落寞笑意。
大雪止了几日，天边暖阳和煦。
又一日，虞长生尚在厚暖的被褥之中，迷蒙间被人摇醒。
她睁开眼，吕非离坐于床沿，一手撩开帷幔，灰沉的天光透过窗纸，漫于室内。
天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虞长生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只见他微垂下颔，未束的长发在肩上折了一道弯，贴着脊背落下。
帷幔半遮半掩，仿佛他本就卧于此处歇息，将要离去时，同榻上另一人短暂道别。
虞长生的手指在被褥中蜷缩了一下，眼前朦胧的晕光渐而退去。
“带你看一样东西。”吕非离话语中含着轻笑。
未将她从被窝中捞出，反而连人带褥把她裹成个粽子，抄了膝弯抱起。
虞长生还没回过神来，便觉出了室内，面上袭来凉意，而后寒风吹拂，几息之间，传来屋瓦碰撞的清脆之声。
她被抱着登了高，落于南山殿的房屋上。
今日无风，巍峨皇宫笼于一片灰蒙薄雾中，天光隐于铅灰色的叠云里。
吕非离将虞长生放在屋脊上，怕她滑溜下去，一手轻轻地揽住后背。
虞长生呆呆坐着，还未以这个视角去眺望宫殿，红墙绿瓦次第排开，尚有积雪嵌在瓦舍之中，甬道里依稀可见宫人缓步行走。
吕非离抬手一指，对着落点处回忆起此中趣事。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大半是吕非离喋喋不休。
虞长生在他时低时高的声音里，放眼掠过一处处宫墙殿宇，絮絮声散在晨雾里，仿若有人耳语，又似流年中的旁白，不经意间流转出山泉般的清透与温柔。
灰蒙的天渐渐透白，再一会儿，远眺连成一片的屋脊后晕出一道金红，晃了虞长生的眼。
到此时，吕非离才消了声，将静谧归还于这道屋脊。
金红越来越耀眼，随后一小截圆弧露出殿瓦，此后愈盛。
天地一线间，金乌越过重峦的山群与巍峨殿宇，将金光泼向人间。
白雪覆上灿烂，红墙映照金辉，光耀随着红日转过一圈，落在虞长生眼中，将她的睫羽染成金色。
旭日初升，瑰丽蓬勃。
这便是吕非离想要带她看的东西。
正当她眯起眼睛看那轮太阳时，耳边传来吕非离的低声言语。
“今日，我便要动身去往北疆了。”
虞长生心下一动，转头去看他，吕非离垂着一双好看的眸子，眼里盛着些微的金光，被淡淡的笑意一染，如载着落花而去、波光粼粼的流水。
他只提了这么一句，下一秒便换了个话题：“日出好看？”
虞长生点头。
吕非离又笑了。
他希望，虞长生便如这朝阳一般，生机勃勃。
午后，虞长生驱车前往离别亭。沿途的摊贩一如往常，加之今日天清气朗，衬得市坊愈发人烟鼎盛。
腕上那截白色的衣袖随风微漾，头上簪了一朵素白的花纸，表明她尚在守孝之期。
虞长生垂下车帘，车辙碾过街道，行至城外的一座八角亭。
吕非离清晨陪她看完日出，便出宫回府，收拾细软，预备启程出发。
二人相约离别亭见，吕非离比她先到，正立于亭边一棵树下，似仰头观叶间碎雪与雾凇。
虞长生下马，迈出的步伐忽然顿住。
脑中传来一道声音。
【投诉结果已出。】
虞长生停在原地，静候穿书局的下文。
【经过鉴定，系统操作确有不当，未将周围环境纳入考量范围，将穿书者置于险境，现应穿书者的诉求，关闭系统对其的控制功能。】
她尚未作出反应，又听穿书局的系统道：【只是，此书是你误穿，穿书局并未获得对原文的更改权利，因此你也不能擅自改变书中情节。】
虞长生仿佛听了个笑话。
“此书是我误穿？分明是你们出了bug，将我送来此地。你们对此书无权设置穿书任务，更改情节，便来限制我的行动？”
【系统出现疏漏，十分抱歉。】
虞长生并不接受：“道歉谁不会，我不小心更改情节了，我向你道歉，如何？”
【穿书局会牢记此次……】
虞长生打断它的话，一针见血：“你们出了错误，将我送进一本无权更改的书，现在却要我替你们承担错误，为你们擦屁股。这算什么道理？”
“不想着整改系统，却要来整改我？”
穿书局似被虞长生怼得哑口无言，一时没了声音。
她敛下眉目，压住心绪，走向吕非离。
吕非离回身望她，唇角微弯：“来了。”
虞长生仰头，从鼻尖逸出一个应答。
“上京的冬日冷得很，要注意保暖，御医开的药也需好好喝下，一日三餐不要漏。”
吕非离细细说道，言语间仿若将她当作一个孩童，十分地放心不下。
虞长生又是一个简短的“嗯”，眉眼略微松动，露出淡淡的笑意。
见状，吕非离欲言又止，眉头轻轻蹙起。
“怎么？有何话想说？”虞长生替他问出口。
“你……来时是否遇到什么事或人，看起来不太开心。”
话落，虞长生一怔，自从出事后，她一直都是淡然的模样，何况方才她已有意压下，不知吕非离是如何看出。
“真有事？”他神情染上几分严肃与忧虑。
虞长生又是淡淡一笑，随意道：“不过午时想吃一味糕点，却与御医的嘱咐相冲，木子等人不依我罢了。”
“当真？”吕非离似是不太信。
“嗯。”虞长生望着他的双眸，目光坦诚。
闻言，吕非离笑了：“你好生将养，往后自然不必这么忌口。”
“好，我自当好好修养。”
说罢，两人对望，静静笑着，不言不语。
虞长生看着他面上的眉眼，心中空荡。
片刻后，见他眼中含着浅淡笑意与认真，听他说道：“虞长生，愿你往后万事顺遂，诸事圆满。”
“你……”
这话说的仿佛永别……她要脱口而出，但刚开了个头，便见虚空中浮现一行字幕，略微挡住了吕非离的脸。
【最终投诉结果：关闭系统对穿书者的控制功能，穿书局也不能限制穿书者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行动。】
……虞长生的手指蜷缩着动了动。
她成功了……
“怎么？”吕非离见她愣神发呆，不由得在她眼前晃了晃。
平地忽起一阵大风，将枝桠上的碎雪拂下，淋了二人满头。
虞长生被这抔雪砸的回神，一些冰凉落入颈中，刺得她不禁短促惊呼。
吕非离也未料到这一出，只是见虞长生缩着脖子喊叫的模样，觉得她比平日多了几分生气，一时笑出了声，抬手替她拂掉碎雪。
虞长生拍掉身上的雪，却不看见脖子里，只能循着温度竖起领子，去摸那些冰凉。
肌肤上的碎雪拂掉，衣领上仍有，吕非离见虞长生的手几次错过，略一犹疑，还是伸出手指抹去那片冰晶碎雪，动作间，指腹触到她的侧颈。
“哦……我衣领上也有吗？”虞长生后知后觉地垂目，未觉出吕非离的异样与凝凝目光，自顾道，“你把自己身上的雪也拍——”
虞长生戛然而止。
吕非离慢慢将掌心覆在那微凉的侧颈上，冷热相交，下一瞬又移至她的后颈，手上微一用力，将虞长生按向自己怀中。
肩上的碎雪触到她的面颊与嘴角。
“此去北疆，数月之久，你在上京务必珍重。”
吕非离另一手搭在她脊背之上，慢慢拢紧：“待我归京，便与你同去淮州。”
城墙外四顾白芒，唯余中间一条道，混着雪与泥，变成黄色的泥淖。
路上马蹄声渐渐远去，那道身影也缓缓消失于天地一线间。
伴着依稀的背影，白茫茫间似还回荡着那句“等我”。
虞长生的眸中装着天地四野，目光渺远飘忽。
待她收回视线步出离别亭，再抬眸时，眼中满是凌厉冷漠。
将吕非离送出了京，便再无人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