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陶然观作为皇家之地,比自在观少了几分古色古香,多几许恢弘庄严。
天佑子民信仰青鸟神,重新修筑的青鸟神像如今便供奉在陶然观,将比试场地设在此处,一为彰显虞镇的看重,二着天神与人皇见证之意,不可谓不隆重。
众人在道观后院,深秋之时,参天古木只剩稀疏之叶,好在今日天气晴朗,日光直射,不燥不寒。
虞镇端坐首位,空雀与莫邪各自居空地两旁,几位重臣在虞镇之下。
许如常道完必要的话后,直接令二人开始比试。
两人抓阄,空雀先行。
莫邪的视线从空雀身上落到考官处,先前秦微雨告知于他,考官是当今世上于琴一道造诣最高之人,爱琴入痴。如无意外,断无作假的可能。
空雀起势,拂过琴弦,试过弦音后,轻抬素手,如潺潺流水的音律缓缓泄出,仿若流过土中石块的哗啦清泉,又似融入潭涧,静谧无垠。
虞长生立于众人后方的道观内,从镂空的雕窗去望空雀,初时只觉琴声有她素来呈现于人前的温柔,至中段时,忽闻湍急水声,如瀑如雷,颇有万马奔腾之势,激得人心神一震,不自觉胸口发紧,宛若可见黄河奔流。
随那河水急骤不停,惊涛骇浪,前方蓦地出现断口天堑,眩晕之际,一面恐高处坠落,一面心中澎湃不止。
须臾,一切戛然而止。
奔流怒啸消弭于天际,眼前潮平岸阔,唯闻重山之间渺远猿啼。
众人被高高抛起,未见先前长河迢迢水流湍急,也不觉耳边惊雷骤响,倏忽之间换了天地,又不禁在一片宽阔与平静中,感慨自身渺茫。
空雀早已停手,在场之人仍觉余音绕梁,久久未曾回神。
虞长生一杯茶端在手里,迟迟没喝下,惊叹之余,回想耳边猿啼,在群山之间不无寂寥,回响荡漾之际,宛若谁的哀婉凄切。
虞长生眉头微拧,当初她玩笑间问吕非离为何不选空雀,他说空雀自有归处。
空雀心中有爱而不得之人么?
她静静地注视空雀,见她唇边带笑,端庄得体,丝毫看不出哀怨与神伤,双眸沉静温柔。
便在她愣神之时,对面响起赞赏,清脆的掌声自莫邪手中发出。
空雀朝他微微敛身,颔首致意。
众人仿若还在梦中,包括虞长生也未见得多么清醒,于是莫邪延续了这场梦。
人们在梦中流连,看山川河流,高峰险壑,日出东升,夕阳斜照,览尽人间百态,喜怒悲欢。
“这……这是《浮生》,是失传已久的《浮生》?”
考官那双染尽岁月的眉眼似被琴音点亮了,眼角眉梢无一不显露着震惊与喜悦。
他从座位上起身,直直走到莫邪身旁,又问了一遍。
“《浮生》是什么?殿下。”木子不解地问着虞长生。
别说木子,连虞长生也不知道,但见考官神色,便知弹到了他心坎上。
出乎她意料的是,连首座上的虞镇也受了不小的触动。
“《浮生》是什么?”她在心中问着系统。
【《浮生》已失传三十多年,南山公主的母妃也喜爱音律,曾有心愿,便是寻到《浮生》,虞镇派出多方人马前去探寻,皆空手而归。】
怪不得。
虞长生转动手中的茶杯,一眼不错地凝视莫邪的背影,对方似有所感,微微偏头。
这本《孤本》是谁寻到的?莫邪?还是秦微雨?
还真是有本事。
晃神时,耳边响起木子暗叫不好的声音。
“殿下!那考官判北疆王子胜了。”
她急急去看虞长生,除却拧起来的细眉,别的一概看不出。
话一出口,木子便后悔起来,她怎能对虞长生说这些话,不是火上浇油吗!
想罢,她又安慰起虞长生:“下一局比棋,他定然胜不过严公子。”
虞长生并未说话,待一人着锦衣华服坐于先前空雀的位置时,她扫过那人的面庞,端正俊秀,只那双眸子将书卷气压下三分,满脸只差写出“冷漠”、“不好惹”几个大字了。
按理说,精于棋术之人,最明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他却截然相反,或许只能说,他够狂。
虞长生眼皮微抬,果见严子阶头上悬浮着出场介绍,道明他是个围棋天才。
要为了秦微雨作伪,还是捍卫自己的声誉?
第一局,以一子之差胜过莫邪时,虞长生了然,心中已有了答案。
“赢了,严公子赢下第一局了!”
木子在她身旁欢呼道,眸子亮晶晶的。
虞长生扭头对她笑笑,按住木子的手,示意她克制一二。
第二局时,木子笑不起来了。她眉头紧锁,嘴巴崩得紧紧的,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在莫邪的承让谦词中,严子阶输了一子。
木子压下心头焦灼,复去安慰虞长生:“殿下,只是输一局,无碍,我相信严公子的棋术!”
虞长生顿觉好笑,回头问她:“你和他下过棋?”
“没有,”木子老实道,“但别人都说严公子下棋,天下无双。”
然而严子阶以第三局,打了木子的脸。
“输……输了?!”木子不可置信的呢喃着,这一局还比上一局多输二子。
至此,莫邪已连赢两局。
联姻考验夫婿一事,尘埃落定。
陶然观又是一番寂静。
至青鸟神前,进行试炼,是把双刃剑。若莫邪输,不得反悔,同理,若莫邪赢,虞镇亦只能认。
严子阶似不能接受失败,拂袖而去。
莫邪朝他背影拱手,再回身朝辨不出喜怒的虞镇道:“皇上,前两关已结束,可开始三、四两局。”
虞镇不作言语,对许如常投去视线,后者指挥手下的内侍抬来一座屏风、桌案与座椅。
许如常道:“王子,接下来的题,会由主考官告知于您。”
莫邪笑着道谢,知晓方才许如常的举止,便是为主考官设下。
虞长生抬步迈出道观,踱步至屏风后,未让莫邪瞧见自己的面容。
“书与画,同试。”虞长生开门见山道。
“南山公主?”莫邪疑惑道。
屏风后头传来虞长生极淡的应答,却不是因人的性子冷淡,细听只觉此人气虚得很,说话时显得中气不足。
“正是,此番试题不若前两关。说来惭愧,虽为王子设下琴棋书画之关卡,但我并不精通。只你日后若为我夫婿,便想看看,你要如何待我。”
较之方才简短的应答,此时听得虞长生一番话说下来,莫邪觉出她气息不足,有微喘之意,故带了关切地问道:“殿下可是身子不适?”
“蒙王子关心,我身子一向如此,时好时坏,无碍。”
说罢,她低低咳嗽两声,而后若无其事道:“王子,可否为我作画?再题字即可。”
“自是可以,”莫邪应下,望着眼前不动的屏风,又道,“殿下不撤去屏风?”
虞长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你眼中的我是何模样,画下来便好。”
“我若喜欢,王子即胜。”
此话一出,莫邪和朝臣心中自有数,后两关实在主观得很,只全部无用。
莫邪提笔蘸墨,脑中去回想虞长生的模样,仔细思量,不免想到这场试炼。
也许虞镇与虞长生二人,皆认定严子阶无论如何不会输,堵上严子阶本人的名声,又有虞镇的施压。后两关既主观,也草率,看起来倒像是父女二人挣扎过后的自暴自弃,也许最初的试炼,不是这般?只是临到头,被虞长生改过?
不过,一切皆是他的猜测。
他不懂虞镇与虞长生究竟要如何反败为胜,只是按照先前的规定,胜负已分。
撇去脑中杂思,莫邪生起几分好奇,下笔在白纸上勾勒虞长生的模样。
寂静无声的道观里,连他笔下毫毛与画纸摩挲的声响也听不见,只闻听虞长生时断时续的咳嗽声。
中途,许如常为虞长生送来一件披风和热茶。
屏风掩住她的面容,但可以看出举止的轮廓。莫邪时而会抬头望她,有时见她喝茶止咳,有时见她动也不动,不知在愣神凝思,还是透过屏风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许久,莫邪作好画,递予许如常,后者去往屏风后头,铺在虞长生身前的桌案上。
见了那幅画,虞长生神色里的随意烟消云散,当即愣住。
虞长生常年病榻缠身,偶得瞥见一眼,只会在余人心中留下浅淡得如同雏菊的印象,病弱,苍白,过眼即忘。
这幅画却很是不同。
笔墨堆砌的虞长生,五官与真实的她大差不差,只是画上的人看不出羸弱之气——倔犟愤恨,从那微拧的眉头里一览无遗,似是从她的表象看到了内里。
偏偏在这幅挣扎抵抗之意浓烈的画上,又写下“天命”二字。
虞长生移开目光,隔着屏风与莫邪对视:“为何题字天命?”
“在下前几日对殿下惊鸿一瞥,一见钟情,心中认定南山公主。容我厚颜无耻一番,望我与殿下是天定良缘,结欢好之意。”
虞长生似受了他的刺激,又咳嗽起来。
莫邪以为她同先前一般,只小咳一会儿,便继续道:“或许殿下觉得我俩未见几回,便说这些,实在轻浮,但我所言皆是真心实意。”
话落,虞长生的咳嗽仍未停止,莫邪心中微凛,犹疑道:“殿下,可还好?”
“无碍……”虞长生忍住咳嗽,示意莫邪往下说。
“……在我二十余年的人生中,做事从未如今日这般笃定。我心仪殿下,真心如磐石,无可转移。”
莫邪说着说着,仿若动了情,以一种剖心自证的气势,说话掷地有声,全然不顾周围皇帝高官俱在,只望撼动心上人。
只是回复莫邪的却不是虞长生,而是她一阵剧烈的咳嗽,以及木子惊慌失措的高呼:“御医!快传御医!”
被屏风挡住,莫邪不知那处情况如何,只望见虞镇面色大变,从座椅上猛地站起身,随着高声大呵:“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