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好心
在《小妇人》上映的前一周,一个不太好的消息,让哥伦比亚的宣传负责人的脸色变得阴云密布——这部翻拍自名著,没有任何骂人的脏话也没有任何不适合家庭观众观看的情节,显然应该是一部g级的电影,居然在美国电影协会“mpaa”的分级下,被判定为pg级。
当然,哥伦比亚本来就一直对这部电影信心十足,指望它能创造出像薇诺娜前几部年代电影,如《惊情四百年》、《纯真年代》一样的票房口碑双丰收的奇迹,现在的这一点小挫折,倒不至于让他们失去信心,只是在选定首映馆数和场次时更为慎重而已。
凯瑟琳并没有去参加位于洛杉矶的首映礼。她那几天即将拍完《风雨哈佛路》的最后一场戏,就快要迎来她的杀青。那都是几场重要的戏码,凯瑟琳认为,这远比一场对她来说可有可无的首映礼重要。
她在小妇人剧组的咖位甚至挤不进前三,因此她的神隐一开始也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更让被caa副总裁兼高级合伙人詹妮弗·莱文当面警告过的丽塔·弗里德拉,在首映礼现场松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她松得太早了:影评人在观赏完小妇人这部视觉与内涵兼备的优秀电影作品后,除了一如既往地对薇诺娜·瑞德赞不绝口(这想必能给她带来第一个奥斯卡影后提名了,丽塔酸溜溜地想,拒绝去幻想假如她当初没有抛弃凯瑟琳,那个叫苏珊的无名小卒在caa的地位也不会像火箭一样上升,现在甚至给了她不小压力),还有一个戏份较少的人物却脱颖而出。
谈论她的热度压过了大姐“梅格”翠妮·阿瓦拉多和三妹“贝思”克莱尔·丹尼斯,甚至比拿过奥斯卡影后提名的老牌演员苏珊·萨兰登更引人瞩目。
在观影后的派对中,洛杉矶时报的首席影评人肯尼斯·图兰暂时摆脱了哥伦比亚纠缠不休的宣传团队,低声和为了小妇人特意飞到这座城市的罗杰·艾伯特谈论起来,那个饰演成年艾米的年轻演员:凯瑟琳·霍丽德。
“她在钢琴课里和霍利·亨特,以及在小公主里和梅丽尔这两位奥斯卡影后对戏的好处,完美体现在这部小妇人里了。她饰演艾米的那种驾轻就熟、自然清新的状态,把克尔斯滕这样天赋型的小演员都衬得有些匠气,完全不如她上个月的克劳迪娅。”肯尼斯语气兴奋,因为他在观看前,本来更为关注的其实是克莱尔·丹尼斯——一位他颇为看好、今年出演了一部优秀剧集的年轻新人,还有在夜访吸血鬼里表现相当出色的克尔斯滕。
至于霍丽德,他之前虽然认可她在钢琴课里的表演,但小公主的电影风格对他来说有些过于光怪陆离的童话风了。要从这种绚丽的色彩里,剥除并研究出演员的演技,似乎有些可笑。
他承认,凯瑟琳·霍丽德在里面演得不错,票房成绩也十分亮眼,但对这样一部演技发挥空间受限的电影来说,再高超的演技,也只能让她最多达到真正的天真小姑娘本色出演的效果。但她在小妇人里,给人的感觉则完全不一样,这让他颇为惊喜。
当然,他并不知道凯瑟琳拍摄小妇人的时间甚至在小公主之前,如果是这样,他会对此更为激赏。
罗杰比他要冷静一些——他对除了薇诺娜以外的演员都抱有平等的探究欲(影评人们对薇诺娜的优秀已经足够习惯了),凯瑟琳的表现当然亮眼,但不至于让他如此兴奋。
“这女孩是不是只有16岁?我刚才听哥伦比亚的人提过,她本来能稳拿下贝思这个角色,但因为和她在钢琴课里的角色设定有所重复,她宁愿冒险再试镜几次,也一定要得到艾米。”
温柔体弱、不幸病逝的贝思,显然比早期有些刻薄的艾米给观众带来的印象会更好,何况放弃前者未必能带来后者,很大可能两个都会失去。而且这个鲁莽的决定,一定不可能是经纪人替她做的,因为经纪人永远是最温吞,要求藏有后手的人。
那说明这个女孩对自己事业的定位准得可怕,敢想敢做,而且收益颇丰——小公主为她带来名气和观众的爱,小妇人用来充作释放演技的舞台,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只有16岁的女孩会具备的野心和精确判断,他已经开始好奇,她的下一段路会选择什么方向了。
肯尼斯和罗杰谈论了几句演员选角的智慧,便为罗杰解惑:“我刚才遇到了那女孩的经纪人——她同样也过于年轻,看上去没有超过25岁,却很老练,现在这一行年少有为的人物越来越多了。她说凯瑟琳正在拍一部励志题材的电影,所以才没有来参加首映礼,那部电影叫风雨哈佛路,华纳初步打算把档期定在明年夏天。”
说着,肯尼斯为他指了指凯瑟琳的那个年轻的女经纪人,看上去,她已经被哥伦比亚工作人员的热情包围了。
罗杰记下这部电影的名字。显然,这是一部不出名的小成本制作,否则他不会在拍摄阶段即将结束时才知晓情况。但在小妇人的光芒笼罩下,想必有许多影评人会对它产生兴趣。
“但你知道她的后续安排吗?”肯尼斯继续说道,“那就是没有安排——明年年初,她就会去英国读剑桥大学,上半年空出来留给学业,并没有接下别的电影,她们现在只会物色夏天开拍的项目。”
罗杰·艾伯特的脸上不由得流露一丝少见的错愕,但转瞬之间,又变成了深思。
“也许她的团队这么安排,只是为了打造下一个朱迪·福斯特的人设,”罗杰摇头道,“就像克莱尔,她即将就读耶鲁的通稿连我的助理都看见过,如果她能多花些心思在表演而不是营销上,想必她的贝思也不会这么无人问津。”
“也许吧,但如果那样,她应该去哈佛——‘励志榜样——16岁演技天才攻读哈佛’,多好的炒作《风雨哈佛路》的噱头,连我一分钟都能就想出好几个炒作的点子。”
罗杰沉吟了一会儿:“也是……世界上只有一个朱迪·福斯特。美貌在好莱坞从不罕见,但朱迪的自信和智慧是我数十年的见识里仅有的那一个女演员。”
话虽如此,他也并不是贬低了那个凯瑟琳·霍丽德——说起来,这个姓氏似乎有点耳熟。在他看来,凯瑟琳天赋惊人,容貌比朱迪更为出众,但这有时候并非一件好事。
年少成名的朱迪在十几岁时就已经足够鲜妍美丽,不错,她聪明的大脑让她能数十年如一日,冷静清晰地对待自己的职业生涯——但又有多少人能像她一样,不沉迷在虚假的名气里,踏实地完成一早定下的目标?好莱坞从不缺少美人也不缺少天才,但更不缺少诱惑。
罗杰望了望那个今晚颇受欢迎、想必能收到不少试镜邀约的年轻经纪人——那女孩的清醒,在这样花团锦簇的包围下,能持续多久呢?
他期盼能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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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演莉兹父亲的演员头发花白、满鬓风霜地佝偻着身子,站在凯瑟琳面前。他暗蓝色的外套破了洞,整个人看上去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但凯瑟琳——莉兹还是到收容所来找他,因为她进入公立学校需要一个稳定的监护人,需要她的父亲假扮成一个长途司机,给学校留下一个家长电话。
她的父亲第一次真正履行了父亲的责任。并且在洞察一切的校长和老师的怜悯下,他们污糟难堪的过去也并没有被揭穿。
她真的……获得了这个宝贵的入学机会。
父女离开了学校,站在街头,他们即将分别。
父亲望着自己这个8岁就出来流浪、会把讨来的食物带回家储存的女儿,嘴唇颤抖。他曾经出身良好,聪明过人,却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童年被遗弃的阴影。他想过,要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头脑改变自己,改变一切。最终却和他的妻子一样,在无数无望沉重的心理问题的打击下,他们对生活的渴望与力量被消耗殆尽,在违禁品和性中度过无意义的每一天。
莉兹也望着她深爱的父亲,开口说:“我爱你,爸爸。”
他却露出了一个哭一样的笑容:别爱我,爱我这样的人,是浪费精力。
“我搞砸了,”他又说,“但是你可以做到。”
望着父亲远去的瘦削背影,莉兹的眼泪划过脸庞——伴随着导演喊cut的声音,凯瑟琳知道,她杀青了,这是她最后一场扮演莉兹的戏份。直到饰演父亲的演员走上来友好地抱了抱她,她也没能停住眼泪。
她当然理解莉兹的父亲,因为“每当你想批评别人的时候,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一切”——用自甘堕落来形容这样的人,是一种不知世事的残忍。
她想起上个月见到憔悴的贝克尔先生时,她冲动地问出了那个问题:他为什么如此深爱她的母亲?许久不主动和她说话的贝克尔先生表情惊讶,愣了一下后才对她说,为什么会需要有理由。
是啊。父母子女之间的爱,一对夫妻之间的爱,怎么会有理由呢。只不过,她从来不是被爱的那一个罢了。
在她小的时候,她也曾想过真心把贝克尔先生当作她的父亲——她现在已经16岁了,对自己的生父都还没有一星半点的讯息了解,何况在那些痛苦不堪的家庭生活的岁月里,贝克尔先生也曾出手阻止过她的母亲对她的折磨。当然,后来他疲倦了,开始漠视这一切,但他本来就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不必为她负责。
而她也到了不再渴求有一个高大的父亲形象来保护自己的年龄了,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自己为自己打算。
她在拖车里随意擦掉了眼泪,对着镜子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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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12月28日。
小妇人为她新晋带来的名气,并没有给凯瑟琳在《人人都说我爱你》的试镜上给予多少方便,毕竟哪怕她再年长十岁,哪怕拿过奥斯卡了,在伍迪·艾伦这样的地位举足轻重的导演面前,仍然未必能占上风。
她的年龄对《人人都说我爱你》这部电影来说也有些尴尬了。16岁,既可以饰演有一出恋爱喜剧戏份的金发甜心斯凯勒(但扪心自问,凯瑟琳也觉得德鲁·巴里摩尔更合适,她笑起来的那种水蜜桃成熟般的娇甜憨态,是现在的她无法比拟的),也可以演主视角——家中的小女儿朱娜。
但与此同时,两个都可以尝试,那也说明两个都不那么完全合适。就像瑞茜·威瑟斯彭——另一个刚入行不久的金发甜心,她试镜小妇人的艾米时,制片人一度认为她能分饰幼年和成年期两个阶段,但最后她一个也没有得到。
按字母排序,她的试镜顺序应该在娜塔莎·雷昂——一个在以色列长期生活过、纳粹大屠杀幸存者后代的犹太女孩之前,会比她先进去试镜。而娜塔莎在等候室时,用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嫉妒眼神剐了她一眼后,就不肯和她再说哪怕一句话,凯瑟琳心里有了些猜测,又觉得好笑——她本来也没对朱娜上心,现在有这位家境优越的星二代在,她基本可以提前说再见,早点回家休息了。
果然,在一位制片助理光明正大地进到试镜室说了什么之后,这一切就发生了改变。她的试镜时间被毫无理由地调到一小时后,娜塔莎得意地给了她一瞥,趾高气昂地抚了抚裙角便进去了。从她十分钟后出来的神色看,她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表现。而且凯瑟琳听到了里面隐隐约约的歌声——那个零碎繁杂的剧本里,可从来没有唱歌的片段,她开始加重怀疑,伍迪其实并没有完全确定剧本,就开始搜罗演员了。
在娜塔莎试图说些虚伪的祝福之前,凯瑟琳也不理会房间里那个对她先是礼貌后又冷淡的助理,把号码牌往前台重重一放。她拿起手包便走了出去,丝毫不管身后助理的大呼小叫,和娜塔莎假惺惺的劝说。
她走进这栋大楼二楼的盥洗室(三楼的不知道为什么锁了起来),准备将就着洗手台前的镜子,整理一下自己的发型再出去,确定自己早上化的淡妆没有因汗水而变化——那房间的暖气开得太足了。她无意间地一侧头,却看到盥洗室内侧的角落里,伏着一个看上去已经失去知觉的金发女孩。
这时,凯瑟琳也后知后觉地闻到一股熟悉的臭味儿混着奶香味,从那个角落传出。该死,眼前这状况显而易见:那女孩混着大麻和可卡因把自己吸得嗨过头不说,还居然倒在这么要命的地方。
凯瑟琳想起上一次照顾安吉的那一晚,顿时开始头痛起来。她又不是戒毒所的专职人员,怎么回回都让她碰上?
但要她转身就走不管这糟心事,她也做不到——这女孩显而易见是来试镜的,她还没见过谁愚蠢和胆大包天到在电影公司里,就敢公然吸违禁品的地步,那么,她就很有可能是被人陷害。如果被这栋大楼里的更多人看到这一幕,她的前程就毁了。
凯瑟琳诅咒自己的善心大发(没办法,这一幕让她想起了安吉在昏迷时,那种难受得流泪并辗转反侧的样子),她把那女孩身上的白色粉末拍干净,掉在地上的小袋子里装的兴奋类小药片也被她冲进下水道。
干完这看上去像毁灭现场踪迹的活儿后,她艰难地拖起那个女孩走到洗手台前。她拂开那些遮住她脸颊的灿烂如黄金一般的长发,准备用冷水让她清醒一点,毕竟这女孩站着走出去,总会比被她扶出去能更不那么显眼一些。
但在凯瑟琳用手捧了一捧水,准备淋到这女孩脸上时,她看清了她的脸,顿时愣在了原地,水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反倒把她自己的外衣打湿——
她情不自禁地骂出了一句脏话。
因为她这个愚蠢的日行一善,从这一刻起变成了一个超级大麻烦:躺在地上的这个容貌甜美靓丽,身材也十分傲人的年轻女孩,正是已被内定要出演《人人都说我爱你》配角的著名青春偶像、金发甜心,因为和格温妮丝的矛盾,连带也十分厌恶她的——德鲁·巴里摩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