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恨香（二）
林间常有出其不意的妖鬼挑旁人歇息的时辰出没觅食伤人，夜深时低低地沉淀在膝盖处的迷雾也会漫上来，遮住苍穹边际绿幽幽的极光。
贺珠玑拾起团扇摇散了顺着门缝、窗隙钻进屋的一缕缕如烟雾气，筵席上布满血丝的半生薄肉和鲜红宛如血腥的果酒叫她食不下咽，这会眼前清净了，堵在喉咙口的气也消了，反倒开始饿得闭不上眼了。
“小师妹。”门口传来轻微的叩门声。
贺珠玑趿拉着绣鞋打开门，揉了揉酸涩胀痛的眼睛，门后乳白色的雾里站着道高挑挺拔的人影，雾缓缓散开，她才瞧清楚是殷谓朦胧的脸庞。
“天亮了么？”她问。
“雾散了天才会亮。”殷谓晃了晃手里的烤猪蹄，“我看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
贺珠玑瞬间瞪大了眼睛，“猪蹄？哪捕来的？”
“阿洛带我找到了跟我们一样被拐来的一头活猪，被塞在峡壁的窄洞里，仿佛是谁的干粮。”殷谓将烤猪蹄塞给她，“没好意思都偷来，只借了一条腿。”
贺珠玑托稳猪蹄，喃喃道：“多谢。”
殷谓送了猪蹄就走了，转过身仅仅两步就被雾墙吞没了背影。
贺珠玑没多说什么，其实她有些晕乎，那种脚不着地的感觉又席卷来了。
在这个一草一木都不似人界的宛如恐怖梦境般不甚真切的地方，有人怕你挨饿三更半夜穿过层层迷雾从妖兽口中抢了一只猪腿烤了送到你手中，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梦幻的事情。
翌日是妖族的庆新王大典，仙瑶和拨秋都换上了一身单调的黑色丝绒长斗篷，浑身上下挡得严丝合缝，连面部都须要遮上一顶玄色帷帽，枯燥的颜色衬得昨夜那场陆离斑驳愈发虚假好似黄粱。
“你要去大典做什么？”仙瑶多拿了一套斗篷和帷帽，贺珠玑此刻正一身墨色站在她身旁。
她半开玩笑地说：“去看看大典是怎样的排场。东西拿到了吗？”
“给。”仙瑶悄悄塞给她一颗药丸，“把这个吞了，普通妖鬼察觉不出你的异样，可作为代价，你的修为短时间内会被封住，倘若到时出现意外我吃不准能不能保下你，你可想好了？”
贺珠玑闻言犹豫须臾，那颗晶莹的浅紫色药丸被她捏在指尖揉了个圈，旋即仰头吞下，“想来不会那么巧。”
两人穿插在浩浩荡荡的蛇鬼队伍里井井有序地朝火烧林深处前进，周围的环境已经逐渐在变得陌生，终于在一段乏味的徒步后远处散出一圈猩红色的微光。
透过帷帽望去，一道刚好及人高、人宽的椭圆形结界赫然伫立在两株焦树中央。蛇影稠密的队伍停在结界前默不作声地一个一个钻过结界，抵达妖族。
仙瑶排在贺珠玑身前，临近结界时朝后拍了拍她的手示意不必紧张。
贺珠玑硬着头皮穿过结界的瞬间，耳畔响起振聋发聩的铁器摩擦时尖利的交错声，刺耳的声音仿佛直接贯穿了她的大脑，她只觉耳膜剧痛，眼前成了一片空白，短暂的眩晕过后方才看清结界后守在两侧的两幅空盔甲正手执铁戟交叉抵在她跟前，每放进一只蛇鬼，那两把交叉的铁戟便打开一回，那尖锐的声音正是铁戟相碰时发出的。
贺珠玑趁着铁戟再度撤开，阔步跟上仙瑶。
“不舒服？”仙瑶悄声询问。
贺珠玑摇摇头，抬手摸了一下湿漉漉的耳垂，这才发觉自己的两只耳朵在渗血。
“别怕，你被封住了修为，眼下便是凡人之躯，承受不住妖鬼的响动很正常，还能听见就没事。”仙瑶递给她一条手绢，“快擦干净，别叫血腥气引来不好的东西。”
妖族植被葳蕤，碧树葱郁，相比于一片乌黑压抑的火焚林反倒是敞亮多了。
队伍很快来到一处断崖跟前，贺珠玑俯首望去，崖下妖头攒动，聚集了无数前来恭贺新王的妖鬼。
仙瑶碰了碰她的手指，“一会我们需要从崖边飞下去，你抓紧我。”
贺珠玑颔首，紧紧反握住了仙瑶的手掌。
“一会你要跟紧我，倘若碰到黑袍妖鬼盯着你看，你不要看他们，快速走开，还有千万不能去妖群的中央。”仙瑶道：“中央有几位红袍妖鬼，修为恐怖，无道丹骗不了他们。”
贺珠玑一一应下。
一人一蛇刚落地，立即有只马面羊身的妖鬼盯着不肯挪眼，贺珠玑朝它瞥了眼，两步掩进仙瑶背后。不料那妖鬼铁了心不肯放过她，甩着尾巴也跟着转了个弯。
仙瑶撩起帷帽，“公子，你在看什么？”
那妖鬼吐了吐舌头，缓缓道：“姑娘，身后那是你的妹妹吗？”
它摆明了盯着贺珠玑不肯放，仙瑶也不禁开始慌神了，强作镇定道：“蛇鬼一族皆互称姐妹。”
两方对峙得久了，周围的妖群纷纷开始朝他们侧目，不远处踢踏踢踏冒出来几只与它一致的马面羊身照着贺珠玑两人绕圈作包围状。
那妖鬼见族人聚拢，马首也昂得愈发高了，“老夫偶然瞧见你这妹妹也算勉强有几分姿色，刚巧老夫膝下还有一子尚未婚配，不知姑娘是否有意高嫁？”
“新王大典，谁敢闹事？”好在几副正在周围巡逻的空盔甲及时赶来挥散了闹剧，仙瑶趁机抓紧贺珠玑迅速赶上了蛇鬼一族的大队伍。
停到了划给蛇鬼一族的位置，仰头才能遥遥地看见庞大高台的一角红色，中间隔了数千上万的妖鬼。
嘲哳生硬的丝竹声终于奏响，用青铜编钟和古琴合奏出一段古老空灵的旋律，那几位传闻中的红袍使者也踏着音调登上高台。
妖鬼们听到音乐声，纷纷闭眼高举双手，仿佛在沐浴音律的洗礼。
贺珠玑学着周围的模样张开双臂紧紧闭上了眼睛。
“别出声，跟我来。”
贺珠玑耳畔忽而响起一句轻语，她陡然睁开眼，只见一名同样穿着黑炮的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子正拽着她朝妖鬼群外侧走去。
她不敢离蛇鬼一族太远，又怕挣扎闹出动静反而招惹是非，于是尝试地缩了两下胳膊发现根本挣不开，干脆就认命似的跟着那人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走出去好一段，妖鬼群已被两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那男子方才回过头。
“是你？”贺珠玑皱起眉头，竟是温术入妖道那日坐在她旁边的那位陌生男子。
“是我。”男子撒开手，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衣袖，“贺姑娘，我叫乌酉。”
“被你找上，我看是没什么好事。”贺珠玑想起那日斗街会乌酉盯着台上说要找人，想来找的就是温术。
“时隐本是妖族之王，并非被我找上才堕入的妖道。”乌酉解释道。
“时隐？”
乌酉不愿多说，“我知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走吧。”
“既然知道我为了什么，又何故带着我朝外走？”贺珠玑撤开一步。
乌酉强硬道：“我必须立刻送你回去。”
贺珠玑瞪了他一眼，扭头打算自顾回到蛇鬼族，却见那几只马面羊身的妖鬼不知何时跟在两人身后，此刻左右包抄了上来。
“姑娘，老夫膝下还有一子尚未婚配，不知姑娘是否有意”
它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脚踹飞了。
贺珠玑踹的。
她拍拍手心退回到乌酉身侧，“那到底是什么妖鬼？”
“妖鬼太多了，这种不配让我记着名字。”乌酉揪住黑袍哗地扯下，露出里面赫然是一身鲜红，“趁着我还不想计较，快滚。”
“红袍！”马面羊身的妖鬼皆被惊得四下逃窜，徒留蹄下几串扬起的尘沙。
“乌酉将军。”散开的妖鬼背后露出一位同样身披红袍的使者，他戴着张尖腮狐狸面具，分明被遮住了容颜，可贺珠玑明明确确感受到他在阴笑。
“朱伥。”乌酉沉着脸。
“您自己将人交出来，还是等我来抢？”朱伥漏出一声轻笑，抬手打了记清脆的响指，“嗯？乌酉将军？”
一名戴着狸奴面具的红袍使者领着乌泱泱一批妖鬼宛如魅影凭空出现在朱伥身后。
乌酉不动声色将贺珠玑挡到身后，默不作声仿佛在思虑对策。
朱伥耐心地抱着胳膊调笑，“将军，打算在大典期间私藏生人？那岂非是给我机会让我今日在这里将你碎尸万段了，时隐也拿我毫无办法？”
贺珠玑阔步绕开乌酉，直面那两名红袍使者，“是我想看看庆新王的大典是什么阵仗，是我私自闯入妖族，同他有什么干系？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他，方才站他身后做什么？”朱伥的语调明显带着笑音，向贺珠玑伸出手，“碰巧我今日并不想计较你们是否认识，既然你说不认识，那就不认识吧。既然不认识，那就跟我来吧。”
贺珠玑看了一圈，犹豫片刻，既然插翅也难逃，不如擒贼先擒王！
她阔步朝朱伥走了两步，翻腕眨眼间召出霜痕自下朝上迅速劈去叫人防不胜防。
朱伥躲避不及，提住身旁一只妖鬼的后脖子将它生生挡在自己身前。剑锋不偏不倚没在了妖鬼的喉咙，朱伥挥手甩开尸首，“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即便动怒时，贺珠玑仍感觉他在笑。
“原想将你活捉，何必自己寻死？”朱伥手指动了动，一抹银光以陌生的弧度砸向贺珠玑的头颅。
贺珠玑蹙起眉心，这才看清他的武器竟是一把流星锤！
灰色的阴影覆盖在贺珠玑的脸上，布满尖刺的巨锤近在咫尺，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逼近的气流。
砰——
素银的巨锤莫名炸开碎成了一捧齑粉，宛如下了一场短暂的雪被风吹散开。
贺珠玑仰头看着这场会发光的雪，忽然在风雪的尽头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