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尝试
凯瑟琳任由他掐着自己,露出一个含泪的心碎笑容,仿佛她只是一个单纯的为情所伤的小女孩——但她的笑变得越来越诡异,最后,她用一种空灵恍惚的口吻说道:“我一直在等过去把我从梦中唤醒,叫我灵魂开窍的约翰·普洛克特!”
“我从不知道萨勒姆小镇是那样虚伪,从不知道那些信仰基督教的女人和她们山盟海誓的丈夫教给我的全是谎言,他们心中满是情欲!你教给了我这一切,而现在你却想除掉我眼里的光芒?约翰,爱是你的罪过,但我知道你仍然会爱我!”凯瑟琳眼含热泪,几乎是以一种出离愤怒和忘情的语气怒吼出来,好几分钟之后,她才低头扶额,暂时走出这段情绪。
如果是拍摄,教堂的圣歌会在此刻响起,假作昏迷的贝蒂会突然大声叫嚷起来,然后阿比盖尔告诉其他人,这是有人用巫术诅咒了贝蒂,这是她们策划好的陷害他人的阴谋——但现在只是排练结束。这段阿比盖尔和约翰的对手戏十分重要,凯瑟琳和莱昂纳多足足排练了五次,然后又试了不少其他情节,但后来凯瑟琳担心这一场表现不够好,于是又来了一次。
凯瑟琳掐着自己的太阳穴。她哭得有些累(今天练到现在她确实太过疲倦),弄得眼睛现在十分干涩,头也痛了起来。而且她并不满意:她感觉刚才她哭得神情过于哀婉,有些用力过猛,这样不大好,显得阿比盖尔的勾引有点刻意——虽然她确实在勾引,但她对约翰烈火一般的迷恋是真的,这也是她由爱转恨的原因,她的邪恶外露得理直气壮,即使落泪也足以体现她的意志刚强,虽然,那不是什么好的意志。
“我还是觉得刚才我表现得太浮了,人物性格飘在表面,表演痕迹太重。但我没带dv机,不能录下来比对表情……所以,你觉得我哪一次哭得更符合阿比盖尔的性格?”凯瑟琳困倦地揉着眼睛,问了个致命问题。
幸好,莱昂纳多早有准备——他清楚地知道凯瑟琳要求严格,很难应付,所以每一场结束后他都做了一些笔记。他除了第一次稍稍被凯瑟琳压戏,之后都能流畅地接下来,并予以恰当回应,他感觉这也让凯瑟琳的表现更好了。他坐在凯瑟琳身边,给她指点自己的看法,而凯瑟琳也听得十分专注,即使她困得几乎要栽倒在地。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这次她不如前两次表演得好。
“你真的应该休息一下,然后吃些东西再看。”莱昂纳多有些忧虑地说。凯瑟琳读着笔记没有抬头,摆摆手示意自己无恙,莱昂纳多知道她倔得不会听他劝,只好先离开房间,打算去餐厅拿些食物。
现在早已不是酒店餐厅的营业时间,他靠着嘴甜和刷脸,成功让服务员去找厨师做了一些简单的餐点——本来他还看中了酒柜里的一瓶精品威士忌,可是想到现在这个时机并不合适,只好遗憾地放弃。但等他回到房间,刷卡推门进去时,却发现这个女孩斜靠在沙发扶手后的墙壁上,紧紧抱着笔记,眉头微皱,以一个绝不舒适的姿势沉沉睡去了。
莱昂纳多想从她手里把笔记抽出来——没有成功,她握得太紧。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抱起凯瑟琳,把她轻轻挪动到沙发中间。没有把她抱到床上,因为那样动静太大,他担心凯瑟琳会被弄醒——然后她一定会连觉也不睡,继续看下去。
他拿过凯瑟琳那件薄薄的罩衫,轻轻盖在她的身上。沙发上空略显刺眼的阅读灯早已被他关掉,只留下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亮着。灯光昏黄,照在凯瑟琳精致莹白如东方瓷器的脸颊上,让人情不自禁地想伸手触碰试探她是否真如白瓷一般柔滑。莱昂纳多几乎已经伸出了手,但许久后,他只是轻轻理了理这个熟睡着的女孩的几丝金发。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他从笔记本上无声地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两行字后,便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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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米勒在洛杉矶的停留时间,比原定计划多了些日子,这让他的长女丽贝卡有些意外,她知道父亲向来不喜欢这里的氛围,不然也不会常住纽约。
“你还在为瑞德女士推荐的人选烦心吗,父亲?”她大胆询问道。
米勒不耐烦地点头。长久以来,他创作的主要阵地都是百老汇,《萨勒姆的女巫》是他几十年来第一次松口允许好莱坞那帮人进行改编,他亲自命名为《严酷的考验》。为此他甚至同意了更改舞台剧的精神内核,把电影剧本的指导思想从反映麦卡锡主义,变成更多是重现纯粹的历史事件。
但这部电影在选角上实在有太多波折——二十世纪福克斯从一开始就倾向于由薇诺娜·瑞德来扮演阿比盖尔,丝毫不管已经24岁、气质成熟的她和十六岁初出茅庐带着点天真式邪恶的阿比盖尔,两者搭配是否合适。是啊,福克斯看中的是这位当红女星强大的票房能力,指望电影能像惊情四百年、小妇人一样收获古装片的又一高峰,而不是更关注电影质量水平——影片投资只有一千七百万美元,其中有不少都要付给薇诺娜做片酬,这样在布景质量和男女主以外其他角色的挑选上都要为此让步,毕竟她是当下最红的玉女明星,哪怕降了片酬也是如此。
但亚瑟·米勒看得很清楚,《严酷的考验》即使删去政治隐喻,也还是个不愉快的严肃故事,结局十分悲凉,这样票房怎么也不会太好,除非再对剧本大动干戈,又或是往惊悚片的野路子走——而那是他绝不能容忍的。他和导演尼古拉斯·希特纳坚持试镜了不少人,但最后仍然没有拗过福克斯高层的意志,这也让他有些心灰意冷。
薇诺娜容貌清丽,演技卓绝,所以即使她和这个角色不算搭,他后来也勉强认可她出演——结果她还没开拍,就把自己搞进精神病院了,虽然那是之后的事。在此之前,他更忧虑的是丹尼尔·戴-刘易斯的精神状况。要知道前不久丹尼尔才从精神病院里出来,因为他视如父亲的经纪人去世让他备受打击,直接进了医院,崩溃到在病床上就决定与他已怀孕的女友,法国演员伊莎贝拉·阿佳妮分手。
实话说,有丹尼尔在,亚瑟很难想象还有谁会比他能更好地饰演约翰。所以他密切关注着丹尼尔的病情,力邀他出演,好在丹尼尔也十分欣赏自己的戏剧作品,在精神状态好转后便接下了这个角色。
但现在反而是薇诺娜出了问题——哪怕她提出了替补人选又如何,前几个月她的威风喝退了多少来试镜的优秀女演员,他难道不清楚其中套路吗?现在还有谁肯来试镜,就算来了,谁知道又是什么货色?
他对女儿抱怨道:“我听说那女孩去年参演了她的小妇人,除此之外主演的是一部童话片——薇诺娜以为阿比盖尔这个角色是什么可以随便赠送的复活节彩蛋吗?她不演,就想插手让自己的跟班去演,这样怎么能让人放心?”
“放松点,老头子,”丽贝卡有点不以为然,她太知道父亲的高傲和控制欲了,父亲未必不清楚那个霍丽德拿过奥斯卡女配提名,在小妇人里的表现也不俗,但他就是不满意薇诺娜对剧组的插手,连带让霍丽德遭受池鱼之殃,“你是编剧,不是选角导演也不是制片人——我听说当初瑞德亲自推荐凯瑟琳·霍丽德参加了小妇人的试镜,她在影片里表现也很亮眼。说明她的眼光还是很不错,所以你还是先看过霍丽德的试镜再说吧。”
她又补充道:“至少没有薇诺娜,这部电影的制作资金就更充裕了,不是吗?我想那个霍丽德不会要价太狠的。薇诺娜太过昂贵,就算没有分红,光片酬大概都要超过霍丽德十倍。”
亚瑟神色略微缓和,但仍有些僵持。贵有贵的原因,薇诺娜哪怕气质不符,但她的演技是绝对过硬,在丹尼尔面前也不会怯场。但其他人就未必有这个本事了。不过说到底,他也要等明天看过凯瑟琳·霍丽德的试镜表演再说——万一他能幸运地看到一个合格的阿比盖尔,那就不必让电影还停留在选角阶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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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琳在凌晨六点的时候,被前台叫醒服务的铃声吵醒。在醒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昨晚看睡着了,根本没调闹钟。正当她担忧时间可能太晚时,前台服务员用温柔优雅的嗓音告诉她现在是早上六点,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生平第一次感谢莱昂纳多,因为他没有给她订太晚的时间,好吧,也为他昨晚的辛苦而感激,他没有不耐烦真的让她意外。
她翻身敏捷地跳下沙发,一张纸条随即从披在她身上的罩衫上幽幽飘落,被凯瑟琳一把抓住。
“亲爱的阿比盖尔,睡醒后请先吃些东西,看会儿剧本再召唤你的约翰——他正在你斜对面的房间里呼呼大睡,请勿在十点前打扰他。”
凯瑟琳不由得噗嗤一笑,把纸条随手塞进提包里。
两人中午在酒店用餐后,一起去到机场。莱昂纳多虽然只是拿腿伤做借口,但他也确实真心实意想回去了——悉尼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无聊,他迫不及待要回洛杉矶找托比他们了。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福克斯总部离我家不算远,我记得路——”把凯瑟琳送至在格里菲斯公园旁的酒店里后,莱昂纳多殷勤的话没说完,就被凯瑟琳的一个拥抱中断。
她笑着说:“莱昂,有时候你表现得很擅长,但为什么有时你又出奇地不熟练于沟通呢?”
莱昂纳多也笑着叹了口气。
他懒洋洋地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然后以一种认命的语气说道:“你说得对,我很久没这么讨好女孩了。以前我被女孩们宠坏了,我只需要坐在那里招招手就可以享受一切,但现在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你满意。”
“你不需要让我满意呀,”凯瑟琳说,“好吧,我并不是想吊着你,我也只是,只是……”她难得地卡了壳,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她只是根本不知道恋爱的感觉。很难说前几年安吉带她认识的某个吉他手,她与他过夜后互相连名字都记不住的那种关系是爱;也不能说在基拉尼遇见的迈克尔是爱情,他们度过了轻松愉快的一个夏天,但她告别时甚至连想念都没有,对她来说,朋友是朋友,性是性,但朋友加上性,也还是可以做朋友,她对此看得很淡;在剑桥大学的上个学期,她也和一个圣约翰学院的男生约会过两个周末,他英俊健壮,成绩优秀,但她同样没有什么深刻的感觉,更别说在艾玛维拉德中学时,忙里偷闲接受返校节舞会邀约的男孩了——他当时纯粹只是想炫耀自己约到了这个年级最漂亮的女孩。她是有些喜欢和莱昂纳多一起玩的经历,但爱到底是什么?
“实话说……我并不真正明白爱是什么感觉。”她终于说出了口。
莱昂纳多惊讶极了。“这……怎么可能?”他失声问道,“你这么迷人,这么可爱,肯定会有无数人喜欢你的,难道在中学里就没有人让你看上眼过吗——还是说,凯瑟琳,你真的很挑剔。那你拍戏的时候呢,在小妇人里你和贝尔那个角色的感情戏也很——很出彩啊。”他不情不愿地补充了最后一句。
凯瑟琳没有在第一时间明白,为什么他最后一句为什么说得那么咬牙切齿,难道他和贝尔关系不好?但片刻后她就顿悟了,随即低声笑了起来。
面前恼羞成怒的男人用一种磨牙般的警告声,让她闭嘴,不许笑——但对不起,她更加忍不住了。
莱昂纳多干脆得寸进尺地搂着她的肩,用一种理直气壮的委屈口吻问道:“好吧,你不明白又怎么样?我也不明白——呸,我是说,我可以教你明白。我喜欢你,我每天都想见到你,想和你一起做许多好玩的事,就像昨天我们在海边散步一样,晚上一起对戏一样,我们在一起会很快乐的,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哪怕只是试一试呢,你在怕什么吗?”
他怎么可以如此自信,如此死缠烂打——于是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我没有怕!
“那就和我约会。或者告诉我,从前年我们认识开始,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我,没有一丁点喜欢过我,哪怕一次也没有,让我彻底死心。”莱昂纳多抓住机会,神色可怜地凑近她,语气却格外无赖,他那双浓密睫毛下湛蓝的眼睛闪烁着期盼的荧光,让人似乎根本无法说出什么残忍的话——
凯瑟琳低下头,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片刻后,她凑到莱昂纳多耳边,说了些只有他们俩听得到的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