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菲丽斯
在杜塞尔多夫重温德语的这半个月,对凯瑟琳来说是另一种折磨。剧本里的对话太丰富了,她很难想象自己抒发情感地说了一长串台词后,却发现自己说错了词位的尴尬场面。凯瑟琳发誓,她以后连法语也不能落下,免得再出现这种考试周一般临时赶工的痛苦。
她现在每天一早起床,一般先在酒店和詹妮弗给她找的一位杜塞尔多夫大学的语言老师上课。下午的时候,她在酒店的花园长椅上里自己练习台词,顺便和人来人往的过客聊天,虽然这纯粹为了放松心态。为了给自己创造语境,她连杰奎琳也没有带过来——因为杰奎琳只会英语和一点西班牙语,对德语一窍不通。
在开拍前一周,她去了一趟柏林,去见那位已经83岁的莉莉·伍斯特本尊。看着她,凯瑟琳就会想起垂垂老矣的玛丽娅。只不过现实中的莉莉仍旧精神矍铄,在她充满感情地打量着她时,凯瑟琳不禁有些羞涩,说出的话也磕磕巴巴。
“这可不好,”莉莉慢吞吞地说,“菲丽斯几乎没有羞涩的时候——噢,除了对我。”
凯瑟琳被她的强调逗笑了一下,莉莉继续补充道:“也许你比她漂亮,但在我眼里,你还是没有当年的她迷人……不过你多么年轻冲动啊,她也是……”
她陷入了漫长的回忆里。菲丽斯出生于1922年,比她小9岁,在她们第一次相遇时,菲丽斯是个只有20岁,正为地下反抗组织传递消息的犹太女孩,而莉莉是个有四个孩子的家庭主妇,丈夫是一位小有成就的纳粹军官。凯瑟琳看着她依旧明亮的双眼,谁能想象这样天差地别的悬殊地位之下,能诞生超过半个世纪的爱呢?
她不由得对岁月产生一种畏惧和感慨。
这本不该是她这个年龄会想到的。实际上,在战火中的伊甸园的剧组里,除开儿童演员,她就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扮演莉莉的保姆伊尔瑟的演员约翰娜·沃卡莱克也相当年轻,但她仍然比她大上三岁。
当她走进摄影棚,第一次见到饰演莉莉的演员朱莉安·柯勒时(朱莉安足足比她高了三英寸,这让她即使穿高跟鞋也仍然会矮过她一点),她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注视和观察评估她——一个过分年轻、似乎缺乏经验、从好莱坞过来的美国新人,顶替了原本该由德国人饰演的角色。他们都知道维姆·文德斯选择她并不全因为欣赏她在简·坎皮恩的镜头里表现出的演技,更因为他想借此做跳板,进军好莱坞(虽然他人在欧洲,由于信息差显然对泰坦尼克号的现状认知不足)。
面对这些,也许凯瑟琳本该紧张,但她丝毫没有——她都熬过了卡梅隆这个暴君,没有什么比泰坦尼克号上的拍摄还要更难熬的了。她微微咬牙地想,我也只是德语不够熟练,难道我还怕表演吗?
凯瑟琳默默在心里念诵:菲丽斯似乎有许多人格,当你认识了她其中一面,你又会被她的另一个人格所欺骗……
她对她的“莉莉”露出了一个极具兴趣与欣赏的热忱眼神,自自然然地说:“朱莉安,您比杂志上还要更漂亮。”
这会是她,会是菲丽斯的爱人,爱是如此理直气壮,她又是如此欣赏朱莉安的美貌温柔,以及她因做过芭蕾演员而格外挺拔优雅的仪态……
朱莉安也微微低头打量了她一下——凯瑟琳的容貌很美,说起德语时她的口音里还有一点微妙的异域感,但这反而增强了她的神秘魅力。
朱莉安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后,又主动和她行贴面礼:“你好,我的菲丽斯。”
第一个镜头非常简单,是莉莉在大厅里寻找她的女佣伊尔瑟时,发现了菲丽斯和伊尔瑟以及其他几个女孩坐在一起——莉莉不知道,她们都是犹太人。
维姆·文德斯只拍了两遍就结束准备下一个镜头,凯瑟琳都有些不适应了,毕竟换成卡梅隆的话,再简单的镜头都可能会十遍起步。不过维姆对她的信心也属于虽然有一点点,但总体不太多的状态,因此顺着剧情接下来的一场,便是很需要考验演技的一幕了。
凯瑟琳没有丝毫慌张地想,之前菲丽斯在伊尔瑟面前表现出对莉莉·伍斯特的兴趣时,一直喜欢菲丽斯的伊尔瑟,此刻嫉妒情绪在心中翻涌,所以她才会说莉莉也是纳粹的支持者,还声称自己能闻出犹太人的味道,以此想打消菲丽斯的兴趣——
随着朱莉安的走近,凯瑟琳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迎接。她穿着干练的灰色西装外套,双手自在地放在口袋里,望着“莉莉”的眼神充满兴趣,没有丝毫怯场,仿佛此刻,她不是比朱莉安·柯勒小13岁的年轻姑娘,而是气场可以和她匹敌的同龄演员。
在她心里,她觉得这个叫莉莉·伍斯特的女人多么富有魅力啊,她弯弯的眉毛,带有一点天真气的笑容,充满温柔甜美韵味的眼眸,这一切就像她在情书里写的那样:您如此美丽,在我今晨美妙的梦里,我梦见您,我愿倾尽所有,只为在您柔软的手上亦或颈间轻轻地,温柔地亲吻,像深深吻一朵绽放的玫瑰……
等莉莉坐在椅子上时,凯瑟琳——菲丽斯侧坐在伊尔瑟身旁的沙发扶手上(伊尔瑟的脸色十分紧张),她神情自然,仿佛玩笑一般伸出她那只白皙的带了一串搭扣手镯的左手,轻笑着但目的明确地询问莉莉:
“伍斯特夫人,能告诉我,您能闻出什么味道吗?”
这只是她们俩的第一次见面。这样的亲近让莉莉有些不知所措,但她天性的礼貌温和还是让她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意,然后闭眼低头,真的去闻了一下:“很不错,闻起来像……是法国香水吗?”
听到这话,凯瑟琳突兀地站起,对她喊了一声棒极了,然后无所顾忌地放肆大笑起来——因为这个美丽的德国女人,这个有一枚德意志第三帝国英雄母亲奖章的“伟大女人”,站在她的面前,闻过了她的腕间,却并没有闻出自己所谓的“犹太人味道”。
菲丽斯长久地凝望着她,渐渐的,她的笑容又随着眼神的黯淡而消逝。莉莉感受到了她复杂晦涩的情绪,有些不安望着这一众女孩说,我还是离开吧。
维姆提前喊卡,并不是他有什么不满意,而是他反而很喜欢凯瑟琳这一刻表现出的神经质,他希望凯瑟琳将它放大,但又别太夸张——听上去虽然似乎有点难以平衡,但她们也只再拍了四遍后,就顺利过关了。
这是相当顺利的一天(虽然她的德语仍然有点青涩不熟练,但问题不大,维姆打算等杀青后再让她自己再配音一遍)。下午五点,剧组准时收工,正如早上九点准时开工一样。一周工作五天,周末毫无例外地休息,下周还有4天的复活节假期,等到五月中旬,差不多就可以杀青——这真是久违的感觉,何况这样进入她喜爱角色的表演对她而言不是工作,反而是一种爱好和挑战。因此未来的这一个多月,对她来说几乎可以算公费度假了。
————————————————————————
4月下旬的一个周六上午,凯瑟琳乘坐火车去到巴黎,去郊区的阿帕荣制片厂看望莱昂纳多——他这个周末加班拍摄了一天,因此没有回到巴黎市区,所以凯瑟琳干脆到片场来找他玩。在欧洲,她几乎不需要戴什么帽子墨镜做伪装,不过在坐火车去的路上,她还是被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法国年轻人要了签名。凯瑟琳严重怀疑他们只是借要签名的这个理由搭讪,因为他们中间只有一个能说出她拍过的电影,还说错了一半名字。
在见到还没来得及换下戏服的莱昂纳多的第一秒,凯瑟琳就忍不住捂嘴差点笑出了声:莱昂纳多的一头金棕长发现在比她的头发还长,配上他华丽的服装,从侧面看,他简直完全不像个威严的君王,而是一位漂亮公主了。
她还什么都没说,莱昂纳多就立刻明白了她在笑什么。他有些羞恼地把她拉到一边,试图地去捂她的嘴,但被凯瑟琳无情拍掉他的手后,他只能放任凯瑟琳充满好奇心地拨弄他的假发。
“你还笑,”莱昂纳多鼓出一脸愤愤不平的凶狠之色,“你知道我今天演了什么吗?我可是个无道荒淫的混蛋君主,刚把一个女孩的丈夫扔到前线当炮灰,晚上还把那女孩抢回皇宫了。”
“是吗,你真的有那个强抢女孩的混蛋气势吗?”凯瑟琳逗他。
莱昂纳多的眼神严厉、刻薄且富有侵略性地盯着她——如果这个男人不是她认识好几年的男友的话,也许可能还有点效果(但其实也没有),可他是,所以这套对她来说完全不起作用。
于是凯瑟琳稍稍踮起脚尖去亲他的蓝眼睛,这立马就让莱昂纳多破功了。他也不管旁边的人在,抱着她的腰就无奈地回吻她。
等他们结束了这个充满想念的长长亲吻后,莱昂纳多换下戏服,和凯瑟琳在制片厂外的一列苹果树下散步,路上还偶遇了几个粉丝,向他们双双要了签名。凯瑟琳在他耳边狡黠地问道:所以你不打算抢走我了?
莱昂纳多又装回了那副严肃的面孔说:“不打算,因为我可不敢抢你,我简直可以想象得到,你一定是那种会在被抢走的新婚之夜当晚,把枕边人哄睡着之后用沉重的烛台狂砸他的脑袋,然后从高高的窗台上勇敢往下跳,最后骑着一匹黑马成功跑掉,路上还用火枪打死了几个追兵的漂亮女孩。”
听完他这段长长的过于有画面感和想象力的描述,凯瑟琳的笑声甚至把苹果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吓走了。这让莱昂纳多也很高兴,得意于自己逗笑了她。
趁凯瑟琳笑得直弯腰,没怎么注意到他,他突然抱住凯瑟琳,把她推到一棵树上,还自以为贴心地把双手先垫在她背后再抽出来,避免她撞到树干后感觉疼。
他握住了凯瑟琳的双手摩挲了一下,在她耳边故意说:“但如果我真的是路易十四,只要一见过你的美貌,哪怕只有一面,我也舍不得和你分开,就算知道你要敲破我的脑袋,我也忍不住要抢你,哪怕你有一百个未婚夫也要抢,死掉一千次,一万次也要抢——为了能够和你一夜风流可以不要性命——”
他接着用更小的声音说了几句更下流的话,听得连凯瑟琳这样脸皮够厚的人都不由脸红,又是气又是笑地去掐他的手臂和脸颊,然后使劲地把他推开。
莱昂纳多揉着自己被凯瑟琳掐红的脸颊,小声说:“怎么了,凯茜,我这是学习你的体验派表演方法,所以我要沉浸入角色,现在我就是一个混蛋暴君,我要对你,对你——”
他也说不下去了,少有的出现自己居然被自己的幼稚逗笑的情况。他牵着凯瑟琳的手在树荫间穿梭,两人逐渐平静下来,开始诉说心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部电影的拍摄剧情比我想象的要缺乏深度,”莱昂纳多对她低声说道,“别说和原著小说比,即使是和给我的第一版剧本比较,也差距太远。有的桥段简直白费了杰瑞米·艾恩斯这样的杰出演员。”
凯瑟琳在刚到制片厂时还找杰瑞米·艾恩斯要了签名,听到他这么一说,凯瑟琳也严肃了起来。
“是制片商改了剧本深度吗?”她问道,“难道他们只是想借用你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名气?”
显然,凯瑟琳的猜想和莱昂纳多不谋而合,他脸色有些难看地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像罗密欧那样……让大家只注意到我的脸。尤其是把钱花在这么华丽的场景和戏服上,却不给我们更多的出彩台词,和更流畅的剧情,我真的不喜欢这样。我选这部电影是想饰演两个长相一样但性格迥然不同的角色,但到目前为止,我都不觉得我有什么发挥空间。”
说起来,巴兹·鲁赫曼拍《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时候,就有一点这个重画面轻剧情的毛病,这也是莱昂纳多不满意的地方。没想到等莱昂换了个剧组,还是会碰到这样的问题。
“现在也没有办法,你也只能先把这部拍完,我们还没有改剧本的地位,”凯瑟琳无奈地建议,“不过下一部电影的话,你大概就得好好挑一下了。比如挑战一个纯反派的,而且恶劣到缺乏反派魅力的那种角色?”
那天晚上,挂钟的时针指向凌晨两点时,他们终于消停了下来,莱昂纳多抱着累得昏昏欲睡蜷缩在他怀里的凯瑟琳,轻声问她:“凯茜,你真的早上就要回去吗?那太辛苦了……你坐这么久的火车来巴黎,但我们只能度过这一个晚上。”
凯瑟琳闭着的眼皮突然轻颤,但好在她埋在莱昂纳多的肩膀上,莱昂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因为我想你了。哪怕只有一个晚上我也想见你。莱昂,我想你了。”她突然失去睡意,抬起头不断这么重复道。
莱昂纳多亲了亲她的鼻尖。“我也想你,”他说,“我在这里的每个晚上,每时每刻都想念你……下周换我来找你好不好?”
“不。”凯瑟琳这次拒绝得有点过于迅速,过于突兀。但好在莱昂纳多也困了,所以他只是含糊着用充满倦意的声音问:“你下周拍摄很忙吗?那就再下一周……只要你叫我,我就马上过来陪你……”
凯瑟琳从他怀里钻出来,坐起身拿了一个枕头靠在背后。她把莱昂纳多的头轻轻放在她的大腿上,温柔抚摸他的额头轻声说:“好啊。你睡吧,莱昂。”
莱昂纳多在她轻柔的触摸按压下很快睡去,但凯瑟琳自己却无法入睡了。
她在想昨天的拍摄。想到她和朱莉安·柯勒的那一场戏。
她跪坐在地上,抱着朱莉安的双腿,如同瘦弱的羔羊依恋母亲,如同受苦受难的世人祈求圣母玛利亚垂怜。她站起身来时,朱莉安颤抖着,回避着,然后背对着她脱下了自己单薄的内衣。她双手环过朱莉安的腰,此刻她们身体颤抖的频率,和彼此的心跳同频。
她们赤裸着躺在床上,凯瑟琳坐在她身上,把头埋得很低凑近朱莉安的脸颊时,她短短的黑色卷发才终于垂下来,拂过朱莉安的双唇。她们带着担忧、欲念与薄薄的疯狂,互念她们的爱称,她是加古娅,莉莉是艾米。她的朱莉安,不,她的莉莉颤抖得更加厉害,却拼命点头。
她顺着莉莉的肌肤往下,紧贴着莉莉的小腹,像一个婴孩在温暖的子宫中向母亲寻求力量。我的甜心,我最可爱的莉莉,你如此美丽……她用梦幻般的语气说道。光影在她们身后变幻交替,莉莉的脸上闪过光明,而她却在黑暗里沉默,亲吻着莉莉蜷曲的金发,亲吻她柔软修长的手指。
“你感觉安全了一点吗?我应该停下来吗?”当时凯瑟琳温柔暧昧地这么说着,那语气听上去,仿佛她才是一个年长有经验的女人。而莉莉永远拒绝不了她。她们唇齿交接,把一切最放荡、最快乐的事在那一天做完。
即使现在回想那一幕,凯瑟琳仍然感觉自己在脸红。她从来不是个在床上会害羞的女孩,但这是拍摄,这也是第一次,她在镜头前如此投入忘情。有那么一刻,即使她确信身下卧着的那个眼神迷离的美人是朱莉安的莉莉,她是菲丽斯,但她更是凯瑟琳,可她还是爱着她,而且那一刻她居然并没有想到莱昂纳多。
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她觉得怪怪的。拍心灵捕手时,她能坦然地告诉莱昂,她明天要和马特拍亲密的戏份,但现在拍摄结束了,她却仍然莫名说不出口。
昨天散场后,她路过朱莉安的化妆间,无意间看到已经换下衣服的朱莉安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枚戒指,郑重地戴在她的无名指上,仿佛在提醒着自己一样。
噢,是啊,凯瑟琳有些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她当然结婚了,那是她的婚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