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万更,看下作话哦
突尼斯沙漠的漫天尘土让所有人都很不适应——即使卢卡斯在二十年前就在这里拍过第一部星战,他本人依旧如此。
在突尼斯马塔马特山区里的一片荒凉的沙漠中,卢卡斯为星战前传的塔图因场景拍摄专门建造了一个城市外景:莫斯艾斯帕市。这座建造在粘土之上、由二十栋泥灰和木板的洞穴建筑组成的城市全是实景打造,看上去很不符合卢卡斯数字化拍摄的理念。星战的第一部新希望的外景离这里也不远,凯瑟琳不明白卢卡斯为什么不直接改建二十年前的布景,反正都是发生在沙漠星球塔图因,难道是预算太充足花不完吗——要真是这样,卡梅隆一定会很羡慕。
不过,凯瑟琳其实也挺喜欢这个决定,因为她对新希望的电影布景还是非常有感情的。
在许多年前上映的新希望里,卢克·天行者站在塔图因那昏黄的沙漠中,凝望双子太阳渐渐消逝在远处的沙丘的画面,给当时的凯瑟琳以巨大的精神震撼。她至今都记得,在约翰·威廉姆斯悲壮的配乐响起时,年幼的她坐在地上看录像带里的这段,懵懵懂懂地为这种充满悲剧意味的宿命感哭了起来。
莱昂纳多也一样狂热,在来的第一天,就拉着她在新希望的旧布景附近拍了无数照片。凯瑟琳请化妆师给自己梳了莱娅公主经典的南瓜花发型,莱昂纳多则穿着浅色长袍,看上去还真有几分金发卢克那种朝气蓬勃的神韵,卢卡斯还把他们俩这样的造型给拍进花絮了。
凯瑟琳仍然穿着那件便于行走的蓝色服装,但乌克兰民族女性般的盘辫造型还是让她觉得沉甸甸的,简直有点不堪重负,让她决定回洛杉矶就要洗掉自己的黑发。她和高大的连姆·尼森穿梭于莫斯埃斯帕的众多民居、工作区和商场之间——这里和新希望里的塔图因星球差别还是很大的。
凯瑟琳本想看到更多的外星物种,但卢卡斯似乎对于布景要实地搭建已经不太满意了,所以大部分外星人全都会由后期特效制作。凯瑟琳虽然不算排斥在绿幕前表演,但还是担忧这种表演方式是否对她毫无提升意义,甚至显得空洞。
莱昂纳多全程围观了这些拍摄过程后,晚上也毫不留情地对她说:“我现在已经认为,帕德梅对你的意义完全比不上阿比盖尔和菲丽斯的哪怕一根小指头了,甚至也不如在卡梅隆独裁下他一个人掌控的露丝。大部分时间站在绿幕前走来走去真的是表演吗?我当然知道演员在片场只是个工具,是搭建一栋建筑的一块基石而已,但特效和绿幕似乎让我们越来越没有用武之地了。”
他停了一下,见凯瑟琳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驳之意,便继续说:“凯茜,我没答应去演安纳金实在很正确,我知道你明白的,我拒绝和你继续在星战前传里合作不是因为我不想陪你,而是在剧组外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相处,但表演他是对我的一种浪费。你比我更需要帕德梅,也只是因为好莱坞给女演员的机会太少了。实际上,你这部电影已经帮助我下定决心,我打算以后只演不存在续集可能的剧情片了,否则迟早有一天,好莱坞会重回大制片厂时代。在演员再度成为制片公司肆意摆弄的玩具前,至少我们得想办法占据一点话语权。”
莱昂纳多在表演上的态度和想法即使充满傲气,也永远比他在生活中更成熟。所以他的话也完全戳中了凯瑟琳的隐忧——她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詹妮弗对她的期许:她必须成名,因为有名气有票房号召力,才有讨论下一步未来的可能。
而且正如莱昂纳多所言,她的机会和前路比他更狭窄:因为在好莱坞,一年如果有一百个具有发挥空间的角色,那其中绝不会有超过20个是女性。她得爬到高处不胜寒的巅峰,才有机会放纵自己去随意挑选想要的角色——这还是在她票房没有连续失利的情况下。这就像赌博,也许有几次会赢,但从概率学角度来说,总有一天会输。
但她也的确是赌性很强的人,并且她也发觉,她和莱昂纳多的想法在他们的同龄人阶段,还没有多少人想到——毕竟实在很少有人像他们一样,先后出现在泰坦尼克号和星战前传两个商业片剧组里,而且有机会深入了解。凯瑟琳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这是他们的极大幸运。如果泰坦尼克号能成功……那就能大大缩短他们事业起步期消耗的时间。
在拍摄过程中被沙尘暴光顾了好几次,毁掉不少布景后,全体工作人员都非常疲惫,这简直是星战前传拍到现在最不顺利的事。但好在卢卡斯电影公司对布景和特效多年来的研究,让修补速度变得相当快。因此在9月的第二个星期四,电影仍然按原计划日期,在拍摄的第三个月末杀青——福克斯如果对比一下泰坦尼克号的拍摄总时长,一定会忍不住落泪:后者实在令人太难熬,出的岔子太多了。
在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全体工作人员都回到了洛杉矶。凯瑟琳第一件事就是去托比那里接回了自己的猫,然后就待在艾尔米塔什和它们玩,完全不想动弹,莱昂纳多倒是出去了两次,但也很快就回来陪她。
几天后的9月17日,卢卡斯饶有兴致地在西好莱坞开了个盛大的杀青派对,他的老朋友马丁·斯科塞斯前来捧场。莱昂纳多和马丁讨论起一个讲飞行家霍华德·休斯的剧本,这是两个月前莱昂看到的一个停摆项目在之前搞出的初版,莱昂对它很感兴趣,还和凯瑟琳讨论过一整晚。马丁也有所意动,但他是个诸事缠身的大忙人,手上项目太多,所以莱昂和他现在也只能是初步聊聊。而据老马丁调侃说,他当年在看了不一样的天空后,还以为莱昂真的就是个小傻子呢。
斯皮尔伯格和汤姆·汉克斯也都过来了(拯救大兵瑞恩总算也在这个月杀青),马特来的稍晚一点,不过也有些引人瞩目——因为他今天带来的女伴是薇诺娜·瑞德。
凯瑟琳上一次见到薇诺娜还是年初在格温妮丝的家里——那时候格温还没有和皮特分手。薇诺娜今年忙着异形4的补拍,她又去拍星战前传,因此今天在这里能见面简直是意外之喜。薇诺娜看上去也心情不错,即使在和她说话,她偶尔看向马特时的眼神也富含感情。凯瑟琳在她耳边悄悄问:“你们进展怎么样?”
“我们之前还只是约会,但现在也差不多……”薇诺娜脸上虽然没有丝毫红晕,但她压低的声音里还是泄露了几丝愉快情绪,这样的轻松是她这两年来少见的。
薇诺娜去年夏天和在一起四年的灵魂避难所乐队主唱大卫·皮尔纳分手后,就一直没有再约过会,人也变得格外冷淡。上半年有一次格温妮丝来艾尔米塔什玩的时候,热衷做媒的格温妮丝还和凯瑟琳抱怨过,她给薇诺娜陆陆续续介绍了好几个,但薇诺娜全都拒绝了。
这个月初格温妮丝在华纳片场,和迈克尔·道格拉斯拍超完美谋杀案的时候,正好撞见马特为了心灵捕手来到华纳开会之后,坐在走廊上看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作为密友,格温妮丝当然知道这也是薇诺娜最爱的书籍之一。所以格温妮丝就立刻把他介绍给了薇诺娜,两人自此一拍即合,几乎形影不离。
格温妮丝对此相当乐见,并为自己的做媒水平沾沾自喜,几度打电话向凯瑟琳夸耀并和她讨论他们俩的进度,顺便炫耀自己明年要上映的几部口碑佳作——有可能后者才是主要目的。那时候凯瑟琳正在突尼斯的沙漠里灰头土脸地吃沙,每每在敷面膜的时候接到她的电话轰炸,简直烦得不得了(虽然除开炫耀的内容,她还是挺爱听消息灵通的格温妮丝八卦的)。
“我都不知道马特爱看塞林格的书,”凯瑟琳大笑起来,“不然我一定要抢在格温妮丝之前,早点把他介绍给你——毕竟你这一年多都不太开心,我们都有点担心你呢。”
薇诺娜捋了一下黑色短发,露出她赏心悦目的额头,和她轻轻碰杯说:“谢谢你,凯瑟琳,但其实这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之前只是有点厌倦了而已,格温有点太小题大做了,老和你提我的感情状况是吗——她总是这样。”
看上去,她是在为别的事发愁——多半是异形4。薇诺娜在没看异形4的剧本前就答应加盟,但这部电影筹备得并不顺利:预算被削减至七千万美元,其中有足足1100万都支付给了西格妮·韦弗做片酬,当年异形1的拍摄总预算还没这么多呢。因此这部电影的许多布景都无法实现,或者只能缩小尺寸,薇诺娜本人也差点在水下拍摄的时候溺死,简直事故不断。凯瑟琳也告诉了她,自己在拍泰坦尼克号的时候在水里受伤差点呛水而死的事,两人心有戚戚,都觉得以后能不接下水的戏份就不接。
说起来,薇诺娜这几年的接片频率是有点下降了,她在94年的小妇人之后到现在,她一共只拍了三部电影,其中只有异形4一部商业片(何况在异形4里她也不是主角,西格妮·韦弗的话语权比她大太多),甚至不如凯瑟琳的产量高——凯瑟琳前两年可还在上学呢。
更别说格温妮丝这两年拍的电影,比她俩加起来还多,光在定档在明年上映的就已经有四部了,其中每一部都要么和履历出众的老演员合作,要么就是被业内看好的名著翻拍片。这些对格温妮丝本人的咖位和格调都有极大好处,这样比起来,凯瑟琳拿下的星战前传也只能说热度极高,但未必能对她本人提升多少:星战的灵魂人物毫无疑问是乔治·卢卡斯,而且谁不知道凯丽·费雪离开莱娅公主后就再无成就了呢。
所以在格温妮丝有一次炫耀得太过直白后,凯瑟琳终于忍不住对她阴阳怪气了几句,然后挂断了她的电话。结果第二天格温妮丝又打了过来,给她道过歉后(从语气来看,她显然觉得自己相当委屈,又对“无礼”的凯瑟琳相当宽宏大量),继续和她八卦薇诺娜和马特——不得不说,格温妮丝充满娱乐精神的自我主义有时候也让她挺佩服的。
而当凯瑟琳问起薇诺娜的减产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厌烦和制片方打交道了,与其总是被他们在背后骂我是个难缠的bitch,不如我自己当制片人,找我喜欢的小说来改编制作。”
薇诺娜的话倒是启发了凯瑟琳。一直以来,凯瑟琳都知道薇诺娜都非常热衷于插手剧组事务,就像拍小妇人时,薇诺娜虽然只是主演之一,但对选角的话语权咬得很死,她和克莱尔·丹尼斯都是要被她认可后才能进组,为此薇诺娜还和哥伦比亚闹僵过。但这样对薇诺娜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她的确把自己的敌人给踢了出去,捍卫了自己的利益。
凯瑟琳现在才不满19岁,倒是不着急当制片人,但显然,她也可以在有时间的时候物色自己喜欢的题材,为以后做准备。毕竟只当演员的话,那就永远只能从制片公司的狭小选择里挑挑拣拣,像朱迪·福斯特那样以后半转行做导演是条不错的路子,但显然不适合薇诺娜和凯瑟琳的喜好。
在薇诺娜去和马丁·斯科塞斯聊天后(他们也是合作过纯真年代的老熟人了),凯瑟琳被喝大了的索菲娅捉住,连灌了好几杯酒。好不容易跑开后,凯瑟躲到角落里好奇地问莱昂纳多:“你怎么不去玩呢?这里有这么多同龄人,你之前不是在利维斯登就和他们玩的挺好吗?”
“我现在只想陪你,真的,没什么比陪你更重要了。”莱昂纳多安静地说。他没有摆出可怜的撒娇表情,也没有故作深情,而是平平常常地这么说道,让凯瑟琳不知道该怎么作答——他最近真的越来越真诚和黏人了,很少耍那些幼稚的花招,反而让凯瑟琳有点不适应。
她摇摇晃晃地靠在莱昂纳多的肩膀上,沉默了一会儿,正打算开口,她的手机突然在小提包里震动起来。她翻了出来,发现是莉莉娅的电话,不禁心里一沉——莉莉娅平常从不在晚上通知她玛丽娅的病情,除非……
莱昂纳多也反应过来,担忧地望着她和莉莉娅通话。一分钟后,凯瑟琳神色凝重地对他说:“我得马上回纽约。玛丽娅她……她大概撑不过这周了。”
她想起当年贝克尔夫人去世时,她在跨洋航班上并没有赶上——虽然即使赶上了,很难说她会不会在病床前口出怨言。但玛丽娅不一样。玛丽娅虽然没有那么爱她关心她,但也从来没有虐待过她,何况从小到大,她给自己填了多少支票,让她不至于像许多演员那样一边打工一边试镜,又或者交不起学费……
凯瑟琳慌乱地想把手机塞进提包里,却适得其反,手机和小提包都从她的手中滑落,发出不小的声响。周围的人因此还看了她几眼,然而凯瑟琳已经无暇去想这个了——在她弯腰去捡前,莱昂纳多已经迅速替她都拿了起来,此刻,他的声音是如此镇定而可靠:“别慌,我去和乔治讲——我们回艾尔米塔什拿了行李,今晚就飞回纽约。不要慌,凯茜,我说了我会陪你,这一切都来得及,玛丽娅一定会等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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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凯瑟琳回家拿东西时,两只森林猫慢吞吞地凑了过来,在她脚下打滚——想到玛丽娅也曾喂养过它们几年,而它们也已经老迈,也许在不远的未来就会离开她,凯瑟琳不禁有些心酸。
在飞机上,她内心不由自主地翻腾起贝克尔夫人去世的那天经历,那是她的十五岁生日,而贝克尔夫人从生到死,都那么擅长给她添堵。这让她在葬礼上也没能掉下眼泪——拍摄风雨哈佛路的时候,她在母亲葬礼的剧情上哭得都更伤心。一直以来,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玛丽娅会如此疼爱她的母亲,却对小时候的她如此冷淡?
凯瑟琳走进布鲁克林的一家私人医院,看到玛丽娅的神智居然意外地清醒了许多——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清醒了,这也许就是预兆。
许多话在凯瑟琳心中盘旋打转,尽管对一个即将离世的九旬老人追问到底是不礼貌的,但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个机会了:玛丽娅一离开人世,她在世界上唯一的血亲只有安妮,而安妮比她还小,对往事更是一无所知。
凯瑟琳不在乎她十八年都未曾出现的生父和外祖父,但她厌恶这种未知感带来的恐惧——世界上大多数人唾手可得、习以为常的信息,对她来说却要得到得如此艰辛。
“莱昂……你出去吧,我和玛丽娅有话要说。”凯瑟琳神经质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好,我去楼下的花园逛逛,凯茜,你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莱昂纳多的眼神在她和玛丽娅之间来回担忧地逡巡,在原地慢腾腾挪动了几秒后终于答应道,并给她们的病房单间关上了门。
“孩子,你好像有话要问我。”玛丽娅费力地望向她,想从桌上抓起眼镜,但手指颤抖,是凯瑟琳走过来帮她戴上。
凯瑟琳回到座椅上,压抑着内心的罪恶感与即将要说出口的恶心话,开始回想阿比盖尔那种柔声细语、唬弄人心的语气,然后对玛丽娅循循善诱地谈起了母亲琳内特·贝克尔:“你看看我,玛丽娅……我长得多像琳内特啊,而你又多么爱她。她走之前总是念叨着我,记挂我,我也多么想念她,但她已经离开我们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了……”
被提起心爱的外孙女琳内特,玛丽娅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同时又因为琳内特的死而露出了痛苦的回忆神情——凯瑟琳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久违地感觉阿比盖尔又回到了她的体内,但这次,她很欢迎巧舌如簧又恶毒的她来帮帮忙。
凯瑟琳那双与琳内特·贝克尔一模一样的绿色双眸里,瞬间有泪水流出——她毕竟是个演员。
她开始做她在生活中从没做过的事。凯瑟琳故意模仿着母亲哭起来那副可恨的样子,低头轻抚自己的额头,柔弱地抽泣起来:“玛丽娅,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当年我的母亲在怀上我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想要知道,为什么她这么恨我,我的父亲到底是谁……如果不是我的飞机没能赶上,我想她是会告诉我的……”
玛丽娅在病床上不安地动弹,嘴唇嗡动,这让凯瑟琳心中的罪恶感更深,但她并没有停下自己的哭泣和表演,她仍然耸动着肩膀,微微抬头,让玛丽娅看到她悲恸的眼泪清楚地落到膝头——她终究是自私的,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她一定要搞清楚这一切谜团,即使会伤到玛丽娅的心。
“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玛丽娅终于开口说,“但你比琳内特更聪明,更漂亮,以后也一定会过得更好,可你母亲真的太可怜了,她走得这么早,我实在是心疼她……”
凯瑟琳对可怜这个形容不予置评——玛丽娅和琳内特一生都几乎活在丈夫为她们提供的优渥生活里,养尊处优,受到伤害也有完全的退路,她们哪里见识过真正的可怜人,见识过贫民窟与无名墓地?她想起风雨哈佛路里那个可怜的父亲,被家庭的痛苦记忆折磨,即使出身名校也无法摆脱童年阴影,最终沉溺于成瘾药品,毁掉了他自己也毁掉了新的家庭,然后把痛苦再传给下一代。
多少次,她看到太多人吸食违禁品后那飘飘欲仙的表情,和他们对她谈起嗑药的感觉时那绘声绘色的夸奖,无比疲惫的凯瑟琳也想过要放纵一回——那么多人都试过,她怎么就不能呢?
但她最后还是不肯。因为她不愿意认为自己可怜,更不想承认自己虚弱到要依赖药物才能摆脱痛苦。因此,她更不喜欢玛丽娅觉得她可怜,她是有许多苦楚,但她也已经比太多人幸运,而且她最厌恶的就是被不了解她的人怜悯。
接下来,凯瑟琳又听了一遍玛丽娅讲述过的一个老套典型的好莱坞底层悲剧故事。琳内特,一个十五岁辍学去到洛杉矶挤破头想进好莱坞而不得的女孩,徒有容貌,才华却无法匹配她爆棚而愚蠢的野心,十年过去了仍然一无所成,不得不回到纽约,用朱迪·霍丽德在百老汇余留的人脉登台做一个配角替身的表演——这一切凯瑟琳早就知道了,但她仍然耐心地等待。
而接下来从玛丽娅嘴里吐露的事则让凯瑟琳觉得更加荒诞——她的母亲就好像百老汇今年复排的音乐剧《芝加哥》里那个愚蠢轻佻的女主角洛克希一样,为了角色被油嘴滑舌自称是来挖掘明星的“富裕”经纪人骗上床。
区别在于,洛克希虽然愚蠢,但比她母亲强太多,因为洛克希至少敢于开枪杀死了骗她的男人。
而琳内特——她自以为认识了一个大人物,只要攀上他,就能改变事业受挫的现状。因此她不顾玛丽娅的苦劝,一意孤行地着力讨好,在婚前就怀上了凯瑟琳,幻想着苦尽甘来,即将迎来事业上的康庄大道与美满婚姻。正沉浸得意的时候,她却发现那个男人除了漂亮的容貌一无所有,没有地位也没有金钱,并在得知她的身孕时,还骗走了她的所有钱财一走了之。即使她打电话数度哀求,追到密歇根州也没能让那个骗子回心转意,再后来,他就彻底消失在琳内特的生活中。
凯瑟琳几乎顶不住哭容,也不知该作何感想——这真荒谬。
原来是这样,她的生父是一个擅长坑蒙拐骗的漂亮小白脸,而她的出生永远是琳内特愚蠢而耻辱的证明。她本想打掉她,但她找不到堕胎的诊所,也承受不了流产对身体的伤害,玛丽娅更不希望她堕胎——这不符合教义。然后在走投无路之际,她遇见了贝克尔先生,一个对琳内特来说真正的好人。琳内特生下了她,如愿以偿般地虐待她,把对她生父的恨发泄到她的头上,更重要的是怨恨于自己未能继承的表演天赋,却被她轻易拥有。为什么她当年要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和哈里森·福特对戏?她曾经以为这是仅剩的关心,但现在……
所以玛丽娅当然隐瞒多年,不愿意提起,因为她是个保守胆小、恪守教义的老人,对一切不遵循婚姻生活制度、不够虔诚的男人女人都报以厌恶之情。她太讨厌凯瑟琳的生父了,因此连带着也不那么喜欢凯瑟琳。之前不告诉她,是因为担心她想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破坏她心爱的外孙女来之不易的稳定家庭,即使琳内特去世也不说,是怕她败坏琳内特的声誉——
她的心仿佛被血淋淋地撕开了一大条裂口,动弹一下都让她冷汗涔涔,但却让她十八年来第一次能自由地呼吸。这种感觉虽然疼痛,却无比畅快——至少在这么多年后,她终于知道了真相,不至于还要怀揣着迷惘的痛苦继续前行。
她终于知道,在她从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时起,就没有做错过什么,只是运气不好降生在贝克尔夫人的腹中,被迫背上了不属于她的罪孽和怨恨,才遭受了这一切。原来她真的没有错,她的反抗和厌恶是合情合理的。
尽管这听上去非常冷酷无情,但她的确从来不会因为母亲的死就原谅她,实际上,随着时间流逝,她偶尔想起来,反而越来越厌恶母亲最后两年精神失常时对她的温柔——迟来的安抚比臭水沟里的水滴更廉价,更让她觉得恶心。尤其是当凯瑟琳回忆起年幼的自己曾经也期待过这样的温柔,也为那时的她感到作呕。
她为什么从幼童起就喜欢表演?因为在表演时,她可以最大限度地投入另一个全新的精神世界,扮演与自己完全不同出身和经历的人,因此童年的孤寂折磨与对母亲的一次次希望破灭后的失望,在那些世界里都不会出现。表演仿佛就是她的一根火柴,能点燃幻境中的温暖。好在她终于走到现在了,她走得比往事更快,总有一天可以抛下它们,轻松地向前。
想到这些,她差点要不合时宜地欢笑出声,又想痛哭一场。但凯瑟琳提醒自己,现在不是回忆过去伤春悲秋的时候,她还有一个问题最好现在也一起解决——她转身,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木盒,打开后给玛丽娅展示了里面那块刻有h字母的豪华方表。
“玛丽娅,这是谁送给朱迪·霍丽德的,是我的外祖父吗?”凯瑟琳语气温柔地问道。
玛丽娅表情变得微微诧异起来:“朱迪还留着——是琳内特还留着吗?这孩子,这么多年了,她还在幻想这些……唉。”
“这是休斯送给朱迪的。”过了一会儿,玛丽娅神色低沉地说。
凯瑟琳今天第一次没能控制住面部表情——幸好玛丽娅难过地垂着头,没有看到她全然的惊讶:休斯?那几乎只可能是那一个休斯!
凯瑟琳·赫本,艾娃·加德纳,海蒂·拉玛,拉娜·特纳……好吧,现在休斯的百人女友名单上原来可以再加上她外祖母的名字。凯瑟琳这时才觉得大脑有点眩晕,强撑着确认道:“你是说那位飞机大亨霍华德·休斯?”
一瞬间,她想起来几个月前和莱昂纳多去拉斯维加斯时,路过的那间霍华德·休斯住过的套房。凯瑟琳回想起他英俊且充满气魄的画像右下角,那飞舞的签名,低头看了一眼表盖上同样张扬的字迹,觉得自己更加眩晕了——她终于感觉有什么事情超出了她的想象和控制。
她又看了一眼表盖上的年份,1952年,她母亲的出生年份。想到和莱昂纳多讨论过的那个霍华德·休斯的剧本,一个荒谬的绝无可能的想法在她脑海里浮现——难道她的外祖父就是霍华德·休斯?这不可能啊,休斯这样惊艳绝伦的聪明人物,在无数领域都拔得头筹,怎么会有她母亲那样心比天高、平庸虚荣的女儿?
幸好,玛丽娅否决了她的猜测——不然凯瑟琳真的会为休斯感到难堪,这就像伟大的屋大维,居然有茱莉亚·凯撒里斯那样丢脸的女儿一样狼狈。
“那是休斯送的分手礼物,上帝啊,他们竟然只在一起了三个月。”玛丽娅情绪仍然不太高涨,因为古板的她似乎根本欣赏不来休斯在制造飞机和制作电影上的才华,只狭隘地觉得他对朱迪不负责任,是个花花公子——虽然凯瑟琳觉得朱迪才不会在乎这个呢,换成她也不在乎。何况当年没准还是朱迪受不了休斯的脾气主动提分手,毕竟朱迪的性格相当强硬,在21岁刚入行尚且籍籍无名时与著名制片人达里尔·扎努克见面时,因为扎努克试图侵犯她,她便敢于直接与其大吵一架,摔门而出。朱迪这样的性格,是不可能和控制欲爆棚的休斯和睦太久的,分手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们分手后没多久,朱迪就想要个孩子,所以和她的一个年轻助理在一起了一段时间,怀上了琳内特后,她没告诉他就把人打发走了。”玛丽娅的眉头紧紧皱起,语气快速且低沉,凯瑟琳差点错过了其中几个单词。
显然,玛丽娅并不太欣赏自己的女儿未婚生子的做法,但凯瑟琳倒不觉得有什么——她完全可以理解朱迪的苦闷。她从未做过任何背叛国家的事,却仅仅因为自己俄裔犹太人的身份被粗暴封杀,无法拍电影,无法再登台表演舞台剧,她亲自编写的剧本也无人问津,而在仅仅两年前的1950年,她还是人人羡慕风光无限的奥斯卡影后。
这样天翻地覆的落差实在太大了,也难怪朱迪会心态失衡,她已经对婚姻失望,所以决定独自养育一个孩子来填补心中的空洞——只是不幸的是,抑郁和病痛让她在琳内特还未长大前,就离开了人世,因此她没能教育好自己的女儿。朱迪已经足够坚强了,所以凯瑟琳并不怨恨朱迪。换做是她,也许她也熬不过那个时代麦卡锡主义的窒息阴云。
记忆的拼图终于被补完,尘封已久的背景被她串起,她感觉深深的疲惫与释然同时涌上心头。
片刻后,凯瑟琳轻声问道:“所以……我母亲是不是不相信她的父亲只是个无权无势、被钱打发走的贪财助理?她一直珍藏着朱迪的那块方表,就是因为——”
玛丽娅有些难堪地轻微点头,甚至不愿发出承认的声音——谁想承认自己宠爱大的外孙女如此愚昧呢。
她明白了,就是因为她的母亲居然异想天开地幻想着,自己能拥有霍华德·休斯这样在好莱坞呼风唤雨的父亲。这样她就不必默默无闻,不必在一个个剧组间辗转,被无数次拒绝永远拿不到角色,因此不得不耻辱地承认自己的平庸。她日复一日地幻想,直至精神疾病找上了门。
所以……她给她起的名字,是凯瑟琳,霍华德一生挚爱凯瑟琳·赫本的凯瑟琳。
原来如此。贝克尔夫人一切荒谬的行为,一切冷酷的举动,终于在她去世数年后给了一个可能的解释。
想到这个,凯瑟琳身体有些摇晃,她不是为猜到一个可能的真相而痛苦,而是感到深深的荒唐和憎恶——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笑的母亲。而最可笑的是,即使她如此虚荣且愚昧,她也能轻易地让她的女儿痛苦这么多年,只因为她是凯瑟琳的母亲,一个母亲最容易伤害到的,就是脱胎自她腹中、原本对她充满期待的孩子。
和凯瑟琳流着一样的血的这些人里除了安妮和朱迪以外,她的母亲,她的生父,他们每个都是对自己、对后代不负责任的蠢货或混蛋,而她永远不要做贝克尔夫人这样的女人。
“凯瑟琳?”玛丽娅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声呼唤,让凯瑟琳如同从溺水的深渊中上浮到水面一样,第一次呼吸到了氧气,回到了喧闹平凡的人世间——“玛丽娅,怎么了?”
“你和那个男孩怎么样?”玛丽娅突然担忧地问,“你和他在一起也有两年多了,他又那么好看,一定会有别的许多人喜欢他——他会娶你吗?别像你母亲,你外祖母那样,你应该早点稳定下来。”
一股第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的诧异感在凯瑟琳心中油然而生。
对她,一个下个月才满19岁的好莱坞女演员来说,结婚?这太新鲜了,凯瑟琳简直产生了一种现代人看到原始人打猎时茹毛饮血般的迷茫。过了好几秒,她才领会到玛丽娅的意思——玛丽娅在担心莱昂纳多不要她。
凯瑟琳差点又要憋不住笑声。她不缺乏自信,也很清楚自己在这段感情里的强势,并且从来不打算改变,更不觉得担忧。莱昂纳多要是受不了,以他的脾气早提出来了,而现在显然他相当乐意接受这样的相处模式,因此她根本没时间也没意愿去改变——如果有一个人一定要变,那也绝不可能是她。
玛丽娅的话简直让她本就快要在静止中发疯的大脑,又更荒谬了一层:就好像哪怕全世界都天崩地陷之时,玛丽娅关注的仍然会是女人应该结婚,应该生孩子——她长达98岁的人生仿佛是一段被设定好的电脑程序,只知道对准别人输出这些内容。这让她现在已经不觉得可笑,只觉得无奈。
但凯瑟琳望着一脸忧虑的玛丽娅,还是咽下了这些回答——玛丽娅和她并非生长在一个时代。对玛丽娅来说,她出生时离第一次世界大战都还有十余来年才发生,一生都没有做过除家庭主妇外的任何一份工作,在她心中,只要每日向上帝虔诚祈祷,就能拥有闭塞稳定的美满生活,正如她在十六岁结婚后从圣彼得堡移民到异国他乡,数十年来极少离开纽约一样。
玛丽娅不是向往自由、勇敢无畏的露丝,一直以来,她只渴望一个稳定封闭而长久的家庭。而这个愿望在她的女儿和外孙女身上都未能实现,令她也有些偏执了。
而凯瑟琳自己的想法虽然和她完全不同,但玛丽娅已经病入膏肓,她又何苦一定要让这个老人认同她的想法呢。她只好长长叹息一声,尽力遏制住刚才因为哭太久导致的哭腔和抽噎,对玛丽娅敷衍过去——“也许以后我们会结婚的,只是不是现在而已,您也不必担心。”
玛丽娅还想说些什么,但到最后,一切还是化为了无奈的叹息——到底,她也没有太关心凯瑟琳。不久后,她就蜷缩着沉沉睡去。
凯瑟琳在座位上枯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在洗手台的镜前擦干泪痕——不过她本来也只是在表演。她并不悲伤,相反,此刻她得到了在困扰她太久的沉重镣铐突然被解开的那一刻,那种复杂又令人雀跃的轻松之感。她的未来还很长,她知道她一定可以甩掉这些沉重而不愉快的往事。她甚至有一种打了胜仗般的喜悦,尽管说出那些想念贝克尔夫人的假话让她恶心,但她到底得到了她想知道的讯息。
片刻后,她打开门,正听到莱昂纳多快步上楼的声音。凯瑟琳看见他跑过来,急匆匆地告诉她:“安妮来了。”
莱昂纳多说完后,神情有些诧异地打量着凯瑟琳——她看上去实在是太冷静寻常了,嘴角甚至还有一丝静谧的微笑,好像这只是一次普通探病,而非生离死别一样。
凯瑟琳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迎了上去,把焦急扑过来的安妮抱进怀里。贝克尔先生在安妮身后,表情晦暗——大概是想起了四年前妻子的突然离世。
安妮开口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询问玛丽娅,却是:“姐姐,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