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皮鬼(三)
雨点劈里啪啦大起来,灰白阴天瞬间变暗宛如夜半,雷声轰鸣。
庙观里挤了这许多人,大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呆了好些天了,剩下的每一小块空地都是大家紧着出去上茅厕时留着下脚用的,哪还有空子再给齐耗子钻?
他背着被褥晃荡了一圈,累得汗都出来了,怒气冲冲地想,“总不能让我睡墙上吧?”
正憋着火,忽然瞥见那日不肯将位置让给他的少年。
少年偷偷摸摸从衣襟里摸出来一小半馒头,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了一下,浮夸道:“哇,好香呀!”
他翘着两只羊角辫的妹妹看见馒头,欢乐地拍拍手,“哇!馒头!”
少年笑弯了眼睛,将那一小半馒头塞到妹妹手中,“快吃吧。”
小姑娘接过馒头并不急着吃,而是学着少年的模样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了嗅,“真的好香呀!”
少年被她逗得哈哈一笑,却见她埋下头小心翼翼地将馒头撕成两半,“哥哥你也吃。”
齐耗子丢开被褥走上前踢飞了两人手中的馒头,“吃你妈!给老子起来!两个没吃过饭的小饿死鬼。”
小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吓得不轻,少年也愣愣地望着齐耗子有些不知所措。
“起开啊!听不懂人话?再看老子弄死你!”齐耗子瞪着眼睛,伸手要去揪两个小孩的耳朵。
姜叙端着满满一座“馒头山”走进庙观,见此情景,匆匆放下盘子穿到两个孩子身前,“停手停手!出什么事了?”
旁边盘腿看戏的女人翻了个白眼,“馒头馒头又是馒头,日日都吃馒头,翻不出点新花样么?”
姜叙见没人理她,只得先护在两个孩子身前挡着齐耗子。身后的妇人朝自己的孩子眨眨眼,将他往前推了一把。
孩子撞在姜叙腿上,姜叙疑惑地低下头,“小弟弟,怎么啦?”
孩子眨眨懵懂无知的眼睛,重复着方才阿娘让背过的话,“道长姐姐,你们这么有能耐怎么不出去找抢皮鬼,整日躲在庙里贪生怕死有什么用?”
童真稚气的声音砸在姜叙心中,在她脸庞炸开一圈圈滚烫,贪生怕死?他们整宿整宿地守着这帮人,竟在他们口中成了贪生怕死?
贺珠玑不知何时晃到几人身后,见姜叙僵在原地不说话,蹲下身笑眯眯道:“小弟弟,告诉你阿娘,倘使我们贪生怕死,就该放任你们被抢皮鬼咬死。”
那妇人怒道:“怎么说话呢?看着年纪轻轻的嘴巴这么脏。”
“贺师妹,”姜叙摇了摇她的肩膀,“别说了,不要跟百姓起冲突。”
那妇人不屑地嘁了一声,别过脸去。
“哎哟哟,别生气啊,与那没见识的乡野泼妇计较作甚?”齐猴子一个轱辘打被褥上爬起来。
那妇人立刻回过头瞪着眼睛大骂:“齐猴子你几个意思?花钿镇是什么破落地儿么就跟乡野挂上钩了?吃里扒外的东西,我看你是看上人家了怎么地的这么帮着说话,不要脸!”
远处几个朝这张望的也纷纷谴责他,“齐猴子,你这话就难听了吧?自轻自贱当狗腿也别拉上咱们呀。”
方才翻白眼的女人叉着胳膊冷笑,“你也不低头看看自己平日里三大五粗、蛮不讲理的模样,论起来,谁能比你们兄弟俩更乡野啊?有件事我瞒了大家许久了,一直不曾讲出来,这个齐猴子,第一夜便翻出窗去与这几个道长悉悉索索地在廊下闲话,叫我不留神窥见了。齐猴子我问你,你今儿糟践曹家二婶的话,该不会是听道长们说了学来的吧?”
齐猴子笑嘻嘻地指着她骂道:“两个只知道给男人生孩子的蠢货,脑子里没东西分不清是非。道长们是仙门派下来给咱们除妖怪的,那仙门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吗?只怕你们是这辈子都没出过花钿镇,仙门可是神仙待的地儿!看不起咱们这也是能理解的,你非要犟你犟得起么?仔细回头被人打断了腿可别哇哇哭!”
姜叙越听越不对味,忙道:“齐猴子你别说了!我们从来没讲过这种话!”
齐耗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谁知道你们说没说过,面子上倒是撇得清清楚楚的惯会装好人。我看仙门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一帮子虚头巴脑的道士拢拢起来聚一块就叫仙门了吧?”
那妇人趁机一把将儿子拽回怀里,“就是,你们除了会装好人还会做什么呀?说来捉抢皮鬼,捉到了吗?这都多少天了?但凡你们做的也如说的一般好啊,咱们花钿镇早没事了!”
姜叙被几人气噎了,死死咬紧牙关,蹲下身勉强对面前的少年露出一丝笑意,温声询问:“方才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们吗?”
少年偏过脸不理她,一旁他的妹妹竟抬腿踢了姜叙一脚,使劲将她推倒在地,“都怪你们,捉妖怪捉得好慢,害得我和哥哥总是被坏人欺负!”
齐耗子一听撸起袖子大骂:“日你娘的叫谁坏人啊?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贺珠玑见他一个箭步真冲上前揪住了小姑娘的衣领,立即甩出剑鞘横在两人之间,一掌将齐耗子推了回去。
齐耗子跌了一个踉跄,扯开了嗓子大喊:“打人啦!打人啦!大家快看道长打人啦!”
看戏那妇人拿起一个馒头丢在贺珠玑脸上,破口大骂:“妖怪不敢去捉,竟打起百姓来了,真当我们花钿镇的人好欺负?”
偌大的庙观挤满了人,此刻群情激愤,人人叫骂不休,推推搡搡,踩飞了数只鞋,馒头在空中抛,可谓混乱不堪。
齐耗子堵在最前面被人挤得仰翻在地,干脆趴在地上去抢手边的馒头,馒头被挤来的脚踹飞了,他到手时才发现自己抢的是只臭鞋,“操!”
姜叙拦着情绪爆发的百姓,忽然闻到了一阵轻微的焦糊味,“不对,这味道是”
贺珠玑大喝一声:“都停手!抢皮鬼趁机翻窗进来了!”
一秒钟前还怒火朝天的众人瞬时仿佛被一瓢冷水浇过,什么火气、脾气的全没了,愣在原地僵了一刹,一阵吱哇乱叫疯了似的朝庙外狂奔。
贺珠玑迅速施法封锁了庙观的门,“都别出去,倘使抢皮鬼藏在人堆里偷溜出去分散开来,我们可再难找到它,到时它躲进谁的屋中将谁吃了我们可帮不上忙!”
众人闻言又刹住了步子,堵在庙观门前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齐耗子吓得最惨,蜷缩在墙角吓得几欲窒息,“道长快救救我们,我不想死!”
姜叙安抚道:“别慌,大家站好不要动,互相看看周围有谁是生面孔或者皮肤上有裂痕的?”
众人僵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使劲扭着脖子左右前后地瞪,看谁都像抢皮鬼。
“这个人!道长,这个人我从未见过!”那妇人指着不远处的小姑娘道。
众人默契地哗一下退散开将那姑娘独留在空旷的屋中。
那妇人探出头,“这些天大家都挤在庙观里我多少都混了个眼熟,就是她我这几天从未见到过!”
“这小姑娘是谁?”
“我在花钿镇几十年也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好面生,你几时来的?”
“老爷!”
金家的小厮扶住忽然昏倒的金苍蒲,颤颤巍巍地指着那小姑娘,“她、她好像、是我们家前几日死去的小姐!”
闺阁小姐大多养在后院极少抛头露面,难怪大家都不认识。
众人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齐耗子缩在墙角将自己抱得更紧了。
一道闪雷应在姑娘诡异的脸上,将她的面庞照得惨白,对着那问她几时来的百姓露出一道阴森森的笑,“方才。”
她抬手绷断了刚刚缝好的头皮,将脑袋从后脑勺脱了出来。
它的脑袋压根就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肉丸子,四面都是圆的,没有五官和耳朵,每喘息一下都会有血水从□□里渗出来。
众人见状又倒吸了一口凉气,齐耗子两眼一翻彻底吓昏过去。
贺珠玑锵地亮出剑,抢皮鬼盯着银光犹豫两秒,扭头朝人堆里跑。
“啊啊啊啊啊啊——”众人叫得更起劲了。
一道黑影陡然翻下房梁拦在众人跟前,抢皮鬼弯钩的利爪还未伸直,就被一剑干脆利落地削掉了头颅。那头颅好似一颗巨大的肉丸,掉落在地还弹了两下,骨碌碌在他脚边滚了一圈。
“殷师弟,你怎么从”姜叙指指殷谓,又抬头看看房梁,“怎么回事?”
贺珠玑道:“别掉以轻心,还有一个。”
殷谓点点头,猛地转身看准自打混乱开始后便急剧降低存在感的齐猴子,迅速甩出柄小刀朝他掷去。
齐猴子只见眼前银光刺目,再回神时锋利的短刃已半嵌进了自己的肩膀,大片血渍流淌出来洇红了他的衣襟。
“道长!道长杀不得,这是齐猴子啊!”
“道长你这是做什么!”
“不对、不对,你们快看齐猴子!”
他竟不知痛痒般若无其事地将短刃徒手拔了出来,轻蔑一笑,哐当一下丢在地上,嘎达嘎达地扭动了两下脖颈,佝偻粗短的身形在雷电与黑暗的交错里化为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
众人本能地察觉到异常,纷纷朝两侧退去。
贺珠玑喊了一声,“殷谓!”
殷谓立即腾起一簇小火苗朝齐猴子掷去,随着火光的靠近,一个披头散发、满面伤疤的青年模样映入众人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