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境
几步之外,天钧仙尊面色笼了一层薄霜,正望向龙芸。
周围所有人都躬身向天钧行礼。
刚才嚣张得不要不要的小太妹,一瞬间像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来。龙芸跟着躬身行礼,低低唤了声:“师尊。”
天钧道:“龙芸,你跟我来。”
龙芸求救似的看向撄宁。撄宁回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龙芸慢吞吞走向天钧。天钧回转身向天地殿之后走,一路上不断有弟子躬身行礼。
龙芸越走越慢,很快落在后面。
天钧回转身,道:“走不快?”
龙芸低头,小碎步走上前。
她那两根长辫,听师尊训话时在底下甩来甩去,这时却像兔子耳朵似的,蔫不拉几地塌在耳后。
天钧没有土遁,也没有御剑,只是如寻常一般行走。他走过天地殿,很快来到一条僻静无人的下山小道。
这是太清峰的北侧。小道下山的方向,是孤独峰。那是戒律院所在。
龙芸吓得一个哆嗦。如果要罚跪,现在回去往膝盖上绑个棉花还来不来得及呢。
她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心想找什么借口才能开溜。
前方的天钧停住脚步,回过身觑向龙芸,脸上是嘲弄神色,“怎么?……又想上厕所?”
龙芸:“……”
龙芸看天钧神色,倒不像之前那般冷若冰霜,于是小心翼翼问:“师尊要带弟子去孤独峰吗?”
天钧干脆道:“今天不罚。”
龙芸松了口气,忙解释道:“师尊,请相信我,汤叶的母亲不是我杀的……”
天钧道:“我相信你。”
龙芸微微一愣。
这就信了吗?
她又道:“师尊,我也没有滥杀无辜,我杀除妖卫是迫不得已……”
天钧道:“我知你心地纯善,以你的本性,必不会滥杀无辜。”
他这句话说得龙芸默了一下。
心地纯善,不知他是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上辈子龙芸是真的没少杀人。
天钧道:“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罚你。你不必如此惧怕。咱们一道去孤独峰拜见无境仙尊。”
龙芸一愣。无境仙尊,那是师尊的师伯,是师祖。
上一世龙芸在昆仑七年,除了刚入门拜见过一回,宗门祭祀时见过一回,平日从来不曾见他。
拜见师祖,那必定要很严肃吧。龙芸想起浩汤说她打扮得过于妖丽,于是伸手去拔头顶的铃兰,“那,那我把花摘了……”
天钧看向她头顶的小小骨朵,道:“不必。”
龙芸微一晃神,天钧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已抬至她耳边。
并没有碰到她。只是浅青的骨朵忽然吐蕊,洁白的花瓣在发髻上安静盛放。
龙芸并不自知。她伸手摸到铃兰的花朵。
这时就听天钧低声,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么个小丫头,怎么就成了妖皇?”
师徒两人沿山路拾级而下。山道两侧,杏花落了一地。林色郁郁葱葱,间闻鸟语蛙鸣。夏天就要到来了。
天钧道:“新弟子例行谈话未及找你。我这些日奔波长安,俗务缠身,却时抽不开身。现下咱们徒步走去无境宫,路上正可谈话。”
龙芸心道,有啥好谈的。你越忙越好,最好永远别来烦我。
便见天钧侧头,凉凉扫了自己一眼。
龙芸赶紧道:“请师尊赐教。”
天钧步伐不快。可因他腿长过龙芸许多,一步迈出,龙芸要小跑两步追上。
天钧问:“来昆仑之后,日常饮食起居如何,东西还吃得惯吗?”
龙芸心道,天天白菜豆腐拿来喂龙,比东极宗还抠,还好意思问吃不吃得惯。
嘴上道:“吃得惯的。”
抬眼时见师尊又目光凉凉地盯着自己。龙芸赶紧道:“日常饮食起居都很好。有劳师尊挂怀。”
天钧道:“昆仑修行需要辟谷。不过你修成人身时日尚浅,辟谷倒不急于一时。昆仑三清峰禁止狩猎,其余山脉却无明令禁止。这四周围的山中,珍奇异兽着实不少。休沐时可自行捕猎。只是不得踏入禁地,也不可惊动旁人。”
龙芸听了这话,十分惊讶。
昆仑山平日是不允许捕猎的。上一世龙芸在昆仑常年处于饥饿状态。所以过了七年,真身也没有长大多少。一直到后来万魔窟中吞噬魔兽,才终于长成百丈长龙。
而现在,师尊分明是给她狩猎的许可了。
龙芸躬身道:“谢谢师尊。”
天钧脚步却没有停留,已往前走。龙芸赶紧小跑跟上。
天钧又问:“课表看了么?想选什么课?”
龙芸心道,没看,不想选。
但是嘴上答得很溜,“看了。弟子打算修水系和木系的术法。”
天钧问:“既看了课表,太清、玉清都有些什么课程?”
龙芸:“……”
她偷偷抬眼去看师尊,发现师尊正斜眼盯着自己。
她低头道:“我……我没记住……”
天钧道:“太清、玉清各有所长。每院至少要选上一门。南伯子葵是天机术大拿。难得来到昆仑,有机会要选他的课。另外,今年咱们师门论道,以元神为题旨。春季学期已经讲了一部分。问师兄师姐要一下之前的讲义,先温习一下。”
龙芸应是。
天钧又问:“你平日睡眠如何?”
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龙芸诚实答道:“不是太好。”她经常做梦,听见一些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天钧道:“入门清神咒,务必勤加练习。有不懂,多向师姐请教。”
之后他又讲了一些修行的要领,如何安心定神。
这时过了山谷,已踏入孤独峰地界。西面的阳光穿越山谷射过来。
龙芸跟在天钧身侧,抬眼看向他的侧颜。夕阳的光芒勾勒出他的下颏剪影,有着好看的弧度。
龙芸心想,如果不是师徒该有多好啊。
天钧平日看似高冷,可便如方才师徒间的谈话,可知他并非本性高冷,反倒谦和冲淡,平宜近人。几句关切的言语,令她如沐春风。
上一世印象中的师尊,平日性子寡淡,言语不多,可是从来没有凶过她。除去后来犯戒受刑,师尊对己从无疾言厉色。授课指点,温和礼貌而有耐心。即使有过错,也不会大声呵斥,给一个眼神,便足以让龙芸警省。
可是,后来又是因为什么,走到那步田地呢?
“你在听吗?”
“啊?……在听在听。”
“把刚才我讲的复述一遍。”
“……”
随后便来到无境宫。
无境宫不像三清峰上的宫殿,有成片的玉宇琼楼。只有孤零零的一个院子,青瓦白墙,古朴肃穆。几扇窗子中隐隐透出烛光。
无境宫弟子很少,不闻人声。大门虚掩。天钧轻轻叩门而入。庭院寂寥,只有几株孤松。
他们穿过庭院,行至中殿。有一名年轻的弟子出来迎接。
那人长得浓眉大眼,鼻梁高耸,一张脸棱角分明。乍一见,龙芸心中暗自一惊。
那是一张与浩汤酷似的脸。但细看,却又有不同。
浩汤久经沙场,面色稍暗,生相粗犷,而这人却珠圆玉润,白白胖胖,好似一个养尊处优的浩汤。
面上神采也全然不同。浩汤眼神坚毅,神采飞扬,偶尔张扬跋扈,这人却是低头垂目,眼神躲闪,几乎有些唯唯诺诺。
那人低首向天钧行礼,叫道:“师兄。”天钧点头,对龙芸道:“这位是无境师伯新录的弟子,名叫殷阳。”
龙芸当然认得他。这是幽州王太子殷阳。
上一世龙芸灭掉幽州后养在宫中的……男宠。
而这时,他竟被昆仑无境仙尊录为弟子,与师尊同辈??
龙芸只觉得额角冒汗。
搜寻记忆,上一世的昆仑,恐怕没有殷阳这号人物。
龙芸硬着头皮,躬身施礼,叫了声:“小师叔。”
殷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低着头,无声地点了点头。
殷阳在前领路,朝殿堂中走,“师尊已在中殿相候。”
他将师徒二人引入中殿,自己便去无境仙尊座下侍立。
无境仙尊懒懒地倚靠在中央的高椅之上。他满头银丝,面色枯槁,脸上布满皱纹,身上穿着深灰色的道袍。他露在袖外的手臂瘦得皮包骨头,骨节一根根分明。不似一般的修仙者青春常驻,倒似行将就木。
天钧躬身行礼道:“弟子天钧拜见师伯。”
龙芸跟在天钧旁边跪下叩头道:“弟子龙芸拜见师祖。”
那无境仙尊,仿佛是个老年痴呆,竟然问了一句:“这是第几遭啊?”
龙芸不知如何作答。天钧道:“回师伯话。龙芸乃是新录弟子。这是第一回来拜见师伯。”
无境撑着额头道:“我年岁大了,老糊涂了。”
天钧道:“南伯子葵做妖皇现世之谶。中朝认定东海现世龙女即为妖皇。朝廷遂派兵捉拿。弟子却以为龙芸并非谶言之妖皇,便斗胆保下龙芸。今日带龙芸特来拜见师伯。”
无境摆摆手道:“昨日南伯子葵来我这儿,跟我说了。”他那双枯黄浑浊的眼睛望向天钧,殷声道,“天钧,你是我昆仑不世出之大才。你也是这普天之下、凡人修者中,离成神最近的一个。你该当把心思都放在证道飞升之事上,不可为凡务分心,更不可辜负你师尊的厚望。”
天钧躬身道:“弟子惭愧!弟子受教。”
无境又道:“你师尊无杀尊者,献祭元神,封印长安三塔,成全大昊五百年的太平。他为苍生而献生,实是我辈之楷模。南伯子葵告诉我,近来大雁塔有异动。你是无杀最钟爱的弟子,理当继承他的遗志。镇压三塔,护佑众生。”
天钧又躬身道:“弟子谨遵师伯教诲。”
无境道:“我年迈体弱,证道无果,早该归西。只是职责重压所在,不敢西去。如今我镇守万魔窟已五百年,时时刻刻谨慎小心,不敢懈怠。只是,自妖皇出世以来,万魔窟中,颇有扰动。无法那恶畜几次三番欲破锁而出,被我镇住。可惜我年事已高,灵力衰微,一年不如一年。若万魔窟有变,而我余力不支,唯有你一人可堪此大任。界时,你须当挺身而出,肩负重任,镇压魔尊。”
天钧再躬身:“弟子责无旁贷,必尽心竭力,镇卫魔窟。”
无境点头道:“天钧,你是年轻一辈弟子中最出色,最有成就的一个,也应当承担属于你的命运。万望你时刻警醒,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可心生妄念,不可分心旁顾,不可因小失大……世间万物,皆有其定数。非人力所能撼动。逆天改命,必有代价。慎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