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三)
魏诀说过,他要离开清河村,以后不必劳烦姜映真再去后山。
自此,姜映真也算与他,彻底地断了联系。
还没有来得及送别。
暮色渐浓,繁星低垂,山野空旷。晚上的清河村,笼罩在一派漆黑之中。偶尔,有几只入了笼的鸡打鸣。
静谧。
姜映真有了些许困意,她正准备回房睡觉,却被人从后面喊住。
油灯如豆,堂内光线昏昏。
姜映真抬眸,她看见的,是一双写满了精明算计的细眼。
李秀云露出了一个自认为关切的笑。“真真,你是个水灵姑娘,往后,也该打扮好看一些。”
她宛如一位疼爱晚辈的长者,只是妇人的神情,却是一张暗含两分狰狞的假面。
与“慈祥和善”完全沾不上边。
姜映真动作一滞,漆黑圆润的杏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阿婶的话,还有举止,都有一点儿古怪。
“咳咳是呀,真真,我娘说的对,人总要”仔细打扮。
少女眼神清澈,懵懂如山林的小鹿。
姜婉和姜芳心中忽地闪过一丝歉疚,两人闭上了嘴,不忍再做母亲的帮凶。
姜映真皱了皱眉,两位堂姐,似乎与平常略有不同。
这一夜,姜映真睡得不踏实。
梦中,光线昏暗,四处笼了一层浓雾,伸手不见五指。
姜映真一直往前走。
冷风猎猎,路上不见一人。浓雾也被吹散几分,一阵寒风灌袖,姜映真怕冷,她裹紧了一衣服。
再次抬眸之中,她的面前,立了一座高宅。
门第巨匾,鎏金大字,遒劲有力,乃是先皇亲笔所赐。
昭庆侯府。
是那个令她葬身于此的侯府。
然而,府邸门前,并未有仆人把守。
姜映真见到了前世的侯府之人。
方氏嫡女,身边围了几位旁系小姐。一群贵女,莺莺燕燕。
还有一个人。
那位风流轻佻的二皇子。
一行人吟诗作乐,却在见到姜映真的那一刻,活泼气氛一扫而空。
嫡姐容貌如珠如玉,晶莹无暇,一双美目藏有深不可测的漩涡,“方尤怜,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少女嗓音清冷,宛如天籁。于姜映真而言,却如一股锋利的寒流,令她毛骨悚然。
姜映真对她畏惧,极深极烈。
是呀,她为什么又回来了?
昭庆侯府,她分明对其讨厌到了骨子里。
旁边的几位庶小姐,面容泛青,分明与姜映真还无过节。但对姜映真的恨意,比嫡姐这个当事人还要深切。
都是大房养的好狗!
“长姐,莫不是她没了钱财,又想回来了?”
“方尤怜,你已不是侯府七小姐了。若不马上离开,别怪我们不客气!”侯府的几位庶女,对嫡姐极尽讨好。
嫡姐在她们心中,是不可忤逆的存在。几个偏室,全靠大房的庇佑,才能在侯府生存。
“一介乡女,贱妾所生,连长姐的一根手指也比不上。若不是父亲心善,将你接回府,怕是你现在还在深山野林呢。”偏室的庶小姐以帕掩唇,面色鄙夷。
“我娘可是父亲最宠爱的夫人,你们这么做,不怕父亲责罚吗?”梦境之中,姜映真说出了一句现实中她永远也说不出的话。
“那个贱妾,早已被我打死了。若非她巧言令色,迷惑父亲,侯府怎么会放任你这个贱种回来呢?”少女指甲上的丹蔻鲜红。
她斜睨了姜映真一眼,唇边扬了一个极浅的冷笑。
嫡姐高贵端庄,犹如天边之月,清冷圣洁,高不可攀。她自小便被侯府捧在手心。所到之处,无不对其众星捧月。
自己与她,有着云泥之别。
“我不会走的!”梦中,姜映真好似得了癔症。任凭几位小姐如何冷眼讥嘲,她铁了心要留在侯府。
“方尤怜,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嫡姐轻轻地挥了挥手。
霎时间,天旋地转,一道闪亮的雷点划过天幕。
姜映真看到,嫡姐和几位庶小姐的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唯独,对于她的厌恶,却已刻到了骨子里。
高宅大邸,灰砖黛瓦,草木水池,亭台楼阁,皆化为灰烬。
至于姜映真,她惊觉,自己变成了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雪白兔子。
“长姐,七妹贪得无厌,你一定要好好收拾她。”几位庶女,神色居高临下。
她们的面容,如同漂在水中的小舟,一荡一晃,不甚真切。
“本殿下认为,像方七小姐这种贪婪之人,即便下地狱也不可惜。”二皇子神色轻佻,却在谈笑之间,决定了她的生死。
十八层地狱,刀山火海,水煮油烹。姜映真曾听人说过,只有做了恶,才会被送往地狱。
嫡姐一脸嫌恶,将已变成兔子的姜映真,丢入了无边火海。
“长姐,她这次,绝不会再回来了。”几位少女清丽稚嫩的面颊,在火海映照下,竟变得有几分苍老扭曲。
她们站在岸边,面容冷漠无情,见姜映真融入了火海,嘴角洋溢无尽的快意。
“方尤怜,别再想回来了”
侯府上下,皆是尖利嬉笑之声。
丑时,春夜,还有几分寒凉。
姜映真从床上惊醒,她的脊背,已是一片虚汗。
天色还未亮,屋外,明月高悬。
月光清浅,透过窗户,为室内带了一丝难得的光晕。
姜映真与两个堂姐,睡在一间房中。
姜芳睡姿不太好,一只胳膊越了边界,挤得姜映真翻不了身。
害怕惊扰两位堂姐,她又闭上了眼,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前世迫害她的人,竟毫无征兆地入了梦中。
梦中人的话,仍回荡在耳边。
“你已被赶了出去,还敢再回来?”
姜映真躺在床榻,黑暗之中,少女的双眸却明亮如星。
她已舍弃了千金身份,此生不会去京中,也绝不可能踏入侯府。
可为什么,她会做出如此一个奇怪荒诞的梦境呢?
姜映真再也没了睡意。
高贵的嫡姐,一直瞧不起姜映真。嫡姐嫌弃她是深山来的,不懂礼节,脑袋空空,只有一张美貌的皮囊。
几位庶小姐,对她也避之不及。
她们怎么会说出这种自降身份的话呢?
这一觉,睡得不好,大清早,姜映真便是无精打采的模样。
洗漱完毕,她端着木盆,从李秀云面前经过。
妇人打量了她一眼,眉毛却皱得很紧,转身对两个女儿呵斥道,“阿婉阿芳,你们昨晚不是亥时便睡了吗?莫非灭灯之后,你们又偷偷说话了?”
“娘亲,没有,我和妹妹早就睡着了。”李秀云曾经叮嘱过,这段日子,不要和姜映真多讲话,免得走漏了风声。
对于哪件事的秘密,姐妹两人心知肚明。
为确保万无一失,除非姜映真问话,否则,她和妹妹是不会主动说话的。
单纯如姜映真,她还以为,自己又惹了两位堂姐不开心。
从井边归来,木桶的水见底,姜映真浇完了花。
她轻轻地打了一个哈欠,双脚无力,一步一步就像踩在了棉花上。
李秀云站在门檐下,语气不满,“真真,你这么一副迷糊的模样,一点儿也不机灵,哪里见得了人?”
不知为何,今日,妇人似乎格外地焦灼。
她醒来之后,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姜映真和两位堂姐的屋子。
姜映真唇红齿白,双眸如秋水。若说她见不得人,难免令人发笑。
“阿婶,我没事。”姜映真洗了把脸,神情总归是少了几分恹恹。
就连两位堂姐,也是暗暗地觑了她一眼。
一个两个,都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不对劲。
姜芳与她年纪最为相仿,她抠了抠衣角,又窥探了姜映真一眼。
两人目光相碰,姜映真眨了眨眼,杏眸澄澈如琉璃。
姜芳却如做贼一般,飞速移开了视线。
姜映真一怔,她竟从这位堂姐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悲哀。
三刻钟后,姜映真才明白了为什么。
她虽是这场亲事的主角,却是整个姜家,最后一个知道的。
姜家小院,杨花飞转,新叶绿芜,青苔阴凉,菜畦白蝶蹁跹,好一派清新的田园景色。
只是,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男人容貌普通,小麦肤色,一身凶秽之气,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他还带了几个人,一个媒婆,以及六名壮汉。
他们手中拿了不少东西。
一对大雁,三十斗米,五斤白糖,一扇猪肉,以及十两银子。
大雁象征忠贞。
这番盛大阵仗,姜映真怎么会不明白?
此人是来姜家下聘的。
姜映真默默地将一切尽收眼中。
她心中暗忖,难道姜婉堂姐要定亲了吗?
可是,她生活在姜家,怎么得不到半点儿风声?
她转过了身,想要去喊阿伯阿婶出来。
定亲的人已到了家门口,若主家没一个人相迎,传出去,难免令旁人觉得高傲。
对姜家的名声不好。
“真真姑娘,你跑什么呢?”媒婆见到了她,如同见到了活生生的财神爷。
她一笑,枯黄如朽木的面上,便堆满了松垮的褶皱。
少女肤若白雪,眸似星辰,黛眉弯弯,如同山中的精灵。她只是站在那里,便令人移不开眼睛。
“我我找阿伯阿婶出来。”姜映真不明白,媒婆为何喊住了她。
定亲的人,是她的堂姐姜婉。
与她有何关系?
李秀云从院内迎了出来,她的眼睛往聘礼上一扫,瞬间定格在那一腚腚白花花的银子上!
当初,水归宁被认回侯府。水家得到的,便是这种白花花的银子!
没想到,有朝一日,姜家也能被人赠与白银。
反正已经送到了姜家,银子一时半会儿也飞不了。
李秀云拼命忍住了手,等人一走,她就试一试这种白银到底是何种触感。
“罗大哥,你对真真的心意,我们都已知晓。”李秀云一脸谄笑,佝偻身体,极尽逢迎,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他。
“那是自然,方圆几十里,哪个人能舍得下这种厚重的聘礼?”媒婆挺直了腰板,面露得意之色。
如此丰厚的聘礼,姜家人断不会拒绝。等喜事一成,她这位媒婆,也会得到一笔不菲的报酬。
霎时间,姜映真的面色惨若白纸,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是她?
怎么会是自己?
姜映真冷着一张脸,嗓音轻盈,却有一股决绝,“诸位,对于亲事,我并不知情。此等大礼,我承受不起,还请回吧。”
然而,她只是一个快要及笄的姑娘。
所有人围成了一个局,被设计的人,却是她。
在一行人眼中,她的拒绝,压根无足轻重。
顶多,就是让罗屠户生气罢了。
“真真,还不快来跟罗大哥说句话?这可是你未来的夫家。”李秀云推了推躲在身后的少女,示意她不要当哑巴,说几句话讨好一下男方。
妇人手指尖利,犹如一把迟钝的钢锥,刺得姜映真连连皱眉。
一旁的壮汉和媒婆,都在暗暗责怪姜映真。这位姑娘生得虽美,却是个没眼力的。
不会讨好夫家,一旦嫁过去,哪里还有她的好日子?
周围一张张嬉笑的脸,或是惊艳,或是谄媚,或是鄙夷,或是同情。
姜映真蹙了蹙眉,忍住作呕的冲动。
好恶心。
真的太恶心了!
山村民俗多,对于谈婚论嫁,总有一套繁复的禁忌。
罗屠户与媒婆,在午饭之前便离开了。
狭小的姜家堂屋,摆满了男方的聘礼。
姜家夫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猪肉和银两上。特别是李秀云,细长的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男方的聘礼,比得上姜家一年的收成。
但这却是,葬送了一个少女美好年华,所换得的价值。
“真真,方才,你一直板着脸做什么?怎么也不笑一笑?”李秀云的手中还拿着一腚白银,她“砰”地一巴掌拍向了桌面。
姜家所有人皆是身体一震。
“你们从未问过我的感受。”少女双唇紧抿,眼眶泛了红。
豆蔻少女,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堂屋内,姜家人缄默不语,丝毫不为所动。
姜映真冷冷扫过屋内的每一个人。
阿伯,阿婶。
姜婉,姜树,姜芳,姜林。
一张张朝夕相处的、无比熟悉的脸,此刻,犹如一只只黏糊糊的臭虫,令她恶心作呕。
姜映真的心中,罕见地生出了一股恨意。
这股恨意极深,犹如潮水袭来,甚至盖过了原本的委屈。
为什么,姜家人做事,从不考虑她的感受?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被人随意贩卖交易的物件!
“他送来的猪肉,我们家早就吃了几个月,还有几十吊文钱。若是反悔,我和你阿伯的名声怕是坏得彻底了。”李秀云态度强硬。
“你这一闹,让姜家以后怎么在清河村活下去?”在她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若是拒绝,不单单是舍弃了厚重礼金,更是要将先前得到的便宜,通通归还于罗屠夫。
这怎么能行?
“我不嫁。”少女神色木然,双眸空洞,只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