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恨香(四)
百蛊生与玉绳谈再亲厚到底也算外人,想说服郭越和范蕉自愿吃下土参,既得引开围在他们身旁那圈惺惺作态的蛇鬼,还得将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解释个明白通顺,最后他们还不一定乐意相信,好心喂了驴肝肺,因此骗药反倒是最方便的做法。
与同门师兄弟们交流起来就不用那样费劲,竺臣寥寥听了几句,毫不犹豫就将土参用温水服送了,殷谓暂且不知所踪,贺珠玑于是决定先救范蕉。
范蕉是最难的一关,他对玉绳谈的人本就设了防心,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喂他吞下土参是最叫人头疼的,不论贺珠玑敬酒还是送点心,他都坚决不吃。
无奈之下,贺珠玑只得再次找到郭越跟他解释了前因后果,请他帮忙想想法子给范蕉喂土参。
郭越当即猛拍胸脯,“这两日的相处,我与范兄即便算不上过命的交情,也能称个酒肉兄弟了,我定当为他的安危负责。”
他当即领着贺珠玑闯进了范蕉的房间,一脚踹散了本就被撬松的摇摇欲坠的大门,一巴掌砸在案几上,乒呤乓啷掀翻了几盘薄肉,怒不可遏道:“我将你当自家弟兄,你就这么报答我?”
范蕉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怎、怎么了郭兄?”
郭越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将手塞进去一顿乱掏,最后摸出来一条颜色鲜亮的丝绢。
他眸泛泪光,仿佛伤心欲绝,举着丝绢给在场的蛇鬼们都看了个清楚,“我昨儿个就瞧见你身上怎么带着拨秋的丝绢,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抢我女人?”
范蕉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条绢子,“我不曾我我有么?我不记得了昨夜喝得有些醉,八成是拿错了。”
“拿错?别是睡错吧?”郭越指了一圈房间里的蛇鬼,“替我去找拨秋问个清楚。”
蛇鬼们被这阵仗吓得缩成了一团,闻言忙不迭地跑出了屋子。
郭越立刻端了掺着土参的酒樽递到范蕉跟前,范蕉吓得捂住了眼睛,“别打脸。”
郭越:
“喝了就不打你。”
范蕉慌忙接过酒樽一口干完。
“上哪乱跑去了,一整天都没有寻到你的踪影,听咏春说看见你们都在范公子处,我”
神纪笑盈盈地迈进一片狼藉的屋子,登时察觉到氛围的微妙,郭越和范蕉眼神中都掺着戒备,霎时明白了妾恨已经暴露,立即噤了声。
“土参并非火烧林的产物,你去大典了。”她扭头望向贺珠玑,徐徐靠近,轻声慢调地问:“谁带你去的?”
贺珠玑抱臂斜倚在墙边,偏头与她对视,迟缓道:“我去见了温师兄。”
“你不该去见他的。”神纪的讲话声重了几分,“你会给他惹麻烦的。”
贺珠玑转过身贴近她的裙摆,“那倘使我没有去,明日妖族出入口重新开启后,你打算怎么做?”
神纪挪开视线,仿佛有些忿忿,“你们既是时隐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到时自会放你们走。”
“你有土参吗?”贺珠玑伸手攥紧了她的衣袖,“土参并非火烧林的产物,这是你方才亲口说的。看着我,你倒是愿意放他们走,可到时他们难道真的肯走吗?你就这样骗我?”
神纪倔强地扬起脸,眼眶微微泛红,“于我而言,千万条性命加起来也比不上蛇鬼一族的繁衍,可千万个蛇鬼一族的繁衍加起来也不比上一个时隐。
我自愿领命与火烧林签下血契,将此生献祭给这片没有日光的林子,永远守护妖族的入口,因为妖族需要一条看门狗,妖族需要就代表了时隐需要,只要时隐需要我就会义无反顾。
那么你呢?你宁愿涉险将时隐的安危置于凶境,也要救他们几个是吗?”
贺珠玑道:“倘若温师兄知道,自己的同门被妾恨剥夺神智,即将叛师弃道与妖鬼浑浑噩噩一生,他的痛苦不会比我少一分一毫。”
“你错了!”神纪甩开她的手,“温术是温术,时隐是时隐,哪怕他从前是怎样温顺良善宛如璞玉,前世时隐的记忆苏醒后他就绝不会再是软懦多情之人。
将宣纸浸入墨中,捞出的纸任凭你再怎么用力擦洗也不会再变回最初的白色,都是徒劳罢了。”
贺珠玑没了话,神纪也不再出声,这片诡异的安静里,只听到身后范蕉朝郭越细细碎碎地说了一句,“看吧,女人吵架很恐怖的。”
须臾,神纪深吸口气,平复了心绪,“总之,往后别见了。”
“你说我们?”贺珠玑垂着头,闻言偏脸盯向她,“还是我和温师兄?”
神纪上前轻轻托起她的手,苦口婆心道:“妖族的人做梦也想把持住时隐的软肋,倘使他们之中有人得知了时隐从前在玉绳谈拜过师,你们往后就没有太平日子了你知道吗?这样是为了时隐好,也是为了你和玉绳谈好。”
贺珠玑心知在此事上哪怕神纪存了私心,她说的也的确是实话,可‘妾恨’又叫她实在膈应,因此不再答话,抽出手转身朝门外去。
在林子里跌跌撞撞失神半日,就偶然撞上了那日领他们出去的指路仙。
小小的圆圆的一只,蹲在不远处不留神只当是朵大蘑菇。
“我记得你。”指路仙仰起头,看到贺珠玑仿佛很是高兴,蹭地一下蹦起来跳到她身旁围着她跑了一圈,“又被困在妖界了吗?我可以领你出去,不过要等明日典礼结束噢。”
“上回劳烦你引路,还未来得及感谢。”贺珠玑就地盘起腿坐下,浅浅地给指路仙抱了一拳,“不知半仙在这片林子里呆了多久了?”
指路仙见贺珠玑有意与它说话,乐得开了花,“不记得咯,很久很久了,哪怕是资历最深的神纪也不如我来得早。”
贺珠玑想了想,问:“那你听说过时隐吗?”
“那是自然!”指路仙道:“时隐是妖族的神!他的名号当初天上的地上的听了都得抖三抖。”
“不过他太出挑了,容易出事。早些年不就是被妖族的人联合天庭设计,遭到重创都落入轮回了么?”指路仙又黯淡下来,
“朱伥和乌酉就是他的臂膀,传说朱伥嫉妒他的天资,乌酉觊觎他的权力。
不论做人还是做妖,做到连生死之交的兄弟都必须得要设防了的地步,我真不知道他孤单难过时心里话该讲给谁听。
我每每见到他,总觉得他孤零零的,站在那么多妖鬼中央,那些人仿佛很怕他,却又巴不得他再死一次,他被他们簇拥着,仿佛很多人陪,却要时刻谨慎陪在身边的人会随时要了自己的小命。”
“我总觉得他可怜,前世好不容易落了轮回都逃脱这些人的桎梏了,可这些人不如时隐有能力,没有时隐的妖族就成了一盘散沙,他们眼看着妖族堕落,又硬生生把他从好端端的日子里拖回来,拖回来了又想他死。”
指路仙坐到贺珠玑腿旁,胖乎乎的手托着腮,“他的日子总是不好过,我没见过他安安稳稳地过过一日好日子。”
“你们都认为时隐是坏人么?”指路仙折了根树枝百无聊赖地在雾里乱画,
“其实我觉得他心眼不坏,千年前我还没踩烂朱伥大人的花田,也没被贬来火烧林指路,那时我就曾在妖族见过时隐,在一处小溪旁,我看见他笑眯眯地在与一位土参爷爷讲话。
土参是修为最低的妖鬼,怕被别的妖鬼欺负因此整日藏在泥地里装死,可时隐从未看不起它,反而时常抽空去与它讲话陪它解闷,还专门将那处小溪田划给土参,不许旁的妖鬼再欺负它,你说这样的人他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那神纪呢?”贺珠玑钝钝地问:“用‘妾恨’捆绑生人,可算作恶?”
“小娘子你这话问的,倘若用毒控制人心逼迫他们为自己所不愿为都不算作恶的话,那到底什么才叫作恶呢?
一个行为的好与恶其实并不难评定,小娘子心中难定的是一个人的好与恶。
小娘子出生仙门,周围皆是侠义之辈,稍有不义之举,轻则触犯门规,重则逐出师门,一切善恶皆有门规帮忙定夺,非黑即白,清楚明了。
可世间并非是这样简单的,人不可能永远活在条条框框里。
神纪隐瞒妾恨一事,于你们而言是陷你们于险境,白白辜负了你对她的一片信任,这是恶;
可于蛇鬼一族而言,失了妾恨她们便要面临灭绝,于蛇鬼而言神纪倘使主动坦白了妾恨一事才是恶。
此事神纪夹在中间,无论怎样做都是错,你也被拢在雾里,看不清实属常事,但倘若拨开迷雾,放掉妾恨一事不谈,将神纪单拎出来讲,她并非是一个坏心眼的人。
你恼自己错付了信任,可神纪又何尝没有竭自己所能不辜负你?蛇鬼一族并非没有雄性,可她终究没有对你下手。”
贺珠玑笑了笑,起身拍落沾上衣袂的泥尘,“神纪不好意思先低头,因此派了你这个说客在这等我?”
指路仙害羞地搔搔脑袋,“小娘子好聪明,神纪姑娘也是真心交你这个朋友的,否则也不需费这般心思了。”
走回去时,贺珠玑的步伐明显松快了许多。
偶然听见隐隐约约的嬉笑,她顺着声音绕开一片焦树,才瞧见殷谓和罗洛扶着树捧腹而笑的身影,这才想起身上还有一颗土参没喂出去,急忙伸手去掏。
贺珠玑:
土参呢?
她将两边衣袖翻了个底朝天,那真可谓两袖清风,半根毛都没翻出来。正慌张,忽地想起自己出门时曾蹭过神纪身侧。
神纪?
她还是个扒手?
为了让自己先低头她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好一招釜底抽薪,好好好。她先低头就她先低头,气死她了。
“贺姑娘?”罗洛眼尖,看到不远处躲在树后的那抹浅粉,绕上前问:“你为什么对着这棵树嘀嘀咕咕?”
贺珠玑:
气死她了。
“小师妹?”殷谓也跟上来,“要一块来听阿洛讲笑话吗?”
“不必了,晚些记得回来吃糖豆。”贺珠玑懒得笑给他们看,扭头就走,心中盘算着在回头土参里掺点黄连。
“郭越!”贺珠玑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逮到神纪的蛇影,“神纪呢?”
“神纪?”郭越抱着腿正坐在廊下晒雾气,“自闭了,你出去散心后她也跟着去了,不过走的是反方向。”
贺珠玑顺着路跑了一阵,果然找到了蔫头耷脑的神纪,当即照着肩窝攮了她一拳,“还我土参。”
神纪翘着脸,“有趣了,土参是我妖族的东西,我拿回来那叫物归原主,凭什么还你?”
贺珠玑指了她两下,忽然抓起她的衣袖一顿掏,摸到要找的东西后迅速撤开两大步。
神纪懵了片刻,恼道:“还我!”
才不还呢。贺珠玑心想,扭头就朝院子跑。
神纪气得张牙舞爪,变作一条水蓝色的巨蟒飞快追在她身后游。
“小师妹!”殷谓和罗洛赶巧前脚刚回到院子门口,远远地看见贺珠玑气喘吁吁跑来,伸手将她拦住,“跑这么快做什么?”
贺珠玑喘着粗气弯腰扶住膝盖,扭头看神纪还没追上来,拿出土参递给殷谓,“吃。”
“这是糖豆?”罗洛怀疑道:“怎么看着像从地上挖了把泥巴搓圆。”
本来就是泥巴,贺珠玑心想。
她方才跑得慌,这会连指尖都在发抖,生怕神纪赶上来,急切地把土参塞到殷谓嘴边,“让你吃你就吃。”
“阿洛也可以吃吗?”罗洛将手指抵到唇边,歪头问。
“当然。”贺珠玑埋头将土参掰碎成两半,一人嘴里撒了一把,见他们吞了,心满意足地蹿入院内。
“郭越!郭越!”贺珠玑停在院子中央,“有雄黄酒没有?”
郭越还抱着膝盖坐在原地,蹙眉道:“越来越没规矩了,师兄也不喊一声。这是在蛇窝你记不记得,你在蛇窝喊雄黄酒?想杀蛇吗?开什么玩笑。”
旋即郭越也瞥见了紧随而来的水蓝色巨蟒,亮着两颗尖牙,蛇腰比他大腿还粗,当即吓得弹了起来哐哐哐敲范蕉的房门,“范兄!范兄!有雄黄酒没有?快快快!”
范蕉被他敲烦了,哗地拉开房门,“你们在闹什么?这是在蛇窝,你们喊雄黄酒?”
神纪啪地甩出蛇信子,郭越弯腰就地一滚勉强躲过,可怜了他身后的范蕉被蛇信子结结实实地甩了一巴掌,脸色瞬间变得霎白,吓得撕心裂肺:“竺臣大哥!竺臣大哥!有雄黄酒没有!快救命啊!”
神纪见状率先没绷住笑,化回人身蜷缩在地上笑得满地打滚。
郭越见范蕉被蛇信子卷得浑身淌着黏黏湿湿的涎水,也没压住嘴角。
竺臣拎着一小坛雄黄酒开门时,只看到几人笑得满地乱爬,又沉着脸啪地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