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南己
沉静的年轻人一手捂住重伤的左肩,一手用剑尖去翻躺在地上的黑衣人,查看是否真的气绝。
尚有气息的就补上一剑,动作驾轻就熟。
他们甫一落地,年轻人抬眸,目如寒铁,令人不寒而栗。
“小心!”言卫急速前跃,原本躺在血泊里的黑衣人突然暴起,一刀刺向商南己的后背。
闻言,商南己顺势前倾,堪堪躲过一刀,言卫前跃瞬间挡住了黑衣人。
“小心!”言月不顾一切,迎着黑衣人的利刃,飞身扑上。
原来,黑衣人被言卫挡了一下后,不顾生死的迎着言卫的剑,拼着胸口中一剑,牢牢锁住言卫的脖颈,黑衣人嘴里吐出薄刃,眼看言卫就要命丧刀下。
幸好言月撞过来的非常迅速,黑衣人也是强弩之末,一撞之下刀刃偏开,贴着言月脖颈的皮肤划了一道血痕。
刀刃划过肌肤的声音,就像秋风的呜咽,言月身体一僵,根本无法动作,经历过死亡的人,更怕死。
无知者才无畏!
鲜血飞溅而出,月白长裙血污一片,茫然抬头,视线里只看到一把滴血的长剑。
黑衣人被言卫杀了,鲜血溅了言月一身。
言卫脸色煞白,连忙去看言月脖颈的伤口,言月反应过来也立刻确认言卫是否伤到要害。
商南己提着滴血的长剑,稍微侧了一点头,静静打量面前的两个人。
确认都没伤到要害,言月这才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到商南己的模样,莫名心中一沉,从一照面,言月就知道这个人很有压迫感。
但此时月光一照,多了一层不真实感,有“非人”之感。
“我们是青川言家人,这是我兄长言卫,我叫言月。”言月压下心中那股不安,快速开口说。
“火是你们放的,还不算太笨。”商南己却说。
言月一时无语,她也是死去活来几次才想到用火,听这话,她之前都是笨死的,咬牙道:“你知道李历要谋反,也知道他今夜要杀人?”
商南己没有否认。
“我们来请你救人,救我家人,还有刘副郡守一家。”言卫直接说。
“哐当”,剑脱手落地,商南己顺势坐在在地,看起来也是力竭。
“你刚才为何冲上去?那种情况,你不会武功,很可能会死。”商南己没有回答言卫的话,而是看着言月问。
言月刚开始没明白商南己的意思,稍一思索,才明白他问的是,她冲上去救兄长的事,疑惑地说:“兄长有危险啊。”言月说完加了一句,“我们是家人。”
“家人”商南己重复一遍,语气终于有了起伏,似迷茫,又似自嘲,然后开口问:“为何?”
“没有为何。”言月并不觉得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说话的间隙简单包扎一下伤口。
然后看见商南己一动未动,似是还在思考她刚才的话。
心念一闪,重生几次后,她觉得自己变了,尤其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变得格外敏锐。
一思索她就猜出,这些来杀商南己的人是谁派来的,大概是商家大公子吧,也就是商南己的兄长。
想想也是,她和哥哥从小感情就好,再看看商南己的哥哥,千里迢迢来杀他。
这对比太强烈了!
确实有点惨。
怪不得商南己突然变得如此奇怪!
言月又撕了一块裙摆,递给言卫,让他也给商南己包扎一下。
商南己没有拒绝。
“商二公子,看在我们也算曾并肩作战的份上,刚才兄长说请你帮忙救人的事,怎么样?”言卫包扎,言月继续直奔主题。
“我不救无用之人。”商南己闲闲说完,肩膀传来一阵刺痛,言卫立刻说:“抱歉,用力大了点。”
言月挑眉看了言卫一眼,意思明确“干的好”,然后转头看着商南己:“只要言家解了今日困局,以后商公子如果有需要,言家和刘家一定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商南己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言月,虽然见面不久,他已经知道两个人中,言月才是主导者,虽然她只是一个小姑娘?
言月迎着商南己毫不避讳探寻的目光,片刻后低头看地上的人,都是黑衣人,并没有商南己的人,他不可能是一个人来的,言月一喜:“你的人都不在,你已经让你的人去救人了?”
商南己目光一凝,然后摇头。
言月满眼沮丧,“那你的人呢,为何都不在?”
“他们有自己的事要做。”商南己道,虽然仍是冷冰冰的,但不似刚才淡漠,似乎多了点兴趣。
“我们今天被算计,是因为李历早有准备,以无心算有心,我们根本无计可施。你和我们不同,你明明有准备,一定可以救。”言月着急道。
商南己不为所动,起步往屋里走,仿佛不愿再谈。
言月也不说话,只是起身朝紧闭的院门走过去,他们进来后立刻反锁了大门。
郡府的人忙着救火,暂时还没人到院门紧闭的云闲堂,但如果言月打开大门,顺便再喊上一句,那就不一样了。
言卫一看言月动作,立刻紧跟商南己,作出很熟的样子,要坐实和商南己的关系。
这样商南己就很难解释,他们为何会在闲云堂。
商南己看着他们的动作,没有生气,反而心情不错的样子说:“这个威胁不了我。”
一招失败,言月也不气恼,而是说,“你可知,我为何会知道,李历要动手杀人?”
商南己这才正视言月,“为何?”
的确,她不应该知道李历要杀人,如果知道,绝不会全家来赴宴。
“救人后,我告诉你。”言月说。
“好”,商南己盯着言月看了一会,嘴角勾起一个很淡的笑容。
言月眉眼带笑:“商公子,你真是好人。”
“谄谀我者,吾贼也。”【1】商南己说。
言月收回自己的同情心,这个人说话太讨厌了,说句好话而已,谁阿谀奉承他了?
商南己不看言月气鼓鼓的小脸,对着言卫说:“你找个地方把你们言府的信号发了,如今府中大乱,应该不难。不用多久就能见到言府的护卫,有你在,他们能发挥的用处更大。”
言卫大喜,转念又想,商南己既然早就通知了言府的人,那为何还要放信号?
商南己并没有解释,只是说:“你去梨白院东南角第四棵桐树处,你亮出这个扳指,自有人找你,你让他救人,救人后听他安排撤退。”商南己说着扔给言卫一个纯黑的扳指。
言卫拿着信物,没有立刻走,踟躇了一下,还是问:“阳中当真要反?”
商南己说:“我不是阳中主事,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我可以告诉你,阳中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一两银子的军费。”
言卫怔了一下,然后转身走了。
商南己说完就往室内走,然后回头示意言月跟上。
言月知道自己这会出去也帮不上忙,就跟着商南己往里走。
屋里很黑,没有点灯,商南己把窗推开一线,月光下整个院落一览无余,从外面却看不到室内的情况。
细细的一线光透过窗缝,落在两个人的手上,像牵了一道光线。
言月好奇地抓了抓,紧绷的心情有所放松,商南己这个人很奇怪,虽然不讨人喜欢,却莫名的让人有安全感,他说了救人,她就觉得一定能办到。
这大概就是他年纪轻轻却能坐上墨云骑云首位置的原因吧。
光线在手上蹁跹,此时两个人都满身的血污,言月却在这缕光线里闻到一丝极淡的桂花香,应该是商南己在桂花树下站了很久,才沾染了一缕香气。
看着黑暗中的商南己,言月突然想起秋日读书时看到的一句话,有人之形,无人之情,竟然觉得用来形容商南己无比贴切。
他就在身边,但仿佛和你不在一个世界,这种疏离如有实质。
明明宴会之前见时,他给人的感觉是年轻而随和,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你如此盯我看,是不是不妥?”商南己开口。
一个大男人还怕看,哼,小气!
不就是长的好看点。
言月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商南己旁边,傲然仰头,那线光刚好打在脸上,好像在说,大不了让你看回去。
屋内太暗,商南己只能看到那细线般的光下,模糊的脸,商南己想了想她的样子,莲脸桃腮,清雅中透着娇嫩,算是好看。
一念至此,商南己伸手紧紧压了一下受伤的肩膀,熟悉的刺痛感压下异样,他笑了一下。
“你怎么了?很疼吗?”言月立刻就发现他的异样,就看到他肩膀上伤口又开始流血了。
商南己悄悄的把窗户的缝隙推的更大一点,刚好能看清,她皱起的小脸,看起来很担心他的样子。
言月借着月光看到那么多血,满脸的无措,最后对着伤口轻轻的吹了几口气,嘴里还喃喃自语地说:“不疼了,不疼了”。
商南己突然明白为何哥舒玄为何爱逗府里的小丫头,原来也算有趣。
月光一盛,商南己看到言月额头上有血迹,毫无预兆的伸手抹了一下,然后皱眉看着手上的血迹,他没想伸手。
“你为何打我?”言月问,黑白分明的眼睛怒视他。
听她如此问,疑惑的去看她的额头,那里没了血迹仍有一抹红,原来,人的肌肤可以这样娇嫩,他明明没有用力,竟然就红了。
然后竟觉得那根带血迹的手指,有点发热。
“你额头有血。”商南己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哦,那你也不能趁机打人。”言月也没在意。
“你是如何知道李历今天动手?”商南己问。
“我我发现,我聪明啊。”言月吞吞吐吐,她还没想好怎么和商南己说,最主要的是,她还没确认人都被救出来。
“你父亲不知道,否则也不会全家来赴宴,你也不是提前就知道,否则又何必来求我。”商南己一瞬不瞬的盯着言月,沉声道:“所以,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与李历的嫡女李青云算半个仇敌,我宴会前去拜访她时,悄悄把我的侍女藏到在她的衣柜里,在她今天要穿的礼服里放虫子,她最怕虫子了,我想看她在众人面前出丑。”言月说。
“然后呢?”商南己问。
“然后我的侍女就偷听到他们要在宴会上杀人的事。我和侍女之间有约定的求救信号,就像军队的旗语一样,我听到她的笛声就明白了。”言月说。
“编的不错。”商南己揶揄道:“不过我劝你,最好说实话,对你好。”
言月脸色一红,被识破了吗?还是诈她?
“我说的就是”在商南己如有实质的目光压迫下,言月觉得自己最好不要说谎,“实话”两个字就没出口。
“你可以胡说八道,但我让你说实话时,不可以对我说谎。”商南己淡淡地说,“你不必现在说,我们先谈谈别的。”
言月立刻喜道:“什么?”她的确不知该怎么和商南己说,这样莫测的一个人,她不确定如实说会有什么后果,能不说最好。
“名扬四海的海通社,言姑娘应该知道吧。”商南己停了一下说:“与沿海夷道各邦国都有生意往来,很有钱。”
言月立刻意识到军队最缺什么?最缺钱。
“李历轻谋浅虑,竟不知文人做派的言清背后有那么大的生意,真是手握宝剑,却当砍柴刀用。”商南己说。
“爹爹,自然是文人,海通社是祖上传下的生意,父亲并不在意,由我打理。”言月稍一思考说道。
“哦,虽然我事前了解一些,但还真不知道言姑娘有如此才能。”商南己虽然在夸人,但语气平平,没有一点惊讶。
“你负责把人救出来,送出黎阳郡,我承诺给你海通社三成的利润,不议价,否则会影响海通社的运转,不能杀鸡取卵,您明白吧。”言月直接开出条件。
“每年三成?”商南己问。
言月鼻子差点被气歪:“最多三年。”
“好。”商南己也答的干脆。
“那你不再问我为何知道今夜是李历的杀人局。”言月立刻道。
“我只是说你可以不必现在说。”商南己道。
“奸商”真是一点亏不吃,言月心想,然后又想到如今南方也乱成一团,父亲本就无意经商,海通社被其他家族挤兑,生意并不好做,他知道吗?
思索间,听到商南己问:“你会对你兄长说谎吗?”
“不会。”言月脱口而出。
“不要对我撒谎!”商南己道。
这句话有点突兀,言月想,商南己肯定是嫉妒她兄妹和睦,毕竟他们第一次一见面,就是他手足相残的血腥画面。
他也挺可怜的。
商南己看着言月看他的目光,猛然合上窗户,室内一片黑暗。
他知道言月有问题,不单是她莫名知道李历的计划,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刚刚看到那么多死人,虽然也吓得发抖,但做事说话条理清楚,明显是有备而来。
有备而来?这就反常。
事有反常,不得不防。
过了好一会,商南己问:“你们今后有何打算?”
这句话还挺有人情味的嘛,言月说:“回青川。”
“黎阳距京城不远,以言郡守的刚直,大概会直奔京城,汇报黎阳之事。”商南己说。
言月默然,如此大乱之际,当今圣上不励精图治,积极应对,却南下陪都,酒池肉林,奢靡无度,把京城交给十二岁的太子监国,如此荒唐!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父亲被气的多日吃不下饭。
但以父亲的秉性,今日事了,大概会直奔京都,虽然如今的京都已是众矢之的。
“如今的京都是有去无回之地,言公不畏生死,乃国士。”商南己说得庄重。
“多谢商公子提醒。”言月听出商南己对父亲的尊重,声音不由放缓了些,更显软糯,真诚地问:“父亲脾性刚直,向来不听劝,不知商二公子可有高见?”
“高见?”黑暗中传来商南己的笑声,“高见没有,方法倒是有一个?”
言月满怀希冀的看着商南己问:“何法?”
“你和我回阳中。”商南己说,“我说服言公回青川。”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