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毒
少煊抬眸与他对视,那样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郑重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
“顺从你自己的心意便好……阿玦,你并非为任何人而活,你只需要取悦自己。”
律玦望着明媚的她出了神,他突然浅笑着低了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可我真的哭不出来。”
他的手环绕在茶杯之上摩挲着,又缓缓道:“或许,是我对亲情没什么感觉吧。”
“这些天盛钧儒在我面前大哭了很多次,可我屡屡无法共情于他,”
律玦沉默片刻,微微勾起嘴角,似是自嘲。
“可若今日中毒躺在床榻之上的人,是你、是盛钧儒,甚至是炽觞,大概又不一样了。”
“阿玦,你太累了。”
少煊心疼地将手覆在他的手上,才发觉他的手居然如此冰冷。
“我只是忽然有了新的理解,对于亲情。”
律玦突然很认真地望向少煊,静默片刻便笑了,很坦荡地笑了。
“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并不止于与生俱来的血脉相连,而是一种情感的互通与灵魂的理解,不受种族和地域的束缚——这种互通与理解一经触动,便能感受到家的温暖与珍贵。”
“其实自从遇见你,我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律玦反握住少煊的手,语气诚恳。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血缘的相认,我早就拥有自己选择的亲人。”
少煊望着他的眼神,似乎已明白他的答案。
随后,便又听律玦继续道。
“盛钧儒是我弟弟,水墨夫人是他的母亲,我本该做些什么为他分担一二,但我现在挤不出一滴眼泪。”
“若你有什么法子能替我尽一份力,便代我完成吧。”
少煊将律玦哄睡,想让他好好休息一下,等一觉醒来,什么都无需过虑,便可回到他记忆里最柔软的鹤梦潭,一切都将走回正轨。
“律玦那小子怎么说?”
少煊刚关上门,炽觞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凑了过来。
“盛钧儒趴在水墨夫人床边都哭好几缸了——可惜他的眼泪没用啊。”
“他答应了。”
两人一同向偏院走去,少煊需要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将那晚藏于剑鞘镂空之中的律玦的眼泪取出。
“那你怎么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吵架了?”
少煊摇摇头,沉默良久后才长叹了口气。
“我还是伤害到他了……早知便该让他完全置身事外。”
“你绕不开他的,横不能又拿你那剩下少得可怜的神力,强行与尚未摸透的毒性抗衡……你还真想让我像允诺盛十鸢那般,用我的鬼火祛毒?”
炽觞冷哼一声,拍了拍少煊的肩膀,似是安抚。
“你已经把对他的伤害降至最低了,处处为他考虑,还要如何再周全啊。”
炽觞在门口外替少煊把风,她独自进入院内取剑鞘内的眼泪。
盛十鸢等候已久,自放出消息后一切都是未知的,谁都不能对律玦的决定有十足的把握。
但盛钧儒被炽觞和大柯送来时,她至少能肯定,少煊履行了他们之间的承诺。
而盛钧儒那副谁见了都心疼的模样,就像是根根银针扎在了她的心上。
那是她看着长大小心呵护的弟弟啊,即便第一次知晓了他的真正身世,她也从未否定过她是自己弟弟的事实。
他们盛家上下都对他宠爱有加,不会因为任何既定事实而改变。
等来少煊和炽觞时,她便深知事情已尘埃落定——水墨夫人有救了。
两人交接眼泪时,相顾无言,但眼神的交流已胜过一切。
“把盛钧儒抱出来吧,别再哭昏过去,给他弄点吃的。”
少煊不耐烦地交代完,便转头离开,想去陪陪律玦。
“真把我当下人使唤了!”
炽觞嘴上抱怨着,但身体还是很实诚地喊上大柯一起帮忙。
律玦睡眠一向很浅,其实少煊离开时,他多少有些意识。
可不知是觉得乏了,还是想就此逃避,闭着眼睛不愿清醒。
自己儿时在云绘宗飘零而疼痛的记忆却历历在目,如何都挥之不去。
他仿佛又坠入了噩梦的深渊。
像是当时唤玶对他失控的绘梦,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耳边的声音渐远,在一片遥远的死寂里,他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快要感觉不到了,又让他如何逃脱。
不知过去多久,他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知觉,而神态反倒从容了。
如果就这样安然沉睡,也算得上差强人意。
“阿玦?阿玦!”
是什么声音突然打破这死寂?
律玦涣散的意识一点点清晰,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从未有人如此唤过他的姓名,原来他的名字也可以被念得这样动听。
少煊进门时便察觉不对,房间内渗人的冷气令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心下不安,快步走上前去查看律玦的情况,便见他面色苍白,冷汗直流,身体不住地颤抖,许是做了噩梦,却在霎时间让她有种隔世的错觉和恐慌。
她不停喊着律玦的名字,侧趴在他的身上将他环抱在自己怀里,给他温度。
律玦睁眼时有刹那的错愕,仿佛他初识人间。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望着自己满脸担忧的少煊,尽量平稳自己的情绪。
“都结束了?”
少煊知道他指的是水墨夫人中毒之事,可她现在的心思却全然扑在律玦身上,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做噩梦了?”
“不是什么大事,梦境罢了。”
律玦用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视线,就在少煊以为他哪里不舒服时,他徐徐开口。
“闻着你的韭菜味,脑袋清醒了不少。”
少煊狠狠捶了下他的胸口,随即起身坐到他身边,一脚踩地,一脚盘在床上。
见他确实没事了,才讲起正事。
“此次幻茱草之事,还有些问题要弄清楚,但不会耽误太久……一旦查明,我们立即启程。”
律玦也已坐起身,边按了按太阳穴,边问:“盛家老爷肯开诚布公了吗?”
“不知道,我还没功夫跟他耍嘴皮子,”少煊顺手丢给律玦一块香帕擦汗,“至少盛十鸢比他冷静许多,但愿她分得清孰轻孰重。”
还没等律玦开口,突然在这空旷的房间传来“咕咕”声,律玦有些尴尬地垂着眼,可少煊却没打算放过羞他的机会。
“饿了?”
少煊不禁挑挑眉,还环着臂弯着腰凑到律玦的眼皮底下,尾音都俏皮了几分。
“要不我让厨房给你拿几个韭菜盒子来?”
律玦不理她,少煊却还笑着继续道:“虽比不上你的手艺,但味道还不错的。”
谁知律玦却突然一个翻身将少煊反压在床上,少煊愣了半晌,许是没想到律玦会来这么一下。
不过律玦倒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仅仅是这样认真地望着少煊的双眸,望着她的面容,便入了神。
从前,他是从不敢这般与她亲近的,甚至不敢直视她的双眼,生怕就此沉醉。
“在想什么?”
少煊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耳垂,笑得灿然。
他眼前突然闪现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那片悠然的鹤梦潭,最是那一转头的顾盼,像一朵高傲又迷人的玫瑰娇艳欲滴,挂一角微笑,那一角微笑里是甜蜜的牵挂。
而此时的画面却被门外的炽觞和盛钧儒看尽眼底。
俩人不知从何时起便凑到了门口,敏锐的炽觞觉得屋内并不简单,便在门上戳了个小洞。
他们二人各眯着一只眼睛,挤在同一个小洞口,看得热闹。
许是乐得太开心,被屋内警觉的两人有所察觉,少煊随手一挥,房门便大敞开,两人随之扑倒在地。
“你们俩现在很融洽啊。”
少煊环着臂膀缓缓走向二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说不出她此时是否真的动了怒。
“巧合,纯属巧合。”
炽觞很快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又顺势踹了盛钧儒一脚。
“他啊,小孩子嘛,好奇心强。”
盛钧儒撇撇嘴,也慢吞吞爬了起来,视线落到靠近的律玦身上,却什么也没说。
“你小子睡得挺舒服,”炽觞瞥了一眼律玦,“走吧,盛老爷和盛小姐有请。”
前厅之上,仍是盛十鸢在门口等候他们。
水墨夫人尚未苏醒,只是毒性散去,还在恢复中。
盛曦和不愿离开,向众人说明了情况,他们也表示盛曦和对水墨夫人用情至深,没再挑什么礼数。
“舅娘这次大难不死,多亏了各位的倾情相助,耽误了你们的行程,我们也很是过意不去。”
盛十鸢与盛钧儒并排坐在中央,命人拿来上好的茶叶为在座的几位看茶。
“可别这么说,这是水墨夫人自己的福分。”
炽觞微微打开茶盖看了看,又盖了回去。
“只是这感激之情,多少得拿出些诚意来吧。”
“醉宴阁的招牌酒,晚间会送至炽觞先生院上,不必心急,十鸢以为,白日里还是少饮些酒,莫要误了正事才好。”
盛十鸢笑着看他,说完视线又快速扫到了律玦脸上,最终落在少煊身上。
“至于此次西州投毒事件的来龙去脉,十鸢姑且能给各位一个答复。”
“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