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囊
男人眉心沟壑渐平,缓慢地吐出一口烟来,道,“来就来了,叫他先去见夫人,然后过来和几位世伯世叔打招呼。”
管家神色愈发紧绷,“司澍他……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靳研松弹灰的动作一顿,“和谁?”
“不认识,是个女娃娃,和司澍年龄相当,看着像女朋友。”
男人蓦然笑了,“女朋友?那冷面冷心的小子是正经交女朋友的人么?八成是找了个小演员小模特演戏,故意带回来气他老子我的!”
说着环顾四周,“夫人呢?”
管家避着人抬手一指。
靳研松望过去,就见莫茹一身金色曳地鱼尾裙,交手站在二楼旋转楼梯的顶端,与三五珠光宝气的妇人聊得十分投入。
名模出身的她无论样貌还是身材都极其出挑,即使年过四十,看上去也和三十来岁的美/少/妇差不多。
但靳研松总能一眼找出不满意。归根究底源于她的气度。
拘谨、局促,即使掩藏得再好、训练得再娴熟,但骨子里穷人的那股小家子气终归比不了自小含金汤匙长大的富家女的高贵自信。
他不禁啧了声。
“去告诉她。”
头发花白的老者点头退下。
几分钟后,得知此事的莫茹慌了神。她不如丈夫那般自信笃定,匆匆下楼,想在靳司澍进门前将他拦住。
虽然她不介意自己儿子是否真交了女朋友,但至少今天这个场合不可以——天知道她被逼着将多少所谓门当户对的名媛千金搜罗了来!
何况照靳研松的想法,儿子今晚是必须于在场人中定下未婚妻人选的。接下来不必等开春,靳老太爷嫡孙与某某家千金小姐订婚的消息便可以传遍整个京市上流社会了。
然而楼梯下到一半,进门入户那里便传来一阵热烈的骚动。
她心一惊,立刻攥紧扶手,就见镜面穹顶投下的斑驳陆离中,俊逸非凡的儿子牵着一个女孩大步流星走进来。
他是那般肆意耀眼,年轻的身躯完美撑起优雅的燕尾服,仿佛一只求偶成功急于炫耀的的男孔雀,周围铺天盖地惊艳的呼声都无法让他停留。
他就这样充满骄傲地、带着炽热孩子气地寻到母亲的身影、对上她惊诧的目光,然后释出笑意、加快脚步,不顾一切地拉着心爱的姑娘朝她奔来。
莫茹不合时宜想到了很多年前,靳研松从家里偷来户口本说要娶她时,也是那般熠熠发光、不顾一切,叫人发疯似的铭记骨血。
所以即使那之后的岁月充满了苦难,她也从没有失去过爱他的勇气。他用他短暂却热忱的爱意编织出一张华丽的网,将她痴傻的真心困住许多年。
每晚都有名为“现实”的触手伸进来将她撕成碎片,她却不愿挣脱,甘愿缩在角落缝合出一个伤痕累累的、全新的自己,从零开始包容他所有的劣根性。
那是靳家人如罂粟般致命的魅力。
她瞬间意识到儿子带来的不是逢场作戏的小演员、小模特,更不是他用来对抗家族的炮灰。而是真心喜欢的、愿意第一时间带给自己看的女孩子。
甚至开始对这个还不怎么能看清脸的女孩子产生一种怜惜感——
身上同样流着靳家骨血的儿子,是会像他父亲那样拒绝所有求爱的名媛千金、在年少轻狂的岁月里对她极尽呵护,然后等冲动的爱意在细水长流的枯躁时光里消磨完全、再渐渐后悔当初的选择。
还是从今晚开始就扛不住压力放弃她,尤其在自己母亲都不帮他,甚至成为逼迫的他一份子的情况下。
好像哪一种选择都不会令人震惊。
然而莫茹还是震惊了,在漂亮纤细的女孩离她越来越近、精致而熟悉的眉眼蓦然闯入她尘封许久记忆后,她瞪大眼睛,下意识向后踉跄一步。
还好桂姨扶住了她,狐疑地在她耳边低唤,“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女人什么都听不见,耳边的呼唤和议论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咚咚咚砸向她一片空白的脑海……
“莫阿姨,你长得真好看……”
“莫阿姨,巷口来了崩米花的,我妈问你要不要装米去崩一锅?”
“莫阿姨,靳司澍把我同学送的仙剑卡纸给扔了!你帮我打他呜呜呜……”
“莫阿姨,你别哭了好不好,电视上说哭多了会长皱纹的,长皱纹就不漂亮了……”
……那是她人生最灰败,也是最踏实温暖的一段时光。
偏僻破败的大院,平凡普通的一家三口,每一天都被呛人的市井烟火气围绕,每一天又都被真情实意地对待着。
他们纯朴善良,充满温度,永远朝气蓬勃地过生活。在他们面前,自己不用戴上光鲜亮丽的面具,更不用做小伏低谄媚讨好。他们把自己当做一个人而不是用来把玩炫耀的花瓶——
那种被尊重、被关爱的感觉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很快,上辈子里的人被拥着踩上台阶,哒哒哒地来到她身边。
她驻足吸气、同样恍若隔世地瞪大眼睛,“莫……莫阿姨?!”
莫茹回神,心头涌上暖流,思念的泪水瞬间充斥眼眶。
“温温?是……温温吗?”
“是我……”
女孩又哭又笑,“莫阿姨,你怎么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了!”
女人破涕,挣开桎梏,无所顾忌地走下台阶握住她的手,“傻孩子,莫姨老了……是温温越长越漂亮,也长高了!乖,让我好好看看你。”
大庭广众下被人这样热烈地抱着看着,温也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她想擦眼泪平复情绪,又怕把脸上的妆擦花了,只好回眸瞪了瞪慵懒“看戏”的靳司澍,嗔,“纸巾!”
理直气壮地叫人瞠目结舌。
小姐,你知道你使唤的是谁嘛!
紧随他们而来的侍者瑟瑟发抖地递上印有“碧水壹号”标识的餐巾纸。
围观人此时脸上的表情已然不能用惊愕来形容了。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先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天之骄子不仅姗姗来迟,还形容亲密地带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灰姑娘”;再是灰姑娘见到城堡里的“王后”后不仅没被立刻驱逐,反而上演了一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活像是一对失散多年一朝相认的亲母女!
连远远睨望的靳研松都不悦地蹙起眉头。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儿更令他惊掉了下巴。就见自己那从不正眼瞧人的儿子接过纸巾后,先给了莫茹,扬下巴微微笑地说了句什么,然后俯身凑到女孩面前,竟亲自给她擦起眼泪来!
一下一下,温柔而细致,生怕碰坏那张瓷白如雪的脸一样。
窝囊!
男人坐不住了。在宾客云集的寿宴上被没出息的儿子这般挑衅,他觉得整个靳家的脸都被人按在地上踩。
就这还有好事的人出来添乱:
“研松啊,司澍他、他这是谈女朋友了?弟妹也认识的样子,怎么就你这个做父亲不知道?”
“我可是把人老谢家的孙女从英国诓回来了!嗳,人一家可就在那边看着呢!回头老谢找我算账,我老脸往哪儿搁呦!”
“……”靳研松咬牙森笑,“年轻人爱玩,身边有一两个红颜知己有什么稀奇?倒是霍二哥您不太看得起我靳研松的儿子。谢家的孙女?且不说谢家门第连靳家的门槛都够不到,只看闺女长相,清秀有余灵动不足,比不了司澍在外面随便带回来的阿猫阿狗的一半……”
“都不用儿子拒绝,他老子我都不好意思张这个口!您眼光过时了,以后还是少操心年轻一辈的事吧。”
说完,他无视说话者青一块白一块的黑脸,优雅撤下二郎腿,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旋转楼梯走去。
然而,男人所谓的从容是做给外人看的。在他转身的刹那,眼底温度瞬间降至最低。他猜到了儿子带来的女孩是谁,正因如此,他根本忽视不了自己暴怒之余的恐惧感。
许是他投来的目光很凌厉,沉浸旧时温情的莫茹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将润湿的纸巾攥在手心,再次抚了抚温也的脸,然后转头看向桂姨,哑道,“把温小姐带到楼上小澍的房间休息,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能进去打扰。”
女孩闻言呆呆地望向靳司澍,靳司澍立刻上前牵住她的手,“妈?”
“听话。”莫茹恢复了往日里冷艳高贵的模样,款款抬手将他的笔挺的西装理了理,“你才回来,还没去向你爸爸贺寿。温温一路舟车劳顿也辛苦得很,先让她上楼好好歇歇。”
男生眸光一动,垂眸眼神询问温也。温也正好也不想应付四周如潮的目光洗礼。点点头,乖巧地将手搭在桂姨伸来的掌心,然后提着裙子,不急不缓朝楼上走去。
几乎在她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的同一刻,母子俩迎面对上了浑身低气压的靳研松。
莫茹上前环住他的手臂,恍若无事地扯出一抹笑来,“研松,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了,你高兴点。楼下还有那么多宾客要应付,我们下去吧。”
男人冷哼,“你还知道家里有那么多宾客在呢?你养的好儿子可没把靳家的脸面放眼里!”
靳司澍闻言轻嗤,“你都说我是我妈养的了,那靳家的脸面和我有什么关系?此时此刻在碧水壹号,最能代表靳家颜面的只有父亲您了吧。还望父亲少动肝火,别一时气极做出什么容不得后辈的事儿来,那便是真的让人瞧不起靳家的为人处世了!”
“……”西装革履下包裹的胸腔因情绪激动剧烈起伏着,靳研松怒瞪着上天派来讨债的逆子,无能为力地将指骨捏得咔咔作响。
他负气转身,黑成碳的脸随即笑容满面。颜值气质爆表的一家三口就这样“其乐融融”地走下来,举杯示意。
在场名流纷纷收起好奇心,同样假装无事发生地迎接敬酒。
豪门最忌讳的便是上纲上线、尤其是联姻这种弱者依附强者、强者奴役弱者的关系,装糊涂才能将利益最大化。
酒酣耳熟间,这场宴会的既定程序有条不紊地往下进行。
临近八点,只听“咣”得一声,主厅最显眼的圆形舞台上亮起万丈光芒。
紧接着,一位身穿一字肩曳地晚礼服的曼妙美人款款现身。
她气质高贵、肤白貌美,微微上挑的眼尾尽显风情,鲜艳盈润的红唇浅浅挂着一抹迷离的笑。
她朝台下微微颔首,然后走至中心那架施坦威旁,坐下、提手、抚琴,浓密卷曲的栗色长发随红裙荡漾,像极了一朵繁华俗世盛放的红玫瑰。
四周瞬时掀起如潮的赞叹声。
靳研松得意极了。
心想果然只有自己亲自挑选的候选人才配得上靳家长房的独子。
于是不动声色瞥了瞥一旁儿子的反应。就见他神色平淡,好像在看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很快就挪回视线,偏头朝楼上张望。
顿时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没眼光!一个乡野丫头有什么值得牵肠挂肚的!不过是漂亮点娇俏点,论气质涵养,台上这位甩她十八条街!
他干脆出声挑明:
“奥星国际、城北叶家千金叶曼颖。不仅人长得漂亮,还是索邦大学新闻系硕士。”
“我和她爹已经商量好了,等你读完大学,她便会回国和你完婚。现在只需要你点个头,开春在你爷爷八十大寿上就能宣布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