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秦微雨自有一番抉择与谋划,只是不能道与虞长生听。
在她静默中,不知是否错觉,分明她未说话,虞长生盯在自己身上的一双眼却怒气渐浓,仿若看破了她心中想法。
秦微雨为自己荒谬的想法愣怔了一瞬,接下来便听她说道。
“你根本无意于他,不是因为对他有情,才决定下嫁。”
“你究竟知不知道,倘若这桩婚事最后没成,对于他而言,是多么的残忍。”
虞长生的眼蓄了一层冷冽的光,一番质问将苍白的面色都压下一半,语调里饱含浓烈的不公。
为吕非离不公,也为虞长生自己。
秦微雨仿佛被她由内而外的气势震住,她知道自己下定了决心,说嫁,便嫁。
见她只愣神须臾,眼中又聚满了笃定,毫无愧色,虞长生宛若一拳打在棉花上,讽刺与微妙的愤怒一起浮在心间。
“你和陆行止吵架了对么?”虞长生冷淡道。
“暂且不论,他日后会否阻拦你这门婚事,只说你——”虞长生眼也不错地望着秦微雨,没错过她转瞬即逝的诧异,“你要嫁吕非离,除却认清无法与陆行止在一处,并想保住远安侯府以外,难道没有一丝一毫地刺激陆行止之意?”
秦微雨心头方才垒砌的高墙,猛然间被虞长生重重一锤,眉眼间发生细微的变化,连她也开始动摇了。
她内心深处,自己没意识到的地方,是否如同虞长生所说,在激怒陆行止。
但这种想法在脑海里只须臾而过。
微微蜷缩的手指复被她收拢握紧,她绝对不是随意做出了这个选择,是她的深思熟虑,也许有些在视野盲区,未被她纳入考量之内。
可,她知晓吕非离对她的心意,也想过此事若未成,对吕非离会造成多么大的伤害,所以,无论发生什么,她会按照自己说的去做。
“事情辗转至今,我已做出选择,不悔不退,除非吕非离不愿与我成婚。”
秦微雨不自觉地挺起适才松懈的肩膀,言行举止间是一番自我认定后的安然,她望一眼地上仍旧湿漉漉的水洼,见一方天空映在其中,开口道:“泼出去的水,如雁过无痕,但泼出去了便是泼出去。”
对面的虞长生沉默半晌,才从唇缝中逸出几声“好好好”,面上难言神色尽显,似恨似怒:“你执意如此,那便去做。记住你今日所言,不要像你和亲一般,说换就换。”
说罢,虞长生起身欲离开,被秦微雨从身后喊住。
“议亲一事,你知晓多少?”
“全部,”虞长生偏过头,眉目生冷,“包括你与北疆王子设计,使我成为和亲人选。”
“你不愿意?”
虞长生几乎要气笑了:“你若愿意,还有我的份?既然你不愿意,我为何会愿意?”
“对,圣意之下,我的意愿与否重要吗?这份强迫却只能忍下的滋味,你们二人尝得如何?”
秦微雨的话语里笼上几分恨意与不甘。
“你不愿意,便来强迫我?这算什么道理?”话一出口,她又冷笑一声,这个道理在主角面前,根本不算道理,系统已经教过她了不是么?
“对,我乃一朝公主,为何我不能嫁?”虞长生回转身子,自说自话,“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之下,皆是平民百姓上缴的赋税,我享尊贵生活数十年,自当在此时挺身而出,以自己的方式护佑一方百姓。”
“但是——”
虞长生顿住须臾,复开口道:“主动去做此事,与被人算计不得不为,是天差地别的两码事。”
“你不欲被人强迫,如今桎梏于我,与你讨厌的人与事,有何区别?”
秦微雨亦从石椅上起身,举起手中已温热的茶水,杯沿之上,是她一双镇定而冷淡到极致的眉眼:“议亲一事,我做出此举,全然不悔,你若心中有恨不能散,我便一直在此处,你有本事,只管来。”
两人于亭中对望。
虞长生眸色晦暗不明。
半晌,她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胸口鼓胀着一团混乱的气,无论虞长生如何疏通,皆无事于补,令她控制不住地呼吸起伏,带动着胸口,整个人似处于一种颤抖的状态。
木子见她一言不发,极力咬紧牙关,以为她身子不适,不禁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虞长生耳畔听不进木子的话,在她还要开口时,对着外头的车夫道:“去悠然山脚下。”
听她语气,木子才觉出虞长生心情不好,便噤了声,留给她清净。
一到山脚下,虞长生扯下身上披风,不待木子下车扶她,便径直冲出马车,直奔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阶。
回应木子的,只有被她抛在身后的一句“别跟来”。
虞长生拔腿迈步,一口气走了数十级台阶,到气喘吁吁时也不愿停下,直至双腿酸软,被绊倒在台阶上。
胸口火辣辣地疼起来,每呼吸一口,仿若使嗓子眼里的炭火燃得更旺。
虞长生坐在台阶上,强制自己数着石阶边一根根焉黄的杂草,待到呼吸平稳后,又继续往上爬。
越往上,空气越寒冷,而虞长生已被累得浑身汗湿,难得地不觉僵冷。
脑子里逐渐空荡荡,只剩机械的攀爬,群山环绕的白云渐渐染上阴色,黄绿的山峦似蒙了一层纱,愈发暗淡。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倾斜,继而如打翻了墨水,拂过的山岚参杂了夜色的寒凉。
数不清趴倒多少次,虞长生脑中浑浑噩噩起来。
为什么世间是如此模样,但凡秦微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秦微雨以为自己作了那么多的隐忍退让,觉得受尽此间最大的皇权压迫,可事实呢?
她要报复便报复,毫无负担地将虞长生的生死置之度外。
再如何,秦微雨也不会倾覆在这皇权之下。
可知世间诸多人,吃了苦也只能做哑巴,尚有数不清的冤屈与求全最后皆未得圆满。
虞长生最看不得秦微雨身上那副“我便是做了恶,也不悔,你只管来杀我”的模样,你可知你即是天命,无人能杀你,谁人都在促成你的圆满,无论情爱与权力。
而她,主角们宫斗权谋的苦果落到自己头上,除了忍气吞声,可还有别的选择?
吕非离是个配角,可又何尝不是像个路人甲的她?
秦微雨说要下嫁于吕非离,便嫁了,口口声声不悔不退,事实如何?
按系统所言,最后陆行止抢了婚。
虞长生口中逸出低低的嘶吼,宛若泣血的杜鹃,指缝里填满泥土。
也许如秦微雨所言,做决定的那个当下,她是真心实意嫁给吕非离。
但是偏偏事与愿违。
吕非离又能如何,只能接受。
不,他做了反抗,却不能打破主角为王的定律,输了性命。
似忍受到了极致,虞长生额角青筋毕露。
为何给了她上帝视角,又禁锢她的行为举止。
配角与路人甲的命,难道便不是命了?
她缓慢攀爬着,宛若背负一座无形的巨山,脖颈被压的无法抬起,双腿打颤。
最后虞长生几乎是双膝跪地,眼前终于展现出开阔的平地。
暮色苍茫,日光融进了无边的黑夜中。
虞长生剧烈喘息着,有如呛进一口口烟火气,灼烧得肺部无比疼痛,再返上来,烫着一路的呼吸。
一口气梗在喉间,令她呼吸无法顺畅进出,将脸色与脖颈憋得一片通红,几次急促的换气间,胃里骤然翻江倒海。
“呕——”
她猛地吐出所有吃下的食物,吐完了吃食,便只剩酸水,呛到喉头时,她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随着喘息溅出一口冒着热气的血,铺在草丛边的污秽物中。
胸口、肺腑、喉头、鼻尖与眼眶,刺痛不已,激得她滚下一颗泪珠。
难堪的喘息盖过山风拂动草木的声响,她整个人乱成一团,狼狈不堪。
双手陷进泥入中,五指抓拢,粗重呼吸里渐渐似夹杂了压抑的啜泣。
自在观。
一位道士捧着碗热汤,正欲送给在偏殿暂且休息的女子,跨过门槛后,却不见她的踪影。
道士惑上眉梢,适才他在长阶尽头发现身子不适的虞长生,大惊失色,她却摆摆手,只求了一处地方歇息。
这时,听闻主殿有些微声响,他便转过门,见虞产生坐在蒲团上,抬头仰望巨大的青鸟神像。
那背影一动不动,却不像求神,但浸满了落寞与失意。
因此,他在虞长生身后不远处驻足,默不作声。
她坐了许久许久,接着轻声问道:“此地可否求签?”
道士答道:“可以。”
说罢,他将签筒递给虞长生,后者伸手接过,改坐为跪。
诚心发问后,虞长生晃动手中的木筒,不一会儿,一支竹签掉落出来。
——伶仃来,孑然去。
虞长生捡起竹签,求签是率性而为的举动,她欲知晓,人不可作为时,应当如何。
她偏头去问道士:“此签何解?”
道士拿来竹签,目光从上至下扫过,后注视虞长生,温声道:“人两手空空来,两手空空去,本是干干净净的一身,皆是自寻烦恼。”
虞长生走出道观,此时已月落乌啼,视野开阔,入目尽是黑黢黢的群山,唯有眼前之地覆满银霜。
她慢慢走着,脑海里一会儿浮现那行签文,一会儿闪过往日种种。
片刻后,她顿住脚步。
不知不觉,她又走到长阶前的空地上,此时那里正站着一个人。
走马灯的画面须臾消失,虞长生颤了颤眼睫,立在原地。
吕非离换了干净的白衣,臂弯处挂着大氅。
清寂的月色将他轮廓勾勒出来,背着光,令他双眸中的点星格外明亮。
山岚拂过他的长发与衣袂。
虞长生的面容一如今晚月色,静而哀。
她望着吕非离,又仿佛眼中无他,静静地见他抬步走来。
待他行至身前,虞长生只微微抬眼,对上他低垂的眸子,没有说话,直到吕非离抖开大氅,裹在她身上,眼角才轻微一颤。
大氅比披风暖和许多,领口并未循着保暖的用处而做的紧贴脖颈,使得那些柔暖顺滑的皮毛离她脖子还剩些许距离。
眼眶蓦地一热,虞长生垂下眸子,注视吕非离替她整理大氅。
那双手从她胸前移至两旁,再环到背后,渐渐收束。
面颊贴上吕非离的胸口,虞长生才意识到,他在拥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