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
撄宁说可以拜师,微微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第二天清早,微微早早醒来,斋戒沐浴更衣。
旭日东升时,撄宁过来叫她。
他这回没坐轮椅,就只拄拐,一面走一面跟她慢慢交待:“昆仑仙派有三位尊者,号称昆仑三尊,分别是天道、天绝、天钧三位仙尊。我们师尊在排位上居末,因为入门晚,是师祖收的关门弟子。但师尊修为是最高的,他是昆仑离成神——不,是全天下的修士当中,离成神最近的一位仙人。传闻他已历两次天劫,再有一次便能飞升成神。”
微微惊叹,“天哪,那今天可能是我这辈子离神最近的一天……”
撄宁道:“不过传闻也就是传闻。我跟师尊七年,倒不觉得他在成神这事上有多么执著。甚至,他跟其他两位尊者也不太一样。昆仑一向是不问世事,一心修道的。但我们师尊不是。他心系世间疾苦,也教导我们要心怀慈悲,扶弱济困。”
微微点头道:“难怪你们会救我。”
撄宁也跟着点头,“对。要不是师尊救我,我的尸首凉了得有七年了。唔。三师兄得凉了得二十年了。栎师姐,不是六十就是八十年了吧?大师兄,那怎么也得有一百年了……”
微微诧异地看撄宁:“所以,所以几位师兄师姐……”
撄宁道:“对。我是不是说过我们师门收徒,就是比惨。我们入门都不是因为天资聪颖。是因为他不收我们,可能一个都活不了……唉呀,扯远了。不提也罢。说正事要紧……”
撄宁续道:“我们师尊的名号呢,上天下钧。天是辈份的排字。钧是成仙时的封号。师尊修仙前有俗家姓名。国姓轩辕,名讳上明下道,大约是取自‘国晏然不畏外而固者,明道而钧分之’。不过,为尊者讳,平日我们也不提他的名字。”
微微听得一头雾水:“什、什么轩辕,我记不住。我没念过书。”
撄宁轻笑,“你称呼他为天钧仙尊即可。其实我们师徒之间还挺随意,不怎么讲究。只不过以后真上昆仑,要小心点。三清峰上,尊卑分明,若有僭越会被人抓把柄。啊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微微听得惴惴的,担心地问:“我一会儿见了仙尊,要怎么说话啊?”
撄宁回答:“师尊待人一向宽厚温和,极少疾言厉色。在他面前也很难掩藏你的真实想法。坦荡自然、不卑不亢最好了。”
微微问:“他会考我吗?我是什么都不懂。连自己怎么修成的人形都搞不清楚。”
撄宁安慰道:“没关系的。我拜师时也是什么都不懂,别说术法,就连武功都没练过。师尊还是收我了。”想了想,又道,“我自己的经验啊。他可能会问,你为什么想拜师。这个问题,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你得自己想好。”
微微跟着撄宁,走过水榭楼阁,转了几处弯,行至曲径通幽处。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面前有一口桃花潭,深不见底。绕过桃花潭再往前走,两面落英缤纷,碧竹成荫。山涧沿石壁淌下,竹木惊鹿接水,时而发出嗒嗒的轻响。
脚下所行,布满青荇的台阶通向一间竹砌居室,清宁幽静,恍若人间仙境。
微微轻赞:“真美。”
撄宁笑眼弯弯:“这只是昆仑一处行宫。昆仑山有天籁轩,还要美呢。”
微微随撄宁拾级而上。微微脚步轻轻,深恐惊扰仙人。
竹砌居室素朴宁静,比微微想的还要简陋些。
虽则简陋,有一分古朴的大气端庄,叫人心中生出敬畏,不自觉地放低声音。
居室的门虚掩,一道竹帘垂落下来。屋内肃静,偶有一两声弦音传出。
撄宁在帘外躬身道:“弟子撄宁觐见。”
屋内传来一道清静温和的声音:“进来吧。”
撄宁拄拐,不便掀帘。那竹帘自行掀起了。微微悄悄瞄眼朝里看。
但见室中阳光明媚。清早澄澈的日光由竹窗斜斜射入。入室两面点着香炉,清烟袅袅。两面墙上悬有字画,古琴,还有几柄古剑。
上首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制长桌,桌上有一面古琴。
长桌之后,坐着一位身着白衣的仙长。龙章凤姿,神采高彻。不笑时冷若冰霜,好似昆仑峰顶千年不化的积雪,曜然于千里之外。
但与人目光对接时,却又眉目温和,如神佛降临人世,目含悲悯,清雅高华。
石栎和另几名弟子侍立两侧,正在躬身向仙长低声说着什么。
撄宁进去,向中央那位仙长鞠躬行礼,恭谨道:“弟子撄宁拜见师尊。龙芸之妹水若微正在殿外,请求谒见。”
天钧温声道:“请她进来。”
撄宁回过头,朝微微眨眼招手。
微微怯生生地走进去,也不敢抬眼看。跨过门槛,便跪在地上下拜,一面结结巴巴地道:“谢谢,谢谢神仙……谢谢上仙救我性命!”
石栎噗的一声笑出来,对撄宁道:“你都教了些什么,把妹妹吓成这样。”
天钧温和有礼,道:“姑娘请起。救你性命的并不是我,是段神医。”
微微也不敢起身,便跪着,道:“若不是……若不是昆仑仙人,为我说话,段神医又怎会救治我这样一个小贝妖呢……小妖……小妖斗胆,想、想拜昆仑上仙为师。若能蒙仙人收列于门墙,微微死而无憾。”
微微说到这里,越说越没自信,眼睛又包了一包眼泪,都快哭出来了。
天钧道:“拜师是一件大事。若要拜入我门下,以后便是昆仑弟子。昆仑修仙,修的都是无情道。金木水火土五路术法,无论修哪一路,都需断绝嗔痴贪欲。入昆仑山三清宫斋戒苦修,此后便与尘缘断绝,背景离乡,枯守昆仑,也许十年,也许百年。有的人修行一辈子,庸碌无为,既未成仙,亦无家业,白白了此一生。这样你也愿意吗?”
微微不假思索道:“我愿意!”
天钧道:“你年纪尚幼,未必想得透彻。你有禀告过父母吗?”
微微道:“我爹不知道是谁。我娘是东海里的珍珠贝,十多年前就没了。只有我跟我姐姐相依为命。”
天钧道:“那你要禀告你姐姐。”
微微急道:“姐姐不会不同意的。姐姐什么都由得我!而且她自己也很想修仙。我们姐妹在海底都是自己瞎练一气。要是有机会拜师,做梦都得笑醒。”
旁边的石栎闻言,不由得又是噗哧一笑,“修行可苦啦。你到时候搞不好做梦都得哭。”
微微轻声道:“再苦也不会有磨珠苦的。”
撄宁在旁道:“启禀师尊,我们去收伏妖皇龙芸之时,龙芸正为妹妹求医。之后天机司、除妖司同时围堵,我们不慎放跑了妖皇,只找到她妹妹微微。我们找到微微时,她肚子里被填满了石头,很是可怜。因为她真身是珍珠贝,被那些江东仙门的人拿来磨珠提升修为。”
天钧点头,“阿栎跟我说了。”
微微听到这,一个劲地磕头道:“上仙!我姐姐并不是妖皇。我不知道妖皇的流言是哪儿传出来的,可是姐姐真的从来没做过坏事。姐姐跟我自小在东海海底生活。要不是我贪玩上了岸,姐姐根本就不会来人间。她上岸以后,一直被东极宗关起来磨珠。他们还喝她的血!姐姐生平从来与人为善,不曾作恶。江东仙门却一再相逼。姐姐闯大明教,闯御剑山庄,都是为了救我,现在把江东仙门全得罪了。求上仙发发慈悲,救救我姐姐!”
天钧温和地问道:“我答应救你姐姐,你还想拜我为师吗?——这两件事要分开。现在只讨论,你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拜师。”
微微立刻道:“我想!若能拜入上仙门下,我愿意……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天钧像聊天似的接话,“唔,为什么呢?”
微微有点呆。
天钧道:“为什么想拜我为师呢?……想拜入昆仑的,无非是追求这些:修仙成神,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又或修成本领,出人头地,位登人极。当然也有目光长远德行高尚的,想要造福世人,拯救苍生。那么你呢,是为什么呢?”
微微怔了一会儿。
天钧也不再言语,便静静等她。
室中静默,一时间只听到外间竹筒点石的嗒嗒声。
微微低着头,眼泪流下来,她的双手握成拳头,贴在地上微微发抖,“我,我不奢求长生不老,我也不太会拯救苍生……我只是东海里一个小小的珍珠贝……我,我斗胆想拜上仙为师,因为我……不想再受人奴役,不想受人欺凌,不想让姐姐卖血磨珠换我一线生机。我……我想保护我自己,也想保护我姐姐。”
天钧盯着微微看了片刻,正襟危坐,郑重道:“本座答应收你为徒。水若微,今后你便是昆仑上清宫天钧座下第五名弟子。”
这一下喜从天降。微微像做梦似的抬起头来,还不敢相信,“上仙……上仙说的是真的?不会反悔吗?”
天钧微笑道:“本座言出必践。”
微微立刻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道:“弟子水若微,拜见师尊!”
天钧颔首,“请起。此处行宫,多有不便。待回昆仑再行拜师礼。”
又指着石栎和撄宁道,“二师姐石栎,三师兄撄宁,你都认识了——”
撄宁冲微微眨眨眼。石栎叫了声:“五师妹!”
天钧续道:“——再叫他们给你引见其他师兄师姐。大师兄浩汤回幽州去了,三师兄陆通跟我去长安还没回来。过几日再拜见。咱们在临安还要待上几日。你在临安城里逛哪儿都行,但不能单独行动,务必时刻跟着师兄师姐。天机司除妖司都在找你姐姐,我担心他们对你不利。”
微微应道:“是!谢谢师尊!”
她高兴极了,一边哭一边擦眼泪,却不起身,又叫了一声师尊。
天钧唔了一声。
微微抬头,怀着热切的目光,道:“师尊,您,您可不可以也收下我姐姐呀?”
天钧拉过案上的古琴,调弦紧柱,拨弄两下,“你有问过你姐姐的意思吗?”
微微这时倒是坦荡自然,口若悬河起来,“当然有啊。姐姐素日里总是跟我说,昆仑的神仙,神通广大,心系天下苍生,总是扶助弱小,救济穷人。若有幸能拜入昆仑门下,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姐姐得空了便去庙里烧香,天天做梦都想拜昆仑上仙为师。师尊若能收下我姐姐,她一定欢天喜地,高兴得蹦到屋顶上去!”
天钧调弦的手顿住了,漫声道:“你是不是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