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罡北斗
龙芸怏怏不乐,走在前面。
她是真的有点虚。先前罚跪三日,膝盖还有伤。早上爬到上清峰顶已是极限。此刻爬台阶,没两下便气喘吁吁,随时都能跪倒。
天钧没有催她,跟在她后面慢慢走。有意留出了两级台阶的空余。
少女身形婀娜,背影佚丽。乌发束作两束,垂在脑后。早上起得早了,也没来得及编麻花。两根长长的发辫垂落下来。有几道乌黑发丝,随着浅青色的绑带一起,被山间的清风吹抚,漫不经心地飞到天钧跟前。
天钧蹙着眉别开目光,依旧去看阶旁盛放的铃兰。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浮上来又被压下去。
龙芸爬得很艰难。她躬着背,双手时不时撑在膝盖上,一副随时要软倒的模样。一面还连连娇喘。
有那么一刻,龙芸仿佛是要摔倒了。天钧伸出手,她又自己站住了。他便又迅速收回手。
龙芸躬着背,手支在膝盖上。意识到自己是个鞠躬挺臀的姿态,心中不由想:
「师尊不会在看我的屁股吧?」
接着便听耳后传来天钧冷峻的声音:“……你走后面。”
龙芸:“……”
师徒七人行至齐物殿外。殿前有一片青草地,临崖处有一株青梧。
天钧从袖中掏出一只铃铛,悬在青梧低垂的树枝上,接着回身走来,对众弟子道:“你们便在这青梧之前摆北斗阵挡我。我来摇响铃铛。”
石栎思索片刻,指挥众师弟妹在青梧之前站位。
撄宁站玉衡位,陆通站天玑位,微微站开阳,大徽站摇光,龙芸站天枢。石栎自己站天权。天璇位留空。
这个阵仗,龙芸看得要发笑。
一个缺脚,一个缺胳膊,一个缺眼睛,一个缺灵脉。一个刚被废尽修为的、连爬山都爬不动的自己,再加一个刚入门什么都不会的小水妖。
处处是弱点,处处是破绽。
而他们的对手是七百年修为的昆仑上仙。这要能打真是开玩笑了。
天钧道:“不用灵力,只用剑招。拔剑吧!”
石栎撄宁和陆通,三人训练有素,齐整亮剑。
石栎亮栎社神剑,撄宁亮佩剑利害,陆通拔出鹰喙剑
三个新弟子就没那么齐整了。
只见微微抖抖索索地拔了剑。
龙芸无精打采地从脊背中拔龙泉。就拔剑这个动作,她都开始冒汗。只得用龙泉拄地,让自己别摔倒了。
大徽一手拄杖,解腰间的剑鞘解了老半天,一边大喊:“等一下等一下!我把剑鞘取出来放地上去,要不它老挨着我脚。”
……请问能直接投降吗?
天钧催促:“行吗?”
石栎看师弟妹们站准方位,手中勉勉强强都拿上剑了,道:“准备好了。”
天钧从袖中掏出一只金色沙漏,道:“金沙漏完是半刻钟。能坚持半刻钟,算合格。”
他手掌一递,沙漏便自己飞到一旁的石桌上落下。金沙下落,计时开始。
天钧道:“来。”
他自己没用剑,双手空空。只见白色身形闪动。他直扑这个剑阵的破绽,就是斗身——天璇位留空,天枢位是无精打采的龙芸。
另一边的大徽双目失明,微微根本什么都不会,便在那一旁杵着。
天钧一步迈向天璇位。陆通抢至天璇位来补空。
天钧向天枢位一避,便从龙芸眼前一掠而过。
没有遭遇任何反抗,即刻轻巧地碰到了树上的铃铛。
只听一声叮铃铃,天钧道:“你们输了。”
这实在太快了。沙漏停住。金沙才落了一星。
石栎拧眉道:“不行。咱们需要调整位置。”
她让龙芸站天璇,撄宁站天枢。其余人位置不变。这样撄宁原先的玉衡位留空。
再次开始。天钧又一次朝龙芸袭来。
被针对了啊。龙芸想。
撄宁一手拄杖,一手挺剑,朝天钧直刺。
天钧避开撄宁剑锋,一下绕向龙芸身后。
龙芸后面是陆通。陆通左手挺剑刺来。天钧往后一退又避开。
沙漏中的金沙簌簌而落,底下积了一层薄薄的金沙。
众人看出天钧在针对龙芸。
石栎也持剑跟上。师兄姐三人将龙芸护在垓心。龙芸站在原地一下没动。
反正打不过,她都懒得打。随便你们玩吧。
天钧转而去攻斗柄。白影晃向微微。微微吓得啊的叫了一声,剑竟然掉在地上。
龙芸一惊。
石栎撄宁陆通三人即刻抢上。
撄宁速度最快,想也不想横剑挡上。天钧袍袖朝撄宁一抚。撄宁胸口如受重击,人便朝外摔倒出去,拐杖也脱了手。
龙芸皱起眉头。天钧并未用灵力,可袍袖一挥便叫撄宁倒地。必然是因为撄宁为她输了太多灵力,以致自己修为受损。
这一下天钧直取铃铛,再次摇响铃铛。
沙漏中的金沙停住。只漏了薄薄一层。天钧看一眼沙漏,道:“比上一回稍有进步。只是还差得远。再来一次。”
撄宁捡回拐杖,重新走回天枢。
石栎道:“撄宁。刚刚你不对。你在天枢位,不该跑那么远。斗柄我来照顾。”
撄宁道:“是。”
沙漏倒转,又重新开始计时。
天钧再次朝龙芸袭来。真的是在针对她。
可这一回,师兄师姐都有了准备。陆通从一侧递出长剑,攻向天钧左首。撄宁挺剑攻向天钧右胁。石栎仗剑护在龙芸侧翼。师兄姐三人环环相扣,彼此为护,同时将龙芸严密地笼在垓心,牢牢护住。
天钧一双空掌翻舞,将三人牵制住。
剑影纷纭处,天钧一转身,再次攻向斗柄——又是向微微。
这时的石栎还在三人组成的剑网中,不及转向。斗柄那一侧毫无防护,只剩目盲的大徽和什么都不会的微微。
龙芸一惊。微微毫无还手之力。天钧要是像对付撄宁那样,给她来这么一下,微微非得摔出几丈去。
龙芸想也不想,也不管什么方位了,三两步抢到微微身前,仗剑直刺天钧。
可是她这一下腾跃,北斗阵便被破了。她的方位不再有人。天钧放过微微,又朝天璇位击去。
龙芸紧追而上。天钧长袖往身后一甩。
袖风并不灌注灵力,可毕竟是昆仑之尊。纵是寻常的一甩袖,便也有千钧之力。
龙芸被那袖风甩得仰面朝天摔将出去,胸口一痛,吐出一口血来。
天钧又一次摇响了铃铛。
微微追上龙芸,将她扶起,叫了声:“姐姐!”
龙芸翻身起来,跪在地上一阵咳嗽。
夺魂鞭伤到肺脉,气喘咯血。
微微扶在龙芸身侧,焦急地一声声叫姐姐。龙芸想说我没事,却说不出话来。
天钧取下铃铛,回转身来。
沙漏停住了。底下的金沙比方才又多了一点。
天钧看了一眼龙芸,却没说什么,只对众弟子道:“今天到此为止。等浩汤回来,你们一起好好琢磨,怎样练这个剑阵。八月底第一次考核,你们要坚持到半刻钟,才算及格。到今年年底第二次考核,撑过一刻钟才算及格。”
龙芸擦干嘴角血迹,眼中有泪水涌上来,被她强忍下去。
她跪在地上,转向天钧,哽咽道:“师尊……我已经是个废人,留在这里也是连累师兄师姐。请师尊将我逐出昆仑。”
微微跟龙芸一道跪下,“我,我也很废。我什么都不会。师尊你要是赶我姐姐,连我一起赶走吧。”
天钧伫立原地,垂首看向龙芸,目色无限悲哀神色。
他的右手微动,似是想去扶她,可是手才递出一寸,便又缩回袖中。
天钧别开眼,望向远处的西山,轻声道:“天罡北斗阵,少一个人,便成不了阵……回去好好休息。阿栎,送你师妹下山。”
他说完便即转身,白影一闪,就地消失不见。
大徽将龙芸扶下山去。石栎陆通跟在他们身边,为大徽引路。
微微没跟龙芸走,而是留在逍遥台,缠着撄宁教她练剑。
撄宁很耐心,将北斗剑法基础的前五式剑招传授给微微,帮她一招一式地打磨。师兄妹两人一个教一个学,十分用心。
微微发了狠似的,一直练,怎么都不肯休息。
两人拆解剑招练到辰时。撄宁道:“再不去膳堂,可就没吃的啦。先吃饭吧。”微微才终于肯休息。
膳堂快要打烊。两人从膳堂中拿了些馒头花卷,坐在山间乱岩上,赶上最后一道暮光。
撄宁道:“你进步很大。这才短短半日,便能记住这许多招式。倒不像是新手。”
微微道:“我只是想守护我姐姐。今天姐姐要不是为了救我,不会受伤的。”
撄宁道:“不要这么想。北斗剑阵各方位本该彼此照应。只是我们呼应配合还不到位。等大师兄回来,多练几次就会好的。”
晚间山风抚过,吹凉了微微的额头汗珠。她下意识地一抖。
微微忽然问:“撄宁师兄,你喜欢我姐姐吗?”
撄宁被她问得一噎。他脸色一白,道:“谈不上喜欢。不过是同门之谊。”
微微道:“那就好。我那日在玉清宫,看到天绝仙尊拔弟子情丝。场面真是可怕。那些师姐一个个叫得那是一个惨。”
撄宁道:“看不出来,你胆子不小,居然敢闯进玉清宫。”
微微道:“我是想提升修为,去找河图洛书,不小心留得太晚才撞上的。”
撄宁叹道:“你也太拼了。我这一打的血海深仇,修行也没你上心。”
微微道:“那师兄你也要努力练剑,快快复仇。”想了想,又说,“撄宁师兄,你要是不喜欢我姐姐,就不要对她太好,也别老去找她。因为我姐姐她就是个傻白甜,心思单纯,很容易上当受骗。”
撄宁听着这话,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你姐姐是傻白甜?容易上当受骗?”
微微道:“是。她真的特别傻。你可不能欺负她。”
撄宁笑道:“你姐姐厉害得很。只有她欺负我,没有我欺负她。”
微微道:“可是前两日,你去宿舍找我姐了是不是?”
撄宁道:“楚凌云说的?”
微微嘟了下嘴,不高兴地说道:“她说她听到有人喊非礼,结果没想到看到师兄你。”
撄宁脸色发烫,想想自己也没干什么,他又正色,“我没做什么。你姐姐受了伤。我不过是尽一下做师兄的义务。”
微微道:“你替我姐姐输灵力,替她疗伤,这看似好事。师兄你是尽义务,可姐姐会当真的。我姐姐她就是这样的人,滴水之恩,倾海相报。你只要对她有一点点好,哪怕只是哄哄她,她都恨不得把命给你。”
撄宁望向远山,思绪仿佛飘远了,喃喃道:“滴水之恩,倾海相报……你说得不错。”
微微脸色严肃,郑重道:“所以,撄宁师兄,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喜欢她,也不要对她太好?”
撄宁愣了一下,低下头,最后一道暮光温柔地洒落在他脸上。他轻轻说:“我不曾图她回报。”
石栎送龙芸回宿舍。接着又去膳堂,拿来许多吃食,一直送到龙芸舍中。
龙芸一回屋便躺床上。石栎再来,她懒得下床,只道:“你不用来跟我卖好。我不领你的情。”
石栎没好气道:“我跟你要卖什么好?”
她将食篮放下,道:“衣服解了。我替你上药。”
龙芸道:“不用。”
石栎道:“撄宁或者我,你选。”接着冷笑,“你要是想撄宁伺候,我现在去叫他来。”
龙芸翻了下白眼,慢吞吞脱了衣衫。
石栎取来一盆热水,先替她将伤口周围的血污都清理了,然后才上药。
她的动作就没撄宁那么怜香惜玉了。偶尔有一下长长的指甲刮到伤痂,疼得龙芸龇牙咧嘴。
上完药,石栎出门洗了手。回来打开食篮,替龙芸盛粥,端到她床前。
龙芸道:“我又不是残废我自己会吃。不用你喂。你走吧。”
石栎叹口气,道,“就跟你再说一句话。”
龙芸道:“你不如早课的时候训我。我还不能还嘴,最多在心里骂骂你。”
石栎又叹口气,“我是怎么着得罪你了,妖皇陛下?每次说话都夹枪带棒,搞得好像我欠你。”
龙芸咬牙道:“你武功高强镇守一方身份高贵富可敌国人美心善人见人爱师父师兄都喜欢你,连我妹妹也喜欢你。我没你漂亮没你厉害啥也比不上你,行了吧满意了吧公主殿下?”
石栎笑眯眯的,一手拿碗,一手摸了摸龙芸毛茸茸的脑袋,道:“满意了。以后多说说,我爱听。”
龙芸:“……”
石栎在床边坐下,用勺子在粥碗里划圈,慢慢道:“我是想说……其实……我们师门……每个人都是废人。不是有残疾,就是有旧伤。并不独你如此。不存在谁连累谁。”
龙芸抬眼去看石栎。
“非要说连累,这些年,我也没少连累师门。为了给我解冰蛊治灵脉,师尊和师兄弟们都操碎了心……这么多年,我也就是这副死样子,一动用灵力就半死不活。修行便如自虐,每上一境都仿佛要死一次……
“我也想过我为什么还要在昆仑呆下去。我也曾说过你今天那样的话。跟你一模一样的话。
“‘师尊,你将我逐出师门吧。我呆在这里只会连累别人。’
“可师尊跟我说:‘既然收你入门,我便不能放弃,你也不能。我的每一个弟子,我都会负责到底。也希望你对自己负责。’”
石栎低着头,古铜颜色的脸埋在散落的乌发中。她胸前那枚血玉红翡,这时红得惊人。
她接着续道:“后来我也发现了。并不独我一人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数困境。每个人的困境不尽相同。可是大家一起想办法,总好过一个人孤军奋战……师尊让我们练北斗剑阵,不过是叫一群废物,彼此守护。兄弟姐妹,同心同德,剑尖朝外,不叫人白白欺侮。”
石栎说着轻笑一声,将粥碗塞进龙芸手里,“粥凉了,你自己吃吧。”
龙芸无意间瞥见那双手。手背暗沉粗糙,几道狰狞的白色疤痕横过。那本不该是一双公主的手。
石栎站起来背过身,用手指飞快抹拭眼角,“你好好休息,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