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除夕月夜,街上门户爆竹声不断,随着通明的灯火一道绵延至巍峨皇宫。
空中碎雪如柳絮,虞长生油伞遮面,红色的衣角掠过积水空明的甬道,在璀璨的宫灯里映出明艳的衣衫。
她被身后的宫人簇拥着入了宫宴大殿,入目一片锦色繁花。她露出一个温顺的笑,向诸位后宫妃嫔见礼,便移至一旁,同大家一齐等着皇帝来开宴。
站了一会儿,烛火和众人让室内的温度升高,虞长生胸口微闷,又踱步至殿外,换口气。
今晚月色澄明,与地上铺开的白雪相映成趣,晕出幽蓝的光。
身后金灿灿的宫灯透过窗棂与糊纸,将她的影子投于廊下,正当她沉浸在雪月的寂静中时,另一道被灯火放大的影子落在她身旁,堪堪过腰。
虞长生低下头,与一个粉雕玉琢的稚童对上了目光。
他仰着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露出好奇:“你是何人?”
话音方落,内侍和宫人匆匆而来,见了他才敢松口气,抬头一见虞长生,复行礼福身,却道不出名讳。
见此情状,虞长生知他们不识自己,见那孩子还再望着她,眉梢一挑,笑道:“那你又是何人?”
稚童张口欲答,出口却换了言辞:“你先说,我在宫中没见过你。”
虞长生委身与他视线齐平:“皇宫如此大,那些见过的人,你都记得?”
“从衣着来看,你不是宫女,也不是父皇的妃嫔,其余的公主姐姐,我见过,也记得她们的模样。”
他慢慢道出自己的推断,语调间虽带着孩子的稚气与缓慢,却说得头头是道。
“你是哪位大人的女儿?”
听完这番话,虞长生歪头轻笑:“不是。小致猜错了。”
“你认得我?”虞致指着她,惊讶道。
本来不认得,多亏他一番推测,才让虞长生知晓眼前之人的身份。
虞致,皇帝的第二个皇子,也是最小的皇子。
瞧着他讶异的模样,虞长生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入手微凉。
“你冷吗?”说罢,她去握虞致的小手,更加冰凉刺骨。
虞长生拧眉,不解中带着一丝责备,望向虞致身后服侍的人。
未等她发话,虞致抽出手,脆声道:“我不冷,方才玩了雪,才致双手发凉。”
“你还没说,你是……”虞致说道一半,眸子倏忽一亮,朝她身后跑去,带着点撒娇意味大喊:“父皇!”
虞长生直起腰,回身,见宫人拥着虞镇而来。
目光落在虞致身上时,他难得一笑,含着些许宠溺,摸了摸那小人儿的头。
虞致将要开口,便听身后传来一声“父皇”。他诧异回头,便见虞长生对他笑了笑,复疑惑地再去望自己父亲,虞镇满面笑容,挥手让她走近些。
“我还有没见过的姐姐?”他疑惑着自言自语。
两人齐齐望向他。
“见过,只是你人太小,没记住。”虞镇对他解释道。
虞长生离开上京时,虞致不过二三岁。
三人在廊下话过几句,便先后踏入殿内,虞致随虞长生一道在末尾,同着众位妃嫔向虞镇行礼,再各归其位。
宫灯耀眼灼灼,各人脸上融出笑意,道道贺词先后而来,一派和乐。
虞长生望向高座上的虞镇,向来严肃内敛的面色亦被岁月的纹理和烛火柔和下来,她收回视线,吃下一杯暖茶,腹中温热,衬着桌上的热闹喜庆,令她弯起了嘴角。
不知吃过几巡,众人移步至廊下,将观烟花。
殿门前花团锦簇,虞长生一身红衣,立于虞镇身旁。
积雪泛起微蓝幽光,须臾,倒映出五彩斑斓,空中随之乍响,惊起众人的欢呼。
一簇又一簇的烟火在银河般的夜幕里绽开。
虞长生仰起头,在没有高楼大厦林立的此地,烟花与夜幕近的仿佛触手可及,带着冷意的寒风也不那么刺骨,反倒吹散了面上的潮热。
一切都那么刚刚好。
耳边尽是欢声笑语,夜幕中的花火相继盛开,似乎永不停歇,映得虞长生面容与双眸明明灭灭。
她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极淡的笑,眼睛宛若一汪空明的潭水,倒影出的烟火,美丽而飘渺。
夜色中,她扫过眼前巍峨的殿宇,还有宫外灯火通明的市坊,在目力所不及的远方,阖家团圆,欢聚一堂。
寒风拂动她乌黑的长发,缭乱了远眺的目光。
她收回视线,望向身旁仰头观看烟花的虞镇,从他的眉眼逡巡至脸上的皱纹,似乎想将他印刻在眸中,无声开口:“父皇,新年快乐。”
天幕里落下一道道看不清的碎屑,烟花仍在盛放,所有人都沉浸在除岁的喜悦与团圆中。
十年。
她来到这个世界十年了。
随着心中感慨落下,又一声乍响,虞长生抬头。
明黄色的火花铺满整片夜空,燃起人们对新的一年的希望与期盼。
她微微一笑,轻轻呼出一口气,往日种种,随风而散。
再见。
她要回家了。
喧闹远去,寂静的甬道里,明黄与绯红的倒影垂在洇湿的地面上。
守岁过后,虞长生把虞镇送回歇息的寝殿。
二人在清寂的月色下,漫步而行。
虞长生搀着他的手臂,笑道:“愿父皇新的一年,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虞镇拍拍她的手背,朝身旁伸手,许如常便奉上一方锦盒。
“父皇送我的新年礼?”
“你都送上了祝福,父皇自然要回你一番礼。”
虞长生但笑不语,这锦盒必定早早备下,绝无她方才所言之故。
虞镇打开锦盒,拿出一只碧色的如意玉钗。
玉的成色自是上佳,只比起从前虞镇赏赐的东西,差了一截。
那一刻,说不清缘由,虞长生心中微有异样,又转瞬即逝,也许虞镇相中的是如意之意。
未等她道谢接过,虞镇便自顾替她并入发髻中,而后笑道:“若有一日,为父不能陪在你身侧,便让这玉钗替我罢。”
虞长生眼睛蓦地泛酸,立即垂下眼眸,重新挽住他的手臂:“父皇说什么呢,您一直在我心里,便一直是陪着儿臣的。”
虞镇一笑而过:“你是愈发会说话了。”
二人的絮语断断续续地融入风中,飘出甬道。
许久,陡然而来的高呼打破了这片静谧。
许如常脸色一变:“皇上,那方走水了!”
虞镇和虞长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烈焰冲天,宫人奔走呼救的声音隐约传来。
“那个方位是……”虞镇皱眉,喃喃出声。
“是……是奉先殿!”许如常大惊失色。
虞镇面色僵住,顷刻,挥手将身后所有的侍卫派去救水。
虞长生眺望远处跃动的火龙,不知作何,从听到“奉先殿”三字起,便心中惴惴,胸口发闷起来。
顾名思义,奉先殿是供奉先祖灵位之处所。
奉先殿起火,乃是大事。
何况正值新旧交替之际,寓意实在不详。
虞镇脸色难看至极,不顾地上积水小洼,快步前行。
虞长生旋即跟上。
鞋履溅起朵朵水花,有些落在鞋面上,有些点在衣摆里。一捧清澈的积水转而发黄,又污了众人的鞋面与衣衫。
宫灯将人影映红墙上,匆匆而过,慌乱间,恍若逃命。
地上积雪终是湿滑,虞镇不慎趔趄一步,将身后的虞长生和宫人吓了一跳。
“父皇!”
虞长生和许如常一左一右地扶住虞镇,后者快走几步,已有些喘气。
她轻轻顺着虞镇微弯的脊背:“父皇,夜里行路,再有积雪,还是慢些吧。”
虞镇欲言,却猛地咳嗽起来,似怒急攻心。
“……父皇。”虞长生担忧地唤了一声,拢紧了他身上的披风。
便是这么一转身,虞长生余光撇到了虞镇身后的景象。
前一瞬,末尾的内侍悄无声息地抬手作刀,击打在前方内侍的后颈,那人颓然倒下,露出了始作俑者的双眼,恰逢虞长生望过来。
二人相对。
那名内侍清晰地看见,惊恐在虞长生眼中炸开。
“有刺客!来人!!!”
“有刺客!”
虞镇尚未回过神,便被虞长生拉着奋力狂奔。
刺客却如过无人之境,迅疾如雷地将前面几名内侍打倒在地,许如常留在原地,和其余回过神的内侍一齐拖住他。
虞长生伴着身后不绝于耳的高呼拼命逃跑,手死死地攥住虞镇。
那些高呼仿佛不是对宫中侍卫的招引,而是催命符,促她心脏狂跳,她却浑然不觉。
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命!
宫灯散落一地,前方空明的月色被云雾掩住,瞬间盖上一层阴翳,黑暗无孔不入,仿佛逃到哪里都毫无用处。
蓦地,她朝前奔跑的姿势骤然回弹,这时,她才惊觉有人捏住了自己的手臂,她受了力道,不禁被扯了回来。
猝不及防的回身,令她绊住双腿,狼狈地摔跪下去。
积水溅在她身上,脸上,裙摆脏污难看。
她觉不出身上的痛楚,本能抬头,面前的刺客从未见过,可近距离再看那双眼,仿若一道闪电劈上天灵盖。
……容亭!
虞镇同样摔在她身旁,她毫不犹豫地抱住容亭双腿,急声道:“父皇,快跑……”
跑字尚未完全吐出口,一只手卡住她的喉骨,把后半截的声音掐灭。
虞长生被迫再度对上容亭的眼睛,看清了里头盛满的疯狂与怒火,令她不自觉战栗。
下一瞬,容亭腕上发力,扼住她咽喉,将人直直地从地上扯起来。
“翻案……”虞长生艰难道,抓住关键字眼,企图说服容亭,“明日,便……重审丞相一案。”
虞镇回过神来,并未逃跑,而是拉住容亭的手:“放开她!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容亭还未收力,虞长生的脚尖与地面若即若离,一颗心也悬了起来。她推开虞镇的手,双眼充血地望着他,嘶哑道:“跑……快跑……”
她知道,容亭这幅模样,翻案对他而言,无甚意义了。
他想杀皇帝,复仇。
虞镇摇头,还未放弃让虞长生从中挣扎出来,一面向他游说。
虞长生脑中发晕,喉中剧痛,一时听不清外界的声音,只一晃神,似飞了出去,继而砸上厚重的墙面,脊背传来钝痛。
眩晕的神智里,她拼命想要睁开眼,却如陷入梦中,愈想看清一样东西,愈是模糊。
“容亭……放过他……”
“放了我……父皇……”
“求你……求求你……”
她口齿不清地嘶喊着,终于睁开了眼,看见容亭已把虞镇抵在对面的墙上,手中寒芒一闪,在黑暗中流淌着冷冽的光。
“容亭……容亭……不要……”她力竭爬起身,颤巍巍地走向他。
还没走出几步,眼前猛地晃了几晃。
【警告!路人甲不得干涉主线主角。】
脑中警铃大作,虞长生却并未听到,满心满眼只有那把匕首,与年迈的虞镇。
身子越来越重,心却越来越悬,一股抓不到的感觉充斥着大脑与四肢百骸。
最后,她晕倒在地。
耳畔掠过一道焦急担忧的呼唤:“长生!”
她知道,那是虞镇在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