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窗外,月影遍地,玳花随风飘散,黑沉沉的夜里,仿若星星流动。
一个蹑手蹑脚,形迹可疑,比老鼠还鬼鬼祟祟的人,出现在了尉迟千澈的房中。
只见这个黑影连鞋都谨慎的没穿,先是抬头确定屋顶无人看守,然后运用肘臂,以匍匐可笑的姿态划到了床边。
敛声屏息,不断半折起身精确自己到达的位置。
修长干净,显出浅浅筋骨的手正好因侧卧姿势,荡在床边。
奇怪,可容三人平躺的大床,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睡边,仿佛能随时下床,准备作战一样。
这种情况黑影之前不只见过一次,倒也不甚在意,反正方便触碰指尖就行了。
她如履薄冰的将手里东西放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打开盖,将盖放在不易触碰的位置,又从袖中拿出一支精巧的软刷,在东西中沾了又沾。
关键时刻来了。
大气不敢出,谨小慎微的捏住尉迟千澈一根手指,开始在弧度圆润的甲上,轻飘飘的涂。
每涂抹一个,就鼓起腮浅吹一下,使其快些凝固。
两根、三根……五根,换手。
一根、二根……。
指尖稍稍察觉冰凉,不适的动了下。
黑影吓到,慌忙松开尉迟千澈的手,迅猛灵活缩到床下,尽量降低在屋中的存在感。
一不小心,因为钻的急,手背被床板下的木刺划伤。
闷哼!
黑影五官乍然皱起。
说不上多深的口子,但食指长度的皮掀起来,倒也是吓人。
血,在她眼皮子地下,逐渐奔流而出,酥麻的痛感迟迟缓缓涌了上来
强忍着,捂嘴,不敢细观。
幸而,尉迟千澈仅是清了下嗓子,姿势都没变,又睡了过去。
足足等了半炷香。
黑影太过了解尉迟千澈可怕的戒备心。
在儿时,尉迟千澈会是把方圆三米之外能造成伤害的东西检查一遍,夜夜不疲。
所以,她一边处理自己的伤口,一边很有耐性的等尉迟千澈睡的更深一点。
少顷,确定尉迟千澈彻底对外界干扰警惕心减弱,黑影手脚并用的从床底滑了出来。
就剩下最后三根手指,马上大功告成!
为避免他再次醒过来危险加倍,黑影动作开始加快。
最后,仅是一呼一吸间,有惊无险,全部完成。
临到这儿,黑影都没有大意,十分注意在最后关头时,手中的东西发出碰撞声。
如履薄冰,谨慎又谨慎,她按照来时的姿势,跟大蟒一样,蠕动了出去。
待门重新关合,床上的人已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没有点灯,借着景窗明净的月光将手指翻过来一看,无语赏了会儿自己徒弟送的惊喜。
桃夭色。
自然知道这东西的来去。
怪不得苏青屋后的桃花树给薅凹了一块儿。
起身先是走到刚才闻玳玳躲避的床下看了看,两滴血。
他表情复杂的陷入沉默,忽而无奈的一抿唇。
这只呆鹅,等她发现自己男子的身份,怕是他不说,她能瞎到天荒地老。
说起天荒地老。
这一世,他真能做到吗?哪怕扭转她一人的命运。
房中正好有水。
他拿起皂豆开始洗。
一炷香后。
刚打算在屋顶上眯一会儿的苏白,被烦躁的瓦片震醒。
赶忙打开瓦片,在黑茫茫中,寻到已经不知为何起身的尉迟千澈:“主上,属下在。”
“孤今日觉得,龙池卫副统职位有些配不上你。”
大半夜的,一时兴起要给他新职位新任务不成?
想来尉迟千澈最近的心情的确不错。
苏白顿时来了精神,跪在瓦片上,谦虚恭让:“主上言重,属下尽的都是分内之事。苏白带龙池卫愿为主上赴汤蹈火,九死不悔。”
“九死……。”尉迟千澈拉着意味深长,毛骨悚然的音调,摘了朵玳花,一片又一片的摘掉,不知在思虑什么的摘到手中只剩下一个芯:“苏青也能死那么多次?”
苏白:“……?”怎么又扯上她妹妹了。
主上不能因为万月公主找不到,就总惦记别人妹妹啊!
自七年前那件事后,他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过苏青,少在尉迟千澈跟前晃悠。当下听主上意思,难不成最近苏青又闯祸了?
头皮发紧一阵发紧:“只要为了主上,为了临渊国大业,苏白与苏青兄妹二人,都死而无怨。”
“真的?”
“矢死不二。”
“把苏青叫过来。”
苏白:“……”。
追随尉迟千澈那么久,还是揣测不透他弯弯绕的心思。在玩弄他人情绪起伏上,尉迟千澈绝对是高手。
在这神不知鬼不觉的深夜,他可不会认为尉迟千澈是禁欲太久,眼睛出了问题,会看上自己不修边幅的妹妹。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他想到午时苏青去找过闻玳玳,定是又做了让尉迟千澈碍眼的大事。
吓得瑟瑟发抖,在屋顶咚咚磕头:“小妹无心之失,还请主上饶恕小妹。”
尉迟千澈微蹙着长眉仰起头:“苏青又闯祸了?”
苏白:“……。”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尉迟千澈,知道苏白会错了意。
算了!
费劲!
明日再说吧!
于是一挥手:“无事就退下吧!”
虽然尉迟千澈没主动提,但为了防止哪天突然被绕着圈子归总算账,将故意装瞎的事汇禀:“属下遵从主上先前的旨意,翠微山任何地方都不对呆呆姑娘设限,不知方才放呆呆姑娘进寝室可对?”
尉迟千澈拢了拢微敞的领子,明晰的喉结抖动,瞧着甲上洗不掉的丑东西第不知多少次轻叹,用袖口遮住,不想再提:“让你们追寻其中的一波人,可从鬼鹰村离开?”
看来算是翻篇。
积极道:“属下本预打算明日禀报,那拨人应是把鬼鹰村外当了分寨。今日送消息的兄弟说,那拨人的大当家正代手下砌墙,貌似有持久战的打算。不过,属下看那大当家并没有伤害村民的举动,先前有两次城中官兵又来寻事,还是他们大当家给胡搅蛮缠轰走的。算来,他已在鬼鹰村守了七年,主上还是不打算见吗?”
如有隐忧,尉迟千澈将手中的花心又一根根仔细分开,整齐摆在景窗上:“死缠硬磨的毛病,倒是难改。”
苏白:“主上认识此人?”
老熟人。
他凝望了下闻玳玳寝室的方向,又若有所思拍掉指尖的粉末。自言自语:“有些关系是时候该牵扯下了。
苏白有点费解:“属下倒是认为松竹楼一事他什么都不求,默默主动助了我们,至今也没个大动作,不时又帮鬼鹰村解围,应是想做个投名状,归并我处。”
“归并。他压根儿就不知我的身份,谈何归并。你莫要将他想的……太出息。”
苏白:“这……。那主上……。”
“孤想起来,上批送到鬼鹰村融的金银,为何还没送来。”
乾陵中的金砖、银砖需要懂行的人重新融化提炼,做成方便使用,可以正常流通的钱。
养那么多死侍,花销巨大,军饷半点不可耽搁。
平日每三个月便可送来一次,这次距离上次已相隔了四个月,期间也去催促过,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禀主上,属下亲自去看过,石烛的头疼病又犯了,无法全神倾注制钱,现由他唯一的女儿石九笙代劳。可能刚刚接手,不熟练,所以慢些。”
“他女儿并非龙池卫之人,可靠?”
苏白想起石九笙就不知联想到什么,一言难尽道:“主上放心,除了毛病多点儿,做事算是稳妥。”
主仆正说着。
房门不轻不重的急敲。
苏白一个跃身,从景窗翻下,去替尉迟千澈开门。
是守在山下的龙池卫。
呵斥:“何事敢乱了规矩,越级直扣主上的房门?”
送信龙池卫从速解释:“是太傅,主上曾下过指令,但凡涉及太傅、呆呆姑娘的事,可直报。”
尉迟千澈一个心切的转身,因为幅度过大,袖袍挥洒了那些被自己整齐摆放在景窗之上的花芯,漾起清香。他凝重忐忑,从月光之下走到直至看不清面孔的黑暗之中:“说吧!”
送信龙池卫:“太傅薨了。”
苏白一震。
尉迟千澈超乎其常的冷静:“因何?”
明明上个月去探望还好好的。
送信龙池卫:“太傅年迈,忧思妻儿、临渊复国成疾,最终担不了千钧重负,郁郁寡欢,喝酒坠湖。”
苏白咬牙切齿:“守着他的龙池卫都去哪儿了?”
十六个顶尖高手,看不住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送信龙池卫委屈:“都跳湖了,除了守在太傅宅子的四名龙池卫,其余跟随的十二个龙池卫随后就去救了,可太傅拼命挣扎,不让救,一直在说……。”
“地狱呆够了,老夫想回家。” 声线平静,带着股刺痛直击灵魂的力量。
又提前了,提前了一年多。
只要他提前完成预知的事,轨迹便会提前。
他越想往前冲,死亡就会想尽办法越过他。
哪怕如此保护,也逃不过命!
苏白跟送信龙池卫齐刷刷一头雾水好奇尉迟千澈怎会知道。
“然后呢?就不救了?” 苏白用剑柄赶紧提醒龙池卫说明白。
送信龙池卫:“太傅老迈年高,酩酊大醉。可他毕竟是主上的老师,除了才华,功夫更是一绝,那招斩魂在水下施展,任他们用尽办法,也没打过。”
“你……!”
“我知道了。”尉迟千澈截断苏白的训斥,没有惩处的意思。
苏白简直不可思议,太傅是尉迟千澈自出生就被先皇指定,哪怕临渊国覆灭,太傅家人受牵连无一存活,也从未放弃过对尉迟千澈的教导,亦师亦父,高风峻节,廉静寡欲。
所以主上才敢将只传储君的战魂剑法与太傅一同研习。
太傅一直陪着主上东奔西颠,居于西岚城。
太傅本意是要替主上看看这灭了临渊的紫殇国,到底能强多少,强在哪里,分析局势。
谁能想到,他看似强大,胸怀广阔的外表下,竟也会有极端的孤独。
“主上,太傅的后事……。”
“明日随孤下山,祭拜,送葬。”
事到如今,苏白也不敢贸然说身份暴露的劝谏,只能赶紧下去安排,好好布防刚要拽着送信龙池卫领命退下。
“记得把呆鹅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