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协
炽觞踉踉跄跄地往湖心亭走去,眼神恍惚,生怕一个不小心直接跌入湖中,便摸索着坐在了走廊的围栏上。
醉宴阁这上等陈酒声称能让人忘记一切忧愁,欲醉欲仙,果然不是虚名。
他身为鬼魂,虽已无法入梦,可在混沌的意识中,总能抓住些虚无缥缈的美好幻景。
视线里是一绰约多姿的身影,着梅子青的丝绸。
只见她悠然自得,那壶酒便在她的舞姿中变换着位置。
而那壶中酒却是一滴不落地全部滑入她的红唇中,突然间,她臂中的绸缎着了力,直直地向炽觞面前甩去。
炽觞虽是醉了酒,反应却是下意识地机敏,一下便拽住了那梅子青的绸缎,用了些力便将其全数握在手心。
“是你?”
女子清脆的声音中放下戒备,颇为厌嫌。
“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过是碰巧路过,没想到能有这个荣幸——欣赏到盛小姐的舞姿……”
炽觞歪着个脑袋,突然灿然一笑。
“和酒量。”
盛十鸢瞥了他一眼,只将坛中最后一点酒喝完,便想从他身侧离开。
“别着急走啊,这么讨厌我?”
炽觞没有无礼地上手拉她,只是将刚刚夺来的绸缎叠好,伸手递给她。
盛十鸢没接,转过头看着他那副模样,眼底尽是冷漠。
“我平等地讨厌所有酒鬼。”
炽觞听罢倒是没有不开心,他挑了挑眉,收回自己握着绸缎的手,又向盛十鸢手里的酒坛努了努嘴。
“至少我光明正大,不至于吃个酒都偷偷摸摸。”
盛十鸢懒得理他,但他今晚的话似乎格外多。
“盛小姐,人生在世,不要太为难自己。”
炽觞直接舒舒服服背靠着围栏的柱子,一脚抬起踩在围栏上。
“我知道你身上的担子重,但偶尔也放松一下。”
“我正在放松,是你扰了我的清闲。”
盛十鸢不知道为什么,对炽觞总是满满敌意。
“真的是个美丽的误会——”
炽觞双手举起,作投降状。
“我不知道是你在这,只是难得见有人能将酒喝得如此美妙,想交个酒友罢了。”
盛十鸢冷哼一声,将他的话一并归为花言巧语。
“盛小姐有什么烦心事不如和在下说道一二,权当醉话,酒醒之后不作数的。”
盛十鸢见他狡黠的目光,顿时心生戒备,以为他不过是装醉来试探自己。
“炽觞先生的演技似乎还需要再磨炼几番啊。”
她借着醉意一脚踹在炽觞的腿上,本只是想发发自己的怒火。
可谁知,炽觞此刻也是个醉酒的,身子本就重心不稳,愣是被这没轻没重的一脚直接踹进了湖里。
随着扑通一声入水的巨响,两人的意识顿时清醒了不少。
盛十鸢倒是没有不负责任地扔下他离开,下意识便四处张望,寻找可以将他拉上来的长杆,霎时的慌乱让她担忧会有什么危险发生。
“不用这么紧张的盛小姐……我只是醉了,不是死了,掉到水里也还会扑腾几下的。”
炽觞冻得打了个喷嚏,又忘一旁移了移屁股,怕自己万一着凉感了冒,再害上盛十鸢。
“你躲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占你便宜。”
盛十鸢不满地掏出身上的手帕,一把将他拽过来给他擦了擦干。
“我皮糙肉厚着了凉没关系,害你染上风寒那我岂不是罪大恶极?”
盛十鸢冷哼一声,懒得理他。
沉默了一会,炽觞才到她那清脆的声音飘过来一句。
“你为了少煊姑娘,可谓使出浑身解数。”
还没等炽觞解释,她又一把将擦拭过他的手帕扔在炽觞身上,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可惜啊,本小姐不吃美男计。”
炽觞听罢却笑得不止,将自己身上的手帕小心叠好。
“那真是谢谢盛小姐对我的肯定。”
“不过,别这么武断吧盛小姐。”
炽觞又笑着浅浅打了个哈欠,眼神清明了不少。
“用男女之情定义我们的关系未免太肤浅。”
“哦?”盛十鸢挑了挑眉,不明意味地望着他,“那你想怎么定义?”
“像你这样自小生在深宅大院,靠算计巩固地位,信奉利益至上,不断试探人性底线的商人,是不会懂的。”
“原来我在炽觞先生眼里是这副模样啊——”
盛十鸢听他如此诋毁自己,气不打一处来。
“刚刚就应该让你冻死在湖底。”
炽觞望着她气愤起身想要离去的身影却不紧不慢。
“你觉得,为什么你们家的小少爷会突然跟律玦撇清关系?让整个西州与他决裂?那可是他小心翼翼照顾了三年的好哥哥啊……”
盛十鸢站住脚步没有回答,却听到身后,炽觞替他给出了答案。
“因为他早就看清你们了——冷血无情,为了维护自己那虚伪的形象,便可以任意忽略真相而毫无底线,但他又无法脱离你们——”
“因为他是那样善良的孩子,那样深爱着他的家人和他的故土,可他却不想律玦受到伤害,便只能用他笨拙的方式,将他心疼的哥哥保护起来。”
“他是在跟你做交易。”
炽觞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后,声音是那样讽刺。
“多可笑啊,他在用自己最厌恶的方式解决问题。”
盛十鸢猛然间回头,炽觞便定定地站在她身后,险些撞到了炽觞的胸膛,而炽觞却没有让步的意思。
“我听盛钧儒说,你自小喜欢经商,你舅舅将自己的本事全数教给了你。”
炽觞环起臂,继续道。
“你比盛钧儒大几岁,又比他聪慧许多,想必盛家什么样子,你早就心有体会……”
“盛小姐,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这是你对弟弟最大的疼爱呢?”
“炽觞……”
“醉话醉话,我想我是真的醉了。”
炽觞摆摆手,突然一屁股盘腿坐到地上,一手随意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一手抵着膝盖撑着无力的脑袋,双眼半眯着,看不清虚实。
盛十鸢眼前模模糊糊的,她随手用手心向上一擦,便抱着腿蹲下,与炽觞面对面。
“我还想多听你说点醉话。”
炽觞的动作却未改变,只是嘴角微微一翘,嘴巴里便含糊起来。
“盛小姐的舞姿不同于寻常女子那般曼妙轻柔,倒是像踩着曲调独有节奏,又颇有力道,我听说过许多盛小姐的美名,却独独未提及这惊鸿一舞,想必盛小姐只是私下才会鲜有练习吧……”
“只是,盛小姐的父亲,似乎曾是中都有名的戏曲家。”
炽觞突然睁开一只眼望着盛十鸢,笑意不明。
“盛小姐是想念亡父了吧。”
盛十鸢全身似乎突然卸了力一般,一只手也垂到了地上,低着头,喃喃自语。
“这是阿爹生前教给我的舞。”
炽觞又听到她轻笑了一声,道:“谢谢你对阿爹的评价,可惜人人只道他是卑贱的入赘戏子。”
“阿爹年轻时受过很多苦以及不公平的对待,可他对戏曲的热爱却是真挚的。”
盛十鸢再抬起眼睛,却已是眼珠在眼眶里打转。
“他以为母亲对他的爱源自于戏曲,他一声背负骂名,入赘盛家,却被母亲勒令放弃那些肮脏的戏曲,他最终抑郁成疾,含恨早逝。”
“这支舞是他留给我,唯一能让我有所依靠的东西。”
“十鸢姑娘……”
炽觞没想到这件事会引起盛十鸢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一时间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抬起的手犹豫片刻,还是没在她身上落下,只是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希望可以给她些许安慰。
“我从不怀疑母亲的爱,只是她身上深深烙下盛家人的印子——她只是将自以为正确的和符合常理的东西,牢牢强加在别人身上,不容置疑。”
“我本以为舅舅在遇到舅娘后是不一样的,可我错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欲,只会潜移默化地藏在各个角落,无法消除。”
“可你用自己作为诱饵,放盛钧儒自由,真的不会后悔吗?”
“他是我的弟弟啊……”
这句话,炽觞记了很久。
律玦和少煊回到房间后,先是各自收拾了些行囊,打算不日启程。
西州这个地方,属实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对了阿玦,前些日子小少爷还说想让他阿娘给咱们绘一副画留作纪念,你觉得怎么样?”
“水墨夫人大病初愈,许是没有这个心力。”
律玦将少煊手中收拾好的行李跟自己的摆在一起。
“再说,也没什么值得纪念的。”
少煊看着他那副对周遭一切毫不感兴趣的冰冷模样,突然一下子把她拉回了多年前。
那时候的律玦满是戒备,对身边的一切充斥着敌意和排斥,这是他对自己的保护。
“阿玦。”
少煊按住他的双手,强迫他将注意力放到自己的话里。
“你和盛钧儒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走之前至少要把话说清楚。”
“这段路他陪我走过一程,现在他想歇息,我可以理解。”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落寞,反倒真如他所言,是在情理之中的释然。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这么决绝,盛钧儒……他是难得如此诚恳又单纯的孩子。”
少煊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明白了盛钧儒如此做的理由,以及律玦为什么能够如此坦然接受。
“正因为他单纯啊……我们太复杂了,还是不要过多牵扯他为好。”
律玦一手反握住少煊,一手帮她别了别碎发。
“我本来也在考虑,如何让他远离这些没所谓的是是非非,如今他自己做出了决定,也算各自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