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草龟

    宠物这个问题,龚卫国与冯晓玉回答不了。br/>

    夏木繁决定直接问顾少歧。br/>

    五个人回到刑侦大队之后，冯晓玉去档案室办理调阅10·18大案卷宗的手续，夏木繁则前往一楼技术科。br/>

    顾少歧有一间独立办公室。br/>

    办公桌简洁整齐,靠墙摆着的一排是书柜，一排是文件柜,物品虽多,却井然有序，并不杂乱。br/>

    夏木繁敲门进去，顾少歧从桌后抬起头来。br/>

    南面开窗,办公桌就在窗下,阳光自顾少歧右肩洒下,他的脸庞略显朦胧,看不分明表情。br/>

    夏木繁站得笔直，态度很端正：“顾法医。”br/>

    顾少歧看了她一眼,温声道：“有事？”这是夏木繁第一次主动来办公室找他,眉眼间跃跃欲试,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br/>

    夏木繁问：“您养宠物吗？”br/>

    顾少歧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道黑灰相间的身影窜上窗台,隔着玻璃龇牙咧嘴，正是煤灰。br/>

    顾少歧唇角带笑,站起身打开窗户。br/>

    “喵呜~”br/>

    煤灰翻身进来,熟门熟路地蹲在顾少歧的办公桌，找本书趴下，将尾巴蜷起来,脑袋耷拉着，开始晒起太阳。br/>

    夏木繁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眼睛瞪得溜圆,压低声音喊了一声：“煤灰！”br/>

    煤灰是野猫，根本闲不住，平时夏木繁上班它就在刑侦大队附近晃悠。如果夏木繁不唤它，它就只在晚上归家，躺在猫窝里睡个觉，一大早又会跑得不见猫影。br/>

    夏木繁一直以为它日常逮鸟、捉老鼠，逗逗野猫野狗，在草丛里打滚撒欢，没想到它竟然跑到顾少歧这里来晒太阳。br/>

    看它与顾少歧的互动，恐怕已是惯犯。br/>

    煤灰看到夏木繁依然悠闲自在，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动。它懒洋洋晒着太阳，眼睛微微眯起，喉咙里发出舒服之极的“咕噜、咕噜”声。br/>

    【这里太阳好。】br/>

    【味道也好闻。】br/>

    【夏夏你也在，太好了。】br/>

    煤灰已经不只一次说顾少歧这边味道好闻了，法医工作难免与福尔马林、消毒水打交道，一般人觉得气味刺鼻，没想到煤灰会喜欢。br/>

    夏木繁不好意思地看向顾少歧：“顾法医，煤灰没有打扰你工作吧？”br/>

    顾少歧摆摆手：“不碍事。”br/>

    似乎察觉到了夏木繁的不自在，顾少歧抬手轻轻抚了抚煤灰的脑袋，动作温柔而缓慢：“煤灰很聪明，看我闲着才会过来。若是我忙，它就自己玩去了。”br/>

    煤灰很享受顾少歧的轻抚，抬起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br/>

    【这人不错。】br/>

    【夏夏你没事也来这里晒太阳。】br/>

    【这里可舒服了。】br/>

    听到煤灰的话，夏木繁唯有苦笑。br/>

    煤灰社交能力超群，这么快就在顾法医案头占有一席之地，一般人还真学不来。br/>

    没办法，夏木繁虽然是煤灰的主人，但煤灰很有个性，她只能表示尊重。br/>

    想到这里，夏木繁警告地看了煤灰一眼：“你给我老实点儿l，不许破坏这里的东西。”br/>

    煤灰甩了甩尾巴，哼哼了两声。br/>

    【知道了。】br/>

    【我晒晒太阳就走的。】br/>

    顾少歧看着夏木繁：“煤灰很好，你放心。”br/>

    夏木繁将目光转向顾少歧，再次重复刚才的问题：“顾法医，您养宠物吗？”br/>

    顾少歧：“我养了只乌龟。”br/>

    第一次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顾少歧并没有隐瞒。br/>

    夏木繁眼睛一亮：“乌龟！养了多久？什么品种？”br/>

    顾少歧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么细，不过看她双眼放光，仿佛知道他养宠物之后很欢喜的模样，便认认真真回答：“养了差不多二十年了。我小学春游时买的一只中华草龟，一开始只有一点点大，现在已经长到面碗大小了。”br/>

    夏木繁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您读大学的时候，没把草龟带到宿舍去吧？”br/>

    顾少歧神情微怔，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没，在家。”br/>

    案发之时，草龟就在现场！br/>

    草龟很常见，以前夏木繁在村里池塘就摸过一、两只，杂食、懒散、会冬眠，智商与寿命长短呈正比。有些活过百年的老乌龟，聪明睿智得令普通人汗颜。br/>

    如果草龟在现场，那应该能问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br/>

    夏木繁捏了捏拳头，嘴角微扬，眉眼仿佛带着光芒，亮得出奇：“顾法医，可以见见你养的草龟吗？”br/>

    顾少歧沉吟不语。br/>

    一开始，夏木繁过来问他有没有养宠物，他只当是小姑娘好奇心重，因为自己养了猫所以特地跑来问他一句。br/>

    知道是乌龟之后，夏木繁又细细询问品种、有没有在宿舍养过，还兴致勃勃提出见见草龟，顾少歧便看不明白她了。br/>

    可能，夏木繁真的很喜欢小动物？br/>

    顾少歧看着她那发光的眉眼，不忍心打击她的热情：“那，下班之后……”br/>

    夏木繁现在满脑子都是和草龟对话，寻找案件新线索，完全没意识自己的提议让顾少歧为难：“现在就去吧。”br/>

    顾少歧看她着急忙慌的，眼帘低垂，抿了抿唇：“这么急吗？”现在是上班时间，两人一起翘班看草龟，这与他日常的自律、守纪不相符。br/>

    若是其他人提出这样的要求，顾少歧早就冷眉冷眼丢一句：“抱歉，上班时间。”br/>

    可眼前夏木繁却让顾少歧犹豫了。

    br/>

    这个姑娘，从第一次见到就觉得仿佛田野间伸展枝叶的蒲公英，恣意、自在、随性，充满生机。br/>

    自父母遇害之后，顾少歧的内心有太多压抑、痛苦、不甘，他的人生变得沉重无比。可是一见到夏木繁便会不自觉地被她感染，变得轻松下来。br/>

    因为这一点，顾少歧愿意和她相处，看到她精神萎靡或者不愉快时，总想尽br/>

    其所能帮帮她。br/>

    现在，看到夏木繁满怀期待地看着他，顾少歧没有直接拒绝。br/>

    夏木繁是个一旦做出决定，就雷厉风行的人。br/>

    她见顾少歧还在犹犹豫豫，便往前迈出一步，冲煤灰招了招手：“煤灰，过来。我和顾法医去他家看草龟，你和我们一起去。”br/>

    【好嘞！】br/>

    煤灰最会看人眼色，麻溜地站起身，背脊微弯，躬身一跃，跳到夏木繁肩头。br/>

    顾少歧看着眼前一人一猫。br/>

    阳光正好，星星点点地洒在夏木繁与煤灰身上。br/>

    猫眼呈琥珀色，瞳仁成一条竖线。br/>

    夏木繁的眼睛很大，内眼角尖尖的，外眼角斜飞向上，曲折分明，眸光闪亮，给人一种顾盼神飞的动感。br/>

    一人一猫，都在等着他。br/>

    不知道为什么，顾少歧一颗冷硬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br/>

    他站起身来，将桌面稍稍收拾一下：“行，那我带你们去。”br/>

    顾少歧拉开办公室大门，却看到冯晓玉抱着一个熟悉的档案袋等在外面。br/>

    档案袋上贴的标签，他再熟悉不过。br/>

    ——10·18大案br/>

    顾少歧的心有轻微的刺痛，眸光一暗，看向夏木繁。br/>

    夏木繁对冯晓玉说：“我和顾法医去找新线索，你回办公室等我。”br/>

    冯晓玉一听，立马挺直了腰杆：“是！”br/>

    她刚刚从档案室将卷宗拿了过来，现在夏木繁说有新线索，真是太好了。越想越开心，冯晓玉兴奋地小跑起来。br/>

    顾少歧问夏木繁：“你，想调查10·18案？”br/>

    夏木繁点点头：“对。”br/>

    夏木繁原本打算先从宠物着手了解些情况，决定接手案子之后再来告知顾法医。br/>

    她经历过母亲骤然离开的痛苦，知道那种痛有多么深刻。对于顾少歧而言，一次次旧案重启就相当于一次次揭开旧日伤疤，如果再一次次经历失望，多残忍。br/>

    所以，在她不确认自己可以帮到顾少歧之前，夏木繁没打算惊动他。br/>

    可是是，现在顾少歧已经意识到了，只好实话实说。br/>

    顾少歧再问：“为什么？”br/>

    夏木繁长眉一挑：“帮你啊。”br/>

    顾少歧沉默不语。br/>

    夏木繁看他整个人像抽离了灵魂一般，心中不忍。她右手在空中虚握一把，大声道：“我们帮你，把凶手抓住！”br/>

    顾少歧感觉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轻轻柔柔地撞进那颗一天比一天冰冷的胸膛。br/>

    心跳，似乎也比平时快了一些。br/>

    二十二岁那年，他在学校接到电话，拼命赶到家中，却只看到两具冰冷的尸体。br/>

    他的父母，爱他的父母，就这样溘然而逝。br/>

    父亲性情温和，说话轻言和语，喜欢看书喜欢安静。br/>

    母亲是个爽快人，爱笑爱热闹。br/>

    两个完全不同性子的人，却一直恩爱br/>

    和谐，从来不曾红过脸。br/>

    父亲肠胃一直不太好，母亲就想着办法调养他的身体，学着做馒头、包子、面条、饺子，变着花样哄父亲多吃一点。br/>

    母亲从小得到的家庭温暖太少，父亲就一直把她当个小女孩一样怜惜，主动给她买新衣服、新鞋子、金银首饰，发自内心地夸她漂亮、能干。br/>

    父母只有他一个孩子，将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他们充分尊重顾少歧的爱好，支持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们以顾少歧为骄傲，却从不要求他回报什么。br/>

    顾少歧是男儿l，他有大志，他想成为名医，他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地努力，感觉自己离成功很近。br/>

    在这样温暖、自由、民主的家庭长大，顾少歧觉得自己很幸运。br/>

    可是，这份幸运终结于二十二岁。br/>

    1990年10月18日，顾少歧成了孤儿l。br/>

    父母永远离开了他。br/>

    顾少歧无比憎恨杀害父母的凶手，他所有的志向、想法全都凝成了一点：找到他，杀了他！br/>

    什么临床医学，什么名医，顾少歧都不再期待，他转修法医学，拿起解剖刀，面对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明确死因、死亡方式、推断致伤物，完成遗传标志测定、骨骼毛发检测，他要为死者言！br/>

    或许是看多了尸体，顾少歧觉得自己越来越冷漠。br/>

    他不想说话，不想交际。br/>

    他觉得自己的胸膛处破了一个大洞，每天都有冷风吹过，全身冰冷。他不知道什么是欢乐，不知道什么是劳累，更不知道什么是温暖。br/>

    他太想找到那个凶手。br/>

    只要看到类似伤痕，他就会想，是不是那个人？br/>

    只要听说哪里有入室抢劫案，他就会想，是不是那个人？br/>

    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接触案件的增多，顾少歧内心越来越冷，这股冷意里，还添了上焦虑与恐惧。br/>

    旁人都说他事业有成，夸他能力出众。只有他知道，自己一直在害怕。br/>

    如果这个人再不犯案，怎么办？br/>

    如果这个人激情杀人之后，从此隐入人群，怎么办？br/>

    会不会这辈子，他都可能找不到这个人？br/>

    顾少歧在追凶的过程中，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br/>

    导师刘焕根、凌锋、岳渊、重案组同仁……br/>

    顾少歧很感动，也很感激。br/>

    可是，一次次失望之后，顾少歧不敢面对大家的关心。br/>

    他们年年重启旧案，耗费无数精力，偏偏什么都找不到。br/>

    这两年，他们极少在顾少歧面前提及此案，就是怕触动他伤心事。br/>

    今天，夏木繁坦然地看着他，那么直白地说要帮他。br/>

    她毫无顾忌，直白坦率，她告诉自己，她要帮他。br/>

    帮他，抓住那个凶手。br/>

    就仿佛，在那条荒凉的前行道路旁，忽然多了一抹绿意。一棵蒲公英，开出一朵灿烂的黄花，在寒风中摇摆着身体，努力为他br/>

    打气。br/>

    顾少歧眸色似墨，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夏木繁。br/>

    眼前这个姑娘，有一种奇特的魅力，让他不由自主地相信她。br/>

    或许，她真的能帮到他？br/>

    希望的种子，在顾少歧心间萌芽。br/>

    他点了点头，声音微哑：“好。”br/>

    --br/>

    夏木繁心思单纯，但顾少歧却有顾虑。br/>

    他叫来徒弟周炜，三人一起往市局家属区走去。br/>

    龚卫国没有说错，顾少歧的家很大。br/>

    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大客厅，浅色木地板很干净，纤尘不染，每件物品的摆放都规整协调，看得出来顾少歧有轻微洁癖。br/>

    玄关鞋柜处只摆了一双深蓝色男式布拖鞋。br/>

    夏木繁站在门口观察，没发现其他拖鞋。br/>

    顾少歧弯腰换上拖鞋，淡淡道：“家里平时没客人，所以没准备拖鞋，你们俩直接进来吧。”br/>

    周炜兴奋得很，脚在门口的地毯上擦了又擦，生怕把地板踩脏了。他悄悄对夏木繁说：“我师父的家，我可是第一次来呀。”br/>

    夏木繁“哦”了一声，心想顾少歧真是孤僻得很。br/>

    不过，想想他的身世，也挺可怜。br/>

    顾少歧走进屋，指了指南面大阳台：“草龟在那儿l。”br/>

    夏木繁快步走过客厅，来到阳台之上。br/>

    阳台养了不少花草，草木摇曳，花香扑鼻。br/>

    草龟拥有一个大大的玻璃缸。br/>

    阳光正照在玻璃缸里，泥沙铺底，水只有浅浅一层，草龟懒洋洋趴在一块石头上，四只爪子浸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br/>

    草龟颜色似墨，背部花纹呈金色，阳光下闪着金光，十分漂亮。br/>

    看得出来，草龟被顾少歧照顾得很好，它的小日子过得不错。br/>

    周炜凑到夏木繁身边，看一眼草龟：“真没想到，我师父会养乌龟。”br/>

    宠物一般不都是猫猫狗狗，最不济也是鱼和鹦鹉，哪个会养乌龟，一养二十年啊。br/>

    草龟慢慢伸出脑袋，往水里吐了口唾沫。br/>

    【哪来的臭小子。】br/>

    【你想不到的东西多了。】br/>

    【我和小顾那是童年好友，你们根本不懂。】br/>

    夏木繁眼睛一弯，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br/>

    太好了，这只草龟是个话多的！br/>

    夏木繁伸出手指，在草龟背上点了点：“喂，你多大了？”br/>

    草龟平时养尊处优惯了，陡然被她一戳，差点从石头上翻了下去，顿时气得直吐泡泡。br/>

    【粗鲁！】br/>

    【见了老人家还不客气点。】br/>

    【我和小顾认识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br/>

    周炜看得有趣，可他不敢上手，只能扒在鱼缸旁边看着。br/>

    夏木繁再伸出手掌在草龟眼前晃了晃：“喂，你到底多大？”br/>

    草龟咬了咬牙，认命地缩回脖子。br/>

    【老子今年快三十了。】br/>

    【连个对象都没有。】br/>

    【小顾自己不找对象，把我也给忘了。】br/>

    夏木繁小时候就最喜欢逗乌龟玩，再一次戳了戳它坚硬的背壳：“快三十岁了啊，真够老的。()”br/>

    顾少歧端着两杯茶从厨房走出来，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手中茶差点泼了。br/>

    快三十岁，很老吗？br/>

    草龟也听到了夏木繁的话，好奇地再次探出头来。br/>

    【你是谁？】br/>

    【听得懂我的话？】br/>

    【你让小顾给我讨个媳妇？】br/>

    夏木繁转头看向站在客厅的顾少歧：顾法医，你给草龟找个媳妇吧，我看它年纪也不小了。()”br/>

    顾少歧面色一僵，不知道如何回话。br/>

    周炜想笑却不敢笑，一张脸憋得通红。br/>

    鱼缸里的草龟却激动起来。br/>

    【你听得懂我的话！】br/>

    【天神啊，菩萨啊，如来啊……】br/>

    【显灵了，显灵了！】br/>

    一激动，草龟在石头上便稳不住身形，“扑通”一声掉进水里。br/>

    它顾不得其他，立马划动脚掌，拼命游回石头，仰头看向夏木繁。br/>

    【你跟他说，我要吃果子！】br/>

    【你告诉他，不要总喂死虾子，我想吃螺，我想吃肉。】br/>

    【求你了，水千万别换太勤了，一股子味。】br/>

    夏木繁有意和草龟打好关系，伸出手轻轻触了触它的硬壳，声音里带着丝笑意。br/>

    “顾法医，你家草龟说，不要换水太勤，自来水要除氯处理。它喜欢吃新鲜肉，喜欢吃螺，还喜欢吃水果。”br/>

    顾少歧定了定心神，走到阳台来，将茶水递给周炜，警告地看了周炜一眼。br/>

    周炜接过茶，深吸一口气，咧开嘴无声地笑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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