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息
“这么严重?”
律玦的神情里闪过一丝担忧,只是盛钧儒才看不出来他的变化。
“当然了,死的人可是封阳镖局年轻有为的掌门人啊!别人不说,他那个妹妹,还有十三镖师,那些个心腹,怎么可能就此罢休?”
盛钧儒不可置信地看着律玦。
“玦哥,这些陈年旧事历史纠葛,你不会从未了解过吧?”
“确实,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盛钧儒听罢却笑了,他要是不管闲事,还没什么理由落在自己手里呢。
“如此说来,封阳镖局的人很有可能身处险境?”
“那是自然了,且不说他们要为自己的掌门人报仇,说不准早就被云绘宗的人盯上了……”
盛钧儒正兴致勃勃地说着,突然话锋一转。
“封阳镖局?难道玦哥跟封阳镖局有关系?”
律玦却是一脸淡定地摇摇头:“只是在封阳镖局有位朋友而已。”
“朋友?”盛钧儒灵敏的嗅觉告诉他,这个朋友可不一般,“是女孩子吧?”
律玦瞟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但盛钧儒哪里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拉着他的手腕小嘴巴嘚啵嘚啵便要听他讲故事。
律玦嫌他烦,直接往他嘴里塞了个馒头,堵住了他的嘴:“我心悦之人,点到为止。”
盛钧儒见他这模样,想必是害羞了,也不再多问,又将话题转了回来。
“玦哥要是担心,不如捎封信,我让人快马加鞭给你送出去,我看这当下的形势可说不好我那位嫂子有没有性命之忧……”
“我猜想啊,他们之后定免不了一场大战的,我看这封阳和中都,要变天了……”
“少爷!可不敢乱讲!”
盛钧儒看大柯神经兮兮的样子,却不以为意。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没有外人嘛,我过过嘴瘾不行?要是阿娘在肯定又要罚我了,不过阿娘是不是也该回来了,外边这么不太平,阿爹肯定舍不得她劳累……”
“你爹娘很恩爱啊。”
“那是自然,阿爹疼我阿娘可是西州城里出了名的,要不是阿娘点头,可能就没有我了……”
盛钧儒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可律玦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只是木讷地吃着饭,两种疼痛同时刺激着他的神经。
——一种是对少煊安危的担忧,一种是对盛家氛围的艳羡。
自从从盛钧儒嘴里知晓了中都和封阳正在发生的纠纷,他心里就在打鼓。
——少煊与封阳镖局关系匪浅,与湛珩又曾经差点定下婚约。
少煊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眼下封阳镖局蒙难,她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想必她此时正在为封阳镖局各处奔走、查明真相。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去担忧呢?
选择离开的是他,他根本没办法摆正自己的位置,找不出合适的身份过问,哪怕只是寄出一封书信。
——在对少煊的感情上,自己竟是如此胆小之辈。
苍宁山上,太阳神鸟正趴在一旁小憩。
而少煊则手握着那根失了色的赤翎,靠在太阳神鸟身上出神。
炽觞和湛瑛赶到的时候,少煊左手一挥,她前方的土地突然坍塌,一块石碑在抖落了土层后立刻显现——是一座无名碑。
“祖宗,你跑到这荒郊野岭干什么啊……”
即便炽觞可以化为鬼影快速穿行,但也赶不上太阳神鸟的速度和体力,更何况他这次还带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嫂嫂,哥哥在赤翎里留下什么线索了吗?”
“我正在找。”
少煊的眼神有些涣散,近看还能发现有些微红,想必是偷偷哭过了。
“哥哥干嘛选在这种地方埋东西啊。”
湛瑛一脸嫌弃地将石碑下的土挖开。
“脏兮兮的,又打扰地下之人清净,他怎么想的?”
“这是你哥当年选好的风水宝地,百年之后,想与我合葬于此。”
“啊,这是他给你们准备的碑啊……”
炽觞听罢没忍住,噗嗤一笑,自觉接话道:“他没想到你竟已是上万岁的老仙了吧,还百年后合葬……”
毫不意外的,他话音刚落,便吃了少煊一拳。
旁边的湛瑛也觉得他活该,更觉得自己哥哥脑回路清奇,难怪他留不住媳妇。
“阿瑛啊,你还记得庆典之前,我们兵分几路去驱浊吗?”
少煊神情严肃地翻看着石碑下藏匿的文书。
“湛珩早就察觉了,并着手调查过,你看这些信息。”
“封阳境内浊气频发,情况有异,恐为天地大劫征兆……”湛瑛读着读着,便已知事态危机,“天地大劫?”
天地大劫对于湛瑛来说太过遥远,但于炽觞和少煊而言却再熟悉不过。
尤其少煊当年就是因为这件事失去了袍泽,也遭受着舆论无尽的攻击。
“浊气本身就是天地大劫遗留下的灾难,因果循环,浊气也或许就是天地大劫的引子。”
少煊继续翻看着湛珩留下来的资料。
“当年天地大劫得以制止,是诸神以身殉难,但当今世上我是唯一的神,且我的神魄是当年众神灵魂碎片勉强拼凑而成,实际上我的神力已大不如从前……”
“湛珩担忧我莽撞行事,强行使用神力救难而伤害了自己,便没将此事告知于我。”
“他想一个人逞英雄的毛病到底是随了谁啊,”炽觞对他的行径颇为不满,“区区一介凡人,难道还能比得过你这个落难的神明?”
湛瑛瞟了他一眼,开口道:“哥哥在信中写道,他发现当年众神虽陨落,但其神息融入自然大地不曾消逝,若遍寻天南海北,收取神息之力弥补嫂嫂魂魄之中的缝隙,或能抵挡天地大劫的危难。”
“神息?从未听说过,”炽觞摸不着头脑地望向少煊,“你有感应到吗?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头回听到神息一说。”
“神息隐匿在自然万物之中,本就不易察觉,或许是危难迫近,神息的力量在增强吧。”
少煊皱着眉,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只是我神力尚缺,暂时还未能感受到神息的存在。”
炽觞见少煊都不曾听说,顿时感觉湛珩就是在胡说八道,愤愤道:“所以这跟他的死有什么关系?找云绘宗的马脚,还牵扯出天地大劫了?”
少煊在一旁解释道:“湛珩在赤翎里留下信息,他当时自知那趟镖有危险,却仍未拒绝,就是因为他怀疑护镖的那样东西——有神力。”
偌大的庭院里,只有律玦一人,越是思虑着少煊,心情便越是烦躁。
他轻轻擦拭着彩凤鸣岐,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在鹤梦潭与少煊朝夕相处的日子。
分别的这段时间,她可曾对自己有过片刻的思念呢?
这样想着,悲伤的音律便从他的庭院内传出,引来了热心的盛钧儒,满是担忧。
“玦哥,听你这琴音甚是难过,可是因着正午时分我们闲聊封阳与中都之事,令你寝食难安?”
盛钧儒老老实实地等在一旁,等律玦的琴音停下才敢开口。
“我那时是夸大其词,也不一定会那般严重,嫂子吉人自有天相,定当平平安安。”
“琴声由心生,我不为此辩驳,但你也无需担忧。”
律玦抚摸着琴弦,眼神片刻不移。
“真的不用寄封书信给嫂子吗?还是你不知道详细的地址?我可以派人去打听啊,这都不是难事……”
“我不想打扰她,”律玦喃喃道,“她会分心的。”
盛钧儒不解地围着律玦绕圈圈,手中的折扇拍到自己的脑袋上,不由开口询问。
“玦哥莫不是还未向嫂子阐明心意?如此卑微的态度,极不像你。”
“那我应该是什么态度?”律玦听罢倒是自嘲一笑,“你太高看我了,盛钧儒。”
盛钧儒却难得安静地蹲了下来,眼神直直地注视着他,他看到了律玦浑身轻微的颤抖、恐惧和胆怯,轻声道:“哥哥,你在害怕什么呢?”
只见律玦微闭上眼,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哥哥,”盛钧儒将双手压在律玦的肩上,“我知道你来西州定有你自己的目的,只要不伤及西州的百姓,不触及西州的利益,我愿意助你达成……”
“我不了解你经历过怎样的痛苦,不明白你为何对自己失了信心,但只要你愿意开口,都可以说给我听。”
律玦到西州这段日子,还没见过他如此严肃认真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微微扯了扯嘴角道:“你在跟我打感情牌吗?”
“哥哥还是不信我,”盛钧儒没所谓地笑了笑,继续道,“也对,像你这样在刀尖上过日子的人,太容易相信别人,大概也活不到现在。”
“不跟我装模作样了?”
律玦按了按太阳穴,被盛钧儒这样一闹,倒是稍微恢复了些精神。
“我是怕太开门见山吓到你。”
盛钧儒站起身,坐在律玦对面的石阶上。
“玦哥,我不知道你调查山神心脏是为什么,但若只是为了一己私欲,我还是劝你放弃,不要白白搭上了性命,虽然我们之间还有太多未知的谜题,但你要知道,我喜欢你的这份感情是真的……当然,我指的是兄弟之情。”
“真真假假我能感觉得到,有劳你操心了,还要派人跟踪我,一边不能被我发现,一边又不能太过放松警惕。”
律玦含笑望着他,只是笑容里读不出情绪。
“我确实需要神力,我来西州为的也是神力,一己私欲……人不都有欲望吗?”
“欲望从来没有结局,沦陷在欲望里的每个人的期待各自不同——无论欲望如何填补,无论什么痴念,无论如何轻易或艰难地达成,我们总要继续索求……那总是无休止的,无论我们拥有了什么,我们都无法得到满足。”
对上律玦那双拒人千里的眼眸,盛钧儒不由自主陷入了深深的担忧。
“这就是欲望的贪婪之处,那时我们或许非常富足,但始终孤独。”
盛钧儒说得认真,收敛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性子,语重心长道:“哥哥,我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
“你无欲无求,是因为你什么都拥有。”
律玦起身,整理着着装,态度漠然。
“你出生便含着金汤匙,怎会明白从小受尽欺辱之人如何在苟且偷生的日子里孤注一掷。”
“玦哥,我的意思并非让你忘记过去惨痛的回忆,强颜欢笑面对接下来的人生,我只是觉得无论过去如何艰难,你都已经扛过来了,明明以后的生活满是希望,何必为了那些阴暗面重蹈覆辙呢?”
盛钧儒有些急迫地走近他,语速飞快。
“太多人为了山神心脏丢了性命,我不想你是其中之一。”
“伤口想要愈合,就得有勇气先撕破它,把里面的污秽全部清除干净。”
律玦将握在他手臂上的手拨开,嗓音低沉。
“于我而言,取神力,是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