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给你
前世。
幽州大都，城门郊野。
战鼓隆隆而响，震得城墙摇动。
大昊帝师三十万，分左中右三军，陈兵于大都城门外。
中军前方，是一头大象。大象背上支了一个富丽的竹编华庭。华庭四面落下红色纱帐。风起时，纱帐舞动。
帷幕之中，有一红衣女子，艳若天仙，若隐若现。
大昊帝师奉天昊大帝之命攻打幽州，围困幽州都城大都，已不下三个月。
此时寒冬腊月，粮草不足。如若久攻不下，不免只能班师还朝，前功尽弃。
幽州各地的军马早已溃逃，各处守军节节败退。王军连夜退回大都之内，紧闭城门。城外再无一员守将。
幽州都城已被牢牢包围。四面楚歌，只待破城。
龙芸端坐在象背华庭，统领三军。
五十辆攻城车，在大都城门外一字排开。只待统领令下，便要向城门发起最后的进攻。
龙芸待攻城车排布完毕，便要下令。
谁知，这时的城门口，忽然来了一匹白马。
马上的骑士，披着一身耀眼的黄金战甲。红色披风，迎风舞动，如一团火焰。
那人策马缓步，倒不似要上战场，便如来游玩一般。
龙芸高坐在象背之上，眯眼察看来人。
隔着百丈之远，听见那人扯着懒洋洋的腔调，“小师妹，别来无恙。”
这人不是别人。是龙芸在昆仑学艺时的大师兄，名曰浩汤。自小被幽州轩辕王室收养，对外号称王太子，却是替真正的太子殷阳当替死鬼，挡了不知几回刀。
龙芸瞥一下底下之人，眼尾上挑，眉心的玄色火焰，蹙成一道。
“又是你。”龙芸的声音充满愠怒，“浩汤，你既非幽州王族，亦非轩辕家臣，何必自寻死路，一次次挡我大军？”
明明隔得很远，却仿佛能看见那双单凤眼，勾出了一抹戏谑的笑意，“小师妹，越来越没规矩了。见了大师兄也不知行礼，一口一个浩汤。”
他一口一个小师妹，惹得龙芸咬牙。
“你可知挡本座的驾，都是什么下场？”
浩汤笑道：“那反正挡了十回八回，也还没下场。”
龙芸道：“你的兄弟都死光了。你也是一般下场。”
浩汤还是笑着的，眉峰却冷了，“没办法。还没下场，那就得上场拼命了！”
大风过处，帷幔四下飘散。
龙芸手一挥。五十辆攻城车同时动作。杠杆带动长长的木条向前翻动。巨大的石块凭借惯性，重重地砸向城垛。
浩汤笑容收敛。虎啸金剑，剑尖朝上，举过头顶。
一道半透明的金光幕帐，出现在城墙边缘。
攻城的巨石撞上光幕，便似点了火一般，拖着火尾向军中反弹而去！
巨大的火石砸向龙芸身后的队列。将士们哀嚎不止，妖兽四下逃窜。惊动的马匹朝四面溃散。
龙芸大喊：“不可乱阵！违者斩！”
战鼓再次擂动。
龙芸眼现厉色。祭出龙泉，一剑刺向浩汤。
浩汤腾空而起，跃过龙泉，人已飞至半空。
他眼皮微阖，嘴唇微动，双手在半空轻轻一举，道：“起！”
四面出现无数的火树，照得城门前一派大亮。
被火树吞噬的骑兵与马匹大声哀嚎。阵脚更乱。
五行火·银花火树。
他师兄妹以前对阵，实在太过熟悉彼此的招数。龙芸一声冷笑，念动咒诀。空中青云翻滚。很快，天下起瓢泼大雨。雨水将火树迅速浇灭。
可是雨点落下处，立刻又有小小的萤火，出现在空气中。
那火点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五行火·星火燎原！
再等下去，星火汇聚，就能烧清这城门之野。
龙芸再施术法。可此时的天空晴空万里。天上的云朵已经全都变做了雨点降了下来。
如果还要降雨，就需要有湖泊河流，调取水源。
这倒也不难。
龙芸即刻化作一道赤龙，冲上天空。
此时寒冬，幽州城外的河流几乎干涸。
龙芸踏空而上，飞至高处，想要寻找水源。
水没找着，浩汤追上来了。
赤龙现身处，金甲武士急速追至。他不给赤龙翻腾的机会，便一跃爬到她头顶，两只手牢牢握住龙角，一面还夸：“啧，这龙角，真是漂亮！”
龙芸恼怒不已。
赤龙在半空中不停翻转打滚。
浩汤安然占着龙头，还腾出一只手，抚摸龙头上的鬃毛，讥笑说：“小师妹，你这些日四处征战，有点掉毛。”
赤龙暴跳如雷。
忽然猛动龙身，又忽然仰面朝天，又狂甩龙尾，张牙舞爪，只想把浩汤甩出去。
浩汤握死了龙角，怎么都不放手。
赤龙飞天蹿地，龙头撞破了城墙。城堞石块落下，砸翻了底下的攻城车。
又往地上扑腾，龙尾甩过处，马匹惊叫，将士溃逃。左军兵士一片四下乱窜。龙尾倒将好几人给活活的拍死了。
浩汤特意凑到龙耳边夸她：“好师妹，助我杀敌！”
赤龙愤怒不已。她一头扑向附近的一口湖泊，又飞腾入空，朝天喷出水柱。
那水流滚滚地淌向地面，浇得人马全湿。四下里水雾一片。兵列全乱了。
浩汤赞道：“好一个水淹七军！”
龙芸气得要命，偏偏没张人嘴，还骂不了人。
她赶紧换回了人形。天空中的赤龙消失了。
龙芸落回象背。抬头往天上看，浩汤还在她头顶，正缓缓踏云而下，衣袂飘摇，有如谪仙落入凡尘。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四下里星火大盛。
星星点点，萤火漫天。
浩汤闭眼念咒。猛一睁眼！
几道星火一汇聚，如火药一般炸开！
战士死伤一片。马匹被炸成数段。血溅半空。
龙芸再引地面的流水。半空中腾起无数水雾。
水雾与硝烟混作一处，映着瑰丽的夕阳，和着冷冷的血光。
黄昏的战场，美丽诡绝。
浩汤站立云端，脸色极冷，念动咒诀。
狼烟腾然处，四下里无数修罗斗士，破土而出！
那些修罗身披墨色战甲，头盔面具下，露着两只冷冷的眼睛。
修罗出地，刀戟同施，大开杀戒。
充耳所闻，一片惨叫。
兵荒马乱，自相践踏。
幻境之术修罗武神。
龙芸大叫：“此是幻象，不可溃退！”
但那些幻境修罗能够造成真实的伤害。妖兽一片奔腾。
龙芸身下的大象受惊，四下乱踩乱踏，不知踩死多少兵士。
龙芸飞离象背，手握龙泉，朝浩汤疯狂进攻。
浩汤好整以暇，神情近乎有些散漫，开口激她道：“小师妹，士别三日，也不见你有什么长进。”
龙芸一扯嘴角，“是么。”
她傲立云端，红色腰带如赤蛇狂舞。眉心一点火焰记，妖艳无极。
一手仗龙泉，一手祭出御神令。
赤血龙珠光芒大盛。
“鬼主万乘！”
一道刺眼的光芒划破半空。
“末将在！”
鬼主万乘，仗青铜重剑，应命而至。
一霎之间，天地间飞沙走石。
鬼主万乘，生前乃是昆仑金身上仙，八百年修为，世间罕有匹敌。强大的元神力量搅动空气，灵力汹涌而彪悍。
与此同时，万乘召鬼。十数个元神战将同时出现在空中。战将各执其兵，上阵狂杀。
鬼主万乘手中铜剑，刺破天光，如雷霆万钧，诛灭战场上的阿修罗。
接着便对准城门之前的浩汤。
十数个元神战将，把浩汤团团围起。浩汤奋力血战，却无暇再出戏谑之言。
这一回换做龙芸优哉游哉，坐观虎斗，“师兄，幽州王室拿你当狗。你一身本领，却给幽州王卖命，死在这里，岂不可惜？”
“幽都城在，则我在！幽都城亡，则我亡！使命所在，唯死而已。”
浩汤舞动虎啸，与鬼主万乘战得难解难纷。剑影飞舞处，只见一团灰影与一团金色的光影，几乎要把彼此吞没。
其余神将挺上。四面夹击之下，浩汤负伤，节节败退。
不知何时，浩汤忽然欺近龙芸身侧。
只觉耳后一股温热的气息，“小师妹……”
浩汤已杀至身后！
龙泉剑陡然大亮。
龙芸猛然转身横剑。
高手过招，胜负本在一瞬之间。
就他叫小师妹的这功夫，如若出剑，龙芸已身首异处。
“……我命给你，放过全城百姓。”
浩汤已往后荡开，安然落在数丈之外。
龙芸急怒攻心，挺剑直逼浩汤，“——你以为你的命值钱吗？！”
龙芸几步欺上，横剑逼向浩汤颈项。
浩汤竖剑挡格。
当！！
两剑相撞，火花四射。
龙芸步步紧逼，满身红裙猎猎而舞，灿若云霞。
浩汤步步后退。盔甲跌落，战袍凋零，血染甲衣。
他们挨得很近。浩汤那张脸映着西面的霞光，异常俊美，此时带了几点血迹，几乎增出一种凄厉。
浩汤嘴里溢出一声轻咳。
他幼年时曾被烈火灼烤。焰火伤了肺部。每到重病或重伤之时，肺疾发作，免不了咳嗽。
接着，便见他嘴角忽然勾出一抹微笑。
虎啸剑忽然消失。
龙泉失去阻挡，直接撞在了浩汤的脖颈上，一道鲜血飞溅而出。
鲜血炸在龙芸脸上，像信笔一抹灿烂的桃花。
与那火焰记交相辉映，妖冶而血腥。
龙芸面无表情，一掌重重递出，打在浩汤胸口。
浩汤喷了一口鲜血。
身体急速后退，重重撞在了城门上方。又炸出一口血来。
接着又被狠狠弹回来，重重摔倒在城门之前。匍匐在地，狂吐鲜血。
龙芸召回神将，落回象背华庭。
象背上的战将一身红衣，裙带翻飞，如神女天降。
龙芸冷声道：“挡我者死！”
战鼓再擂。军令骤下，三军整肃。
攻城车轰隆隆再度向前。
大象抬腿，一步步走向城门。
隆隆滚动的车轮之前，浩汤伏在尘土中。
象足落下时刻，他努力地抬起头，满脸是血，嘴角带笑，叫了一声：“小师——”
龙芸昏昏沉沉，不知睡了有多久。
半梦半醒间，知觉变得迟钝。
好像有人撩起她的衣物，替她缝补伤口。又好像有人来触她的额头，摸她是否高烧。
她梦见打雷了，她吓得抱腿尖叫。有人轻轻拍她的背脊，像安抚受伤的小猫。
她梦见沙漠，干渴难耐，浑身滚烫。有人喂了一粒葡萄进她嘴里。清甜入口，沁人心脾。
她梦见前世幽州大都一战。浩汤临死前摔在城门前，满脸是血，叫了半声小师妹。
龙芸猛的睁开眼睛。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锦绣被褥中。久违的温暖和舒适。
四下张望，见是一个陈设古朴的房间。草药的香气扑面而至。窗角边有安神香炉，炉中升起袅袅的烟雾。
窗外雨声滴嗒。春日多雨，绵绵不绝。
龙芸挪动一下身子，只觉得小腹巨痛。
她掀开被子，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身上裹满了干净的绷带。双手手腕涂抹了药膏。肩上和左腿的伤处，进行了处理包扎。
庭院传来对话的声音。
“……我已经为这位姑娘重新处理了腹部的伤口。之前那个缝针不对，皮肉都没有接合。我拆线重新缝合。接下来好好将养两个月，定能无碍。”
“多谢段神医！眼下囊中羞涩，便只有黄金二两，请神医笑纳。”
“治病救人，乃段某本分。有幸能为昆仑上仙分忧，是段某荣幸。尊驾莅临御剑山庄，已令此间蓬荜生辉，何敢再叫上仙破费。”
“上仙不敢当。小可不过是奉师尊之命行事。行侠仗义乃我修道者本分，不敢居功。”
“上仙过谦了。这位病人失血过多，若不是上仙送来及时，只怕这时已没命了。”
“她已昏睡三日，不知何时能醒来？”
“病人虽则伤重，经我调理救治，确实也该醒了……”
脚步声往房门这边来。
龙芸悄无声息地下了床，从窗户飞速翻了出去。
这世上若有什么她最不想见的人，排第一的便是浩汤。
……上辈子被大象踩死的大师兄，见他能有什么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