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
龙芸从回忆里抽身,眼睛有点湿。
昆仑三清峰巍然耸立,昆仑仙派正南门近在眼前。
入口处无人把守,只有两道白玉龙柱立于道路两侧。
陆通道:“过了白玉龙柱,便进入昆仑宗地界。这一带布有结界,外人无法闯入。施用灵力也会被巡查弟子察觉。”
微微跑到白玉龙柱跟前,又转身跑回来。看到龙芸脸色有异,便问:“姐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龙芸摇摇头道:“只是有些瞌睡。”
过龙柱以后,便是一处山谷仙境。谷中曲径通幽,通往太清、玉清、上清三座山峰。
谷地中遍植花树。杏花满枝,桃李茂盛。此刻是四月,有杏花随风翻飞飘落。抬眼但见落花相逐,花雨缤纷。
花林中有一处石碑,题字“一揽芳华”。
微微在花瓣雨中转圈,裙据随花瓣一道舞动。她一面去追逐落花,一面赞道:“这里好美啊!”
陆通笑吟吟道:“你也美。”
微微面颊微红,跑到龙芸身后,说:“姐姐最美。”
杏林尽头有一处湖泊。湖岸有一竹木搭成的临水阁楼,门上牌匾写着“相忘斋”。陆通道:“这里最是幽静。平日想要一个人冥想修行,就可以来这儿。”
龙芸凝眸去看牌匾上的字。那三字笔劲雄健浑厚,境界瑰丽自然。落款“颜国曜”。
微微目光跟随过去,问道:“上面写的什么呀?”
撄宁笑问:“好看吗?”
微微道:“好看。”
龙芸道:“你又不识几个字,怎知好不好看?”
撄宁不无得意道:“这是我三叔的字。不识字的人看了也说好。”
微微仰头问:“撄宁师兄的字也一定很好。”
撄宁道:“不敢跟三叔比。不过我少时习字,是他一手教的。”
微微道:“师兄可不可以教我写字?”
撄宁道:“当然可以。我这学期开了门写字课,就教怎么写字。我还担心没人来呢。到时候你选我的课呀。”
微微好奇道:“师兄也可以开课的?”
撄宁点头道:“等你过了六境,也能授课收徒。”
陆通接话介绍道:“师尊直接授课的时间不多,大多是由真人和大弟子教习。昆仑有灵力境界考试,又叫试境,分为九境。六境以上的弟子可以授课。九境以上尊称为真人,他们可以独立收徒。上清宫有两百余名弟子,除了咱们师兄妹七人,其余都是真人所收的门徒。像咱们大师兄,等他过了九境,就是真人。大师兄也教课,但没有独立收徒。我跟撄宁师兄起初的功课都是他教的。大师兄相当于是我们的师父。你们刚入门,师尊不大可能亲自教你们。大概都是叫大师兄和撄宁师兄带。”
微微问:“大师兄严不严啊?”
陆通想了想,答:“不好糊弄。我刚入门时没少挨揍。”
撄宁道:“我也。”
微微吓坏了,“经常要、要挨揍吗?”
陆通摆手笑道:“不不不。就是切磋对战的时候偶尔失手啦。我们可是一个团结友爱的师门。从来不会内斗的。”
龙芸回想自己上一世全灭师门的光荣事迹,觉得这师门真是团结友爱。
“我跟陆通是从来没讨到过好。”撄宁掩扇而笑,“你们女孩子撒撒娇,保准管用。”
龙芸道:“你们都教她什么玩意儿!”
陆通说:“大师兄今年肯定会很严的。因为……唉……上清宫这两年,确实比较拉垮。以前大师兄入门那会儿,上清宫风头最盛,五大神器全在我们这儿。可是近来,逐鹿连输五年,绩点倒一三年,五大神器被输得精光。本来还剩一个息壤,今年春季刚输,息壤也被玉清宫取走了。”
撄宁道:“那有什么办法。你看师尊收进来的都是些什么徒弟……瘸的,瞎的……”
大徽膝盖一痛,道:“我一个刚入门的,怪我咯?”
微微道:“什么叫逐鹿?什么叫绩点?还有五大神器又是什么?”
陆通道:“五大神器是昆仑珍藏的五系法器,灵力极盛,有助于灵力修为。带法器修行一日,便比得过自己修行十日。这五样法器分别是金系盘古斧、木系御神木弓、水系河图洛书、火系八卦炉、土系息壤。‘三清逐鹿’是三院之间年轻一代弟子的比拼。赢家可以选择一件法器收入自己的院中。今年春季玉清宫莲颂夺得头筹,拿了本来在我们院中的息壤。绩点就是功课成绩,各院弟子成绩在年终会做一次排名。去年玉清宫又是第一,从我们院中拿走河图洛书。”
龙芸听到这里,心中一阵烦忧。
河图洛书便是大雁塔之钥。盘古斧则是破昭慧地狱之钥。
上一世,龙芸入昆仑第六年,夺得“三清逐鹿”头筹,从上清宫中获得河图洛书,拿去开了大雁塔。她一想到这,就觉得背脊发凉,刑伤仿佛还在作痛。
这一世,无论如何不去当这个冤大头了。
微微道:“那现在,咱们上清宫里,一件法器也没有啊?”
陆通道:“是啊。盘古斧、御神木弓在上清宫,河图洛书、八卦炉、息壤都在玉清宫中。今年想用神器修炼还得去别人家。大师兄估计急坏了。这样下去本院弟子都要跑光了。”
微微握起小拳头,道:“师兄我会努力的!”
龙芸伸手指戳微微脑袋,道:“你一个灵力都没有的小丫头,努什么力啊!”
微微举起龙芸的手,道:“师兄我姐姐会努力的!”
龙芸:“……”
撄宁看着龙芸,笑意盎然,道:“你别说。我看你姐真行。”
龙芸没好气道:“别指望我。我不参加什么逐鹿。”
穿过一揽芳华,路过相忘斋,又跨过谷底清溪,上清峰近在眼前。
抬头只见一天瑞气,万道祥光。上清峰上云蒸霞蔚,辉光艳艳。阳光温柔清澈。松柏之间有闲云野鹤,林荫道上有碧草黄花。
此时四月到了尾声。白李红杏,结彩纷飞。芳华落尽,碧树吐新。
春天就要过去了,而前方,将是一整个盛夏。
师兄妹一面说话,一面便到了上清峰脚下。
上清峰山门处,远远便看见有一人站在最下一级台阶上,长身玉立,挺拔英武。那挺立孤绝的身姿,濯濯如春日之柳,森森如千丈之松。
肩上罩了一道红色披风,此刻随山风轩轩然舞动,远望如一处焰火。
正是浩汤。
龙芸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便是浩汤。
平心而论,上一世在昆仑,虽然龙芸自剜龙鳞献给浩汤,可浩汤从未向她索取过什么。也许在浩汤眼中,龙芸跟上清宫中的任何一个弟子并无不同。他照顾龙芸,便像他照顾院中的每一个普通弟子。可是即使是那样的照顾,也足够龙芸无限感念。
在这俗世,有几人能在你落难时挺身而出,挡在你面前呢?
可龙芸毕竟杀了他。
龙芸闭了闭眼。不杀又能怎样?不杀浩汤,就攻不下幽州。
更严重的是,龙芸堕魔后本心尽失,无恶不作。浩汤死后,龙芸也没有放过他。她用他的元神杀了石栎,围攻天钧。
浩汤并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但他对天钧赤胆忠心。所以上一世龙芸犯下重罪,浩汤仍然劝她回昆仑领罪。不是他想害龙芸,他是真的信任和尊重师尊。
——如果这一世的浩汤知道前世一切,还会原谅她吗?
几下走到浩汤面前。
龙芸第一个反应是想躲。
可是这一带谷地开阔,四面是杏花葳蕤。难道她要躲到杏树后面去吗?
很快走近跟前。只见浩汤鬓发如墨,眉目分明。一双漆黑的眼睛光华无限。
他身着上清宫的浅青道袍,肩上却披了一道红色披风。山风过处,红色披风猎猎而舞,有如一团火焰。领口如意云纹,如欲飞腾。
浩汤面色森冷,仪态端庄,负手立于台阶上,遗世而独立。阳光将他的面庞勾勒出炫目的弧光,让人不自觉生出敬畏。
微微小声对撄宁说:“大师兄好凶的样子……”
撄宁与陆通毕恭毕敬,齐齐躬身道:“拜见大师兄!“
微微和大徽见了,也赶紧跟着行礼:“拜见大师兄!”
浩汤倨傲地向他们点点头,笔直地站着,口气十分严厉,“师尊命我迎师弟妹上山。昆仑规矩很多,新弟子入山要时刻谨言慎行,不可妄生事端。撄宁陆通你们多花点心思带新人。要是新人犯了事,你俩也脱不了干系。”
撄宁与陆通躬身应是。
浩汤语气稍稍缓和,道:“新弟子宿舍我都安排好了。两位师妹住一间,挨着石栎。六师弟给你单独一间,挨着撄宁陆通。有问题多跟师兄师姐请教,不要自作主张。”
微微和大徽躬身应是。
龙芸一个人落在队尾,眼神躲闪。
浩汤望向龙芸,声音又酥又威严,带一点压迫感,“见了大师兄也不下拜?”
说完抬脚,要朝龙芸走来。
谁知右脚迈出,他左腿膝盖不知怎么,弯下去就支不起来——直接落去了地上。
人直直从台阶上倒下,一个大马趴,笔直地滑跪到龙芸跟前。
上身也没挺住,脑袋猝不及防磕到地上。
师弟师妹们都看呆了。
只见浩汤那张英气逼人的脸,直接压扁在地。红色披风盖在背上,偃旗息鼓。乌发凌乱,落下几瓣杏花。
抬起的脑门上写了巨大的两个字:逗逼。
撄宁打开折扇,掩面低笑道:“师兄怎么行此大礼。”
陆通道:“骚,接着骚。弟子服上披战袍。”
浩汤:“……”
撄宁跟陆通,一个比一个幸灾乐祸,在那憋笑憋到死。谁也没过来扶他。
龙芸没笑。
浩汤就趴在她面前。怎么都躲不开了。
她没有再迟疑。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向趴在地上的浩汤磕了一个头,道:“龙芸拜见大师兄。”
语气平平的,没太多起伏。
浩汤没动静。
龙芸磕完头抬起身来。
这时挨得近,便发现浩汤看向她的脸色并不很好。面孔苍白,额角渗汗。
前世刑台的那一幕,倏然闪现在脑海。
也是这样,他的脸被按进尘土里。
她跪在刑柱之间,双手被锁。却还远远看向浩汤,眼中晶莹,轻声说道:“大师兄,我……”
而他也在看她。
漫天飞雪,他们四目相对。
浩汤的脸被压在地上变了形。目光如炬,不屈不挠朝着她的方向。干枯的嘴唇还在喃喃:“小师妹,我……”
枝头的杏花一瓣瓣飞落,悄无声息地落在衣襟上。
他们四目相对。两边沉默。谁也没动弹。
只听撄宁拿拐杖敲了敲地,语气森然道:“——你俩搁这拜天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