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鬼洞
龙芸呆了一呆。
杞玉道:“上清宫,颜忘胜!龙芸试境评定……五境。”
这一战打得格外精彩。谁都没想到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结局。台下所有人都看得呆住了。
树荫中的方技已经坐直了身,像是不认识似的望向撄宁。
方技道:“如方才那般的威压,是我的错觉还是……”
师书道:“撄宁的确变强了。”
方技道:“可是——为什么呢?去年秋试,他被我打得那么惨。不过一个冬天……”
这时的撄宁,安然坐在轮椅中。浅色的袍裾干净齐整,不染纤尘。
龙芸的发辫和面颊,被黄土糊得不成样子。两相比较,倒像她输得很惨似的。
龙芸气登登地走到撄宁轮椅跟前,俯下身。撄宁以为龙芸要动手打他,却也不躲闪,只是笑微微地盯着她看。
龙芸伸出两只全是泥巴的手,倒是没打人——只是抓住了撄宁整洁的衣袖,接着便往自己满是黄土的脸上擦去。
还不忘掐个水诀,干脆就直接洗脸了。
撄宁干净的衣袖上,登时糊满了黏糊糊的黄泥巴。
撄宁:“……”
这还不算。龙芸用撄宁的衣袖擦净脸,又把双手拍在他的胸口上。撄宁齐整洁净的襟口,登时印了两个脏脏的巴掌印。
撄宁很是无语,却也纵容。他没躲闪,任由她把泥巴揩在他身上。
龙芸气恼道:“人家扇个扇,半空飞桃花。你扇个扇,大家一起吃土。”
撄宁笑了,说:“没办法。我修土。”
龙芸把双手擦净,接着便从撄宁手中夺过那把折扇。
撄宁这下有些不淡定了,道:“嗯,你要做什么?”
龙芸答:“我就看看。”
她打开折扇,仔细看那扇上的画。
扇面绘青山映日,巍巍青山,冷冷残阳。左侧题诗:“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扇背绘长河孤星,涛涛江河,寥寥星辰。左侧题诗:“向北望星提剑立,一生常为国家忧。”
字迹工整,笔力遒劲,气贯纸背。落款朔州诸军事、朔州刺史颜国曜。
方才泰山压顶之象,与扇上青山形状一致。龙芸道:“作画人修为不浅。”
撄宁道:“这是我三叔题赠。他并非修士。”
龙芸问:“你三叔在哪里呀?”
撄宁道:“长安诏狱。”
龙芸一愣。接着记起来,撄宁全家被灭,的确有一位叔叔因文字狱关押多年。
撄宁故作轻松道:“没关系。明年夏天三叔就能出狱了。”
龙芸蹙眉回顾上一世的往事。颜国曜被羁押八年,好容易出狱,被派去朔州劝降何千里,被绞死了。
撄宁从龙芸手中收回折扇阖上了,用指尖拭去扇柄上的尘土,小心收进袖中,道:“等三叔出狱,我便去接他。”
试境台上一横一纵两道深壑。
李观趴在深壑边上,往底下望,惊呼:“这得有多深哪!”
杞玉也跟过来查看,“你们上清宫,把试境台弄成这样,打算怎么办?”接着便朝浩汤喊话,“你们得出钱!”
浩汤没好气道:“没钱!”
李观道:“谁搞成这样,谁负责修。”
龙芸道:“你们自己的豆腐渣工程,来怪我?……”
这时日色已幕,昆仑三尊已离席。其他两院的弟子们纷纷散去。
陆通叫齐上清宫新弟子,嘱咐道:“今天试境后,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术法等级了,自行选择对应级别的术法课。”他将准备好的选课表分发给新弟子,“明日把选课表交给我。两日后选课结果确定,就照各自课表去上课。”
微微问龙芸:“姐姐,我们选什么课呀?”
龙芸道:“你随便选。你选什么我就选什么。你先填好自己的表,再把你的表抄一份,写上我的名字交上去。”说着把陆通发给她的选课表一并给了微微。
微微道:“可是姐姐,你的境界比我高很多。我只有一境。”
龙芸道:“术法课就照境界填。其他课选一样。”
大徽把他的表也塞给微微,“你给我的也填了。就选一样的。我连一境都不是。”
微微头痛道:“我都不认得几个字!”
微微花了许多时间研究功课科目。晚上回到宿处,微微倒头便睡。
夜色已深,龙芸悄悄潜了出来。
她再次来到玉清峰缮性殿。她在殿外闭上眼,感知到金绿猫眼在缮性殿深处的那间书房中。
殿外只有两名低境弟子值守。龙芸土遁潜入殿中,没有惊动他们。
殿内昏暗。唯一的光源,是笼罩河图洛书的银色结界,发着幽微的光芒。
若要盗塔钥,这时倒是唾手可得。
但龙芸无意盗钥。她只想取回金绿猫眼和《巫蛊全书》。
猫眼能够夜视。通过连接上的微弱神识,可以看见《巫蛊全书》就放在黄花梨木书案上。
龙芸来到书房门前。门口设有结界。
龙芸稍稍有些犹豫。硬闯结界,一定会被人发现。
可想要悄无声息破掉结界,也难免会被发现。
倒不如直接硬上,在被人捉住前拿上东西逃走。
龙芸自负于此时体内的灵力,干脆硬上。
这是一道水系结界。水系术法本是她所长,龙芸破得十分轻易。
房门上锁。龙芸直接击出一掌,打落锁钥。
房门应声而开。
容易得令人惊讶。
门扇大开。猫眼石在墙架上的紫金托盘中。龙芸一步迈入房中。
可她刚跨过门,地上便金光一现。她不慎踏进一个传送阵。
下一刻,眼前一黑,景象旋转。
再一晃眼,她已被传送到了一处黑暗的洞穴中。
玉清峰北麓,与孤独峰交界处,有一处黑暗的石窟,名唤无鬼洞。
无鬼洞阴森可怖,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平时此间空无一人,但今夜却格外热闹。
此时,无鬼洞口,有一名身穿浅绯衣衫的男子伫立,仿佛在等待什么。
天绝仙尊来到无鬼洞,见到方技,很是惊讶。
方技向天绝跪下道:“弟子今日在试境台上输给上清宫,十分惭愧,自责不已。特来无鬼洞向师尊请罪。”
天绝慈祥地微笑道:“胜败乃常事。何况那女妖的确神力威武。输给她,倒也没什么好自责的。”
天绝说着,伸手慈爱地抚了抚方技的头顶,又将他扶起来。
方技站起时,个头比天绝还要高出许多。天绝抬头,充满怜爱地望向他,道:“阿技,你有这番好胜心,不是坏事。对自己却也不必太过苛责。你今日受了那女妖一掌,伤得不轻,快回去休息吧。叫师书好生照顾你。”
方技道:“那莲颂师姐……”
天绝脸色一沉,嘴角却依旧含笑,道:“莲颂是玉清宫大师姐。她与你不同。你不必管她,自己回去吧。”
方技还想再说什么。可天绝神色渐渐转为冷漠。方技只得退下。
天绝步入无鬼洞中。那洞穴入口处的通道阴暗逼仄,走过一段却变得宽畅。
接着来到一处圆形洞厅。那洞厅壁上悬有幽暗的灵火。每隔一处灵火,便又有一处洞穴。
放眼望去,至少有十数处洞穴。有的洞穴黑寂无声,有的洞穴中却传出可怖的咆哮,不知是鬼是兽。
天绝穿过圆形洞厅,径直向中央一个洞穴走去。
步入洞中,地面变得潮湿泥泞。有凉水由从头顶的岩缝中滴落下来。
耳际听到鞭梢划开空气的声音,落在□□上的声音,还有轻微的女子喘息。
洞穴的尽头是一处囚室,三丈见方。黑暗的石壁上有灵火发着幽暗的光线。此外还悬挂着许多生锈的铁链。地面上有冰凉的积水。头顶的水落下来,发出滴嗒的声音。
莲颂被两道铁链锁在墙上,背脊向外。祝瑶手执长鞭,一鞭一鞭地打在莲颂背上。祝瑶下手极重,一鞭下去,便皮开肉绽。莲颂痛得浑身发抖,却始终咬牙不敢呼喊出声。
几名女弟子侍立在侧,一个个战战兢兢。
天绝走进来,开口便道:“你们看清楚,对男人动心,便是这般下场。”
祝瑶收鞭,跪下道:“启禀师尊。四十九鞭已行刑毕。”
天绝眯眼去看莲颂。莲颂垂在铁链上,背上已血肉模糊。
天绝对祝瑶道:“很好。你虽年幼,却比你师姐清醒,没有什么多余的慈悲心。不像你这年纪的那些女孩子,只有妇人之仁,难以成事。”
她接着对莲颂道:“你看看。平日叫你处罚别人,你便心生怜悯,背着我包庇纵容师弟师妹,重罚从轻,能饶就饶。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瞧,新来的小师妹,都比你有出息。”
莲颂低低道:“弟子知罪。”
天绝手指一点。墙上的铁锁松开了,莲颂从墙上滑落下来。
天绝道:“我的耐心很有限。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却全无长进,次次触我逆鳞。只因你灵根聪慧,有修仙之才,我才对你一再纵容。可你情根深种,修为无进,迟迟打不过浩汤。今年再给你一年时间。明年再输一次,你便自废修为,自行离开昆仑。”
莲颂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跪倒在地,道:“弟子遵命。”
天绝手中出现一道水鞭。她绕着跪在地上的莲颂走,道:“今日输在何处?”
莲颂道:“弟子灵力不及对手深厚。”
天绝问:“还有呢?”
莲颂道:“弟子……弟子技不如人。”
天绝的水鞭打落在她背上。莲颂重重摔进地上的黑水中。一时间衣发全湿了。
可她又很快爬起来,双手支在地上,勉强跪好。
天绝厉声道:“你与那妖孽对战,先时不落下风。可待那妖孽使了个银花火树,你便立刻自乱阵脚!这是为何?”
莲颂颤声道:“弟子……弟子愚钝……”
天绝又一鞭重重抽在莲颂身上。莲颂的脸登时又被按进黑水中。
天绝怒道:“再愚钝也不至于几次三番折在同一招上!水系术法也叫你练了。不过是个银花火树,随手召个水术便能灭掉,你却落荒而逃!只因你对浩汤心存爱慕,妖畜使个火招,叫你想起了浩汤,是也不是?”
莲颂不敢说是,又不敢说不是。天绝狠狠落下一鞭,骂道:“贱人!说话!”
莲颂趴在泥水中,轻声道:“是。”
天绝摇头道:“我一次次拔你情丝,你又一次次让它长回来!你是还没受够拔情丝之苦啊?”
莲颂扶地又一次跪好,叩首颤声道:“弟子知罪……弟子知罪……”
天绝叹道:“你本是百年不遇的金灵根,本可以成为天下金系剑道第一人,却为情所困,自甘堕落!只因我对你不够狠心,时时容忍,才叫你一错再错。”
莲颂含泪道:“弟子知罪。弟子感恩师尊教诲,必自断情丝,不敢一错再错。”
天绝又道:“她伸手弹你的剑,你的剑竟然飞了出去!你一个剑修,怎么竟连自己的兵器也握不住?浩汤用一模一样的招式打过你。你又用一模一样的招式输给他师妹。这下倒好。你不仅打不过浩汤,连浩汤带出来的小丫头都打不过!”
莲颂不敢辩白,只一次次叩首。面目全是地上的泥水。
天绝收了水鞭,面露慈祥的微笑,语重心长道:“莲颂。为师对你一番苦心,你可不要不知好歹。你心中不能有犹豫,不能有妄念。你要一心一意记住你的目标,你要成为天下第一金剑。女子要胜过男子,必须要付出更大代价。你本是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有这番造诣,可千万不要一时情动,耽误自己的大好前程,也辜负为师一番苦心。”
这时便听见一声冷笑。龙芸已出现在无鬼洞中。
“你可拉倒吧。耽误莲颂大好前程的人,是你这老妖婆!没种的垃圾,就拣没爹没娘的姑娘欺负!!”
莲颂大震。她用衣袖抹开泥水,抬头见是龙芸。
龙芸被缮性殿的传送阵传至无鬼洞。她蹲在角落不做声,却把方才师徒二人的对谈听入耳中。
上一世水若芸初入昆仑,对三尊顶礼膜拜,以为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平日见三尊,只会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说。
可活了两世的龙芸,见过太多,早不把天绝放在眼里。
垃圾?!
天绝气到脸色发白,“你……你这畜牲……”
龙芸冷笑着抢话道:“你才畜牲。你那狗娘养的小白脸穿个桃花衫到处招摇过市,也没见你对他疾言厉色。你是看上他脸了,还是看上他爹了?一样的都输给我,你打莲颂却不打方技?偏袒男弟子,苛责女弟子。还敢说你是为女弟子好?——你脑壳里全是大便吧!!”
天绝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骂过。
什么??大便??
那些慈祥和蔼的表情全都不见了,脸上是被戳穿后的震惊,接着是极其憎恶、极其仇恨的神色。
她指到龙芸,气急败坏叫道:“给我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