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证人
1984年11月,宾州兰开斯特郡。
“你上午的表现和之前的试镜同样令我有些惊讶,霍丽德。”哈里森·福特拍了拍为锯木头而弄脏的手,背对着凯瑟琳·霍丽德,说完才转过头,望向她的目光中流淌着一点随意的欣赏。
站在一旁不顾经纪人丽塔阻止、围观福特拍戏足足两小时的凯瑟琳,还在原地兴奋地把玩着一个木头保龄球。这是福特上午拍摄电影证人的某个废弃镜头中展示他精湛的木匠手艺时,随手打磨的小玩意儿。
在导演喊cut后,福特把它送给了凯瑟琳,这孩子围观如此枯燥的拍摄现场(由于场地布景的限制,今天到现在只通过了四个镜头),不知为何却看得眼睛闪闪发亮。而在福特说完这句话后的几十秒,凯瑟琳都没反应过来——因为这夸赞虽然只有一句,可是却来自哈里森·福特,是印第安纳·琼斯,是她心爱的星战系列里的韩·索罗!
意识到自己兴奋到走神时,凯瑟琳并没有脸红。从3岁有记忆起,母亲的抱怨、继父的无奈、密德伍德社区同龄孩子的窃窃私语都让她明白,她是个厚脸皮的怪小孩。她抬起头,大言不惭地说:“我也一样,索罗先生,您的表演同样令我惊讶。”
脾气有些暴躁、从不喜欢被星球大战的经典角色固定类型的福特听了这话却并未生气,在许诺要再送她一个签名的小千年隼模型后,看着快乐地哼起歌的6岁女孩,他漫无目的踱步着,在心底评论道:这孩子唱歌虽然动听,但听久了就总有些恼人的尖细。
沉思走到摄影棚外,他回忆起昨天她拍摄的那场惊恐地发现杀人凶手却机智脱身的片段时(试镜时恰巧也是这段),那令人惊异的表演。于是直接问出在心中盘旋许久的疑问——毕竟他实在不爱把话憋在心里:“霍丽德,你的父母或者其他亲属做过演艺方面的工作吗?”
凯瑟琳笑容没有丝毫改变,还小声嘟囔着抱怨了一句自己的嗓音,这令福特再次察觉这孩子观察能力有多敏锐。两个人有意避开凯瑟琳那位叫丽塔的经纪人(她对凯瑟琳的热情和管束实在过了头),散步到村里一对年老的阿米什人老夫妇屋外的栅栏旁,凯瑟琳的微笑已经隐去了:“我母亲总不让我说,所以您还是我在这里告诉的第一个人。您猜得不错,我的外祖母是朱迪·霍丽德。”她的语气中带着轻微到极容易隐藏不见的嘲讽和无奈。
福特有些尴尬地原地驻足了一分钟。
这并非因为他不喜欢这位朱迪·霍丽德,而是——他第一时间根本没能想起来。直到他回忆起三十多年前自己不比凯瑟琳大几岁、对电影兴趣寥寥时,难得喜爱过的一部电影彗星美人。它直至今日仍是好莱坞影史上熠熠生辉的一颗明珠,只单从奥斯卡奖项来看,当年空前的14项提名、狂揽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等6项奖项的胜利至今无人望其项背。
而这颗明珠却在影后的桂冠前黯然失色。
1951年的第23届奥斯卡小金人是如此偏爱彗星美人,仿佛被荧幕里玛戈与伊芙的争奇斗艳炫花了眼,无法割舍其中任何一个,于是竟然为贝蒂·戴维斯和安妮·巴克斯特的精湛表演献上前所未有的最佳女主双提名。然而也许正是双提名导致的分票,也许是制片公司的幕后操作,反正颁奖典礼上的最终结果让所有人大跌眼镜——既非贝蒂,也非安妮,甚至也不是因日落大道而广受好评、早在1929年的第一届奥斯卡就提名最佳女主的葛洛丽娅·斯万森,而是在群姝衬托下显得演技实在平庸、嗓音过于尖怪的朱迪·霍丽德。
虽然朱迪·霍丽德不可谓不美。金发棕眼,小巧的脸庞甜美精致,五尺七寸的身高从视觉上改善了她稍显丰腴的身材,出身纽约俄裔犹太人家庭的她,脸庞轮廓还隐隐有东欧斯拉夫人种圆润柔和的影子,在绛帐海堂春里也活灵活现地饰演了一个好莱坞经典刻板印象里的dumb blonde。
但和贝蒂·戴维斯饰演的玛戈——这个璀璨夺目、永载好莱坞史册的辉煌角色相比呢?
靠着绛帐海堂春这样带着点说教意味的普通喜剧片,居然压过演技和容貌都绝对比她更胜一筹的顶级女星贝蒂·戴维斯获得小金人,巨大的质疑和嘲讽之声无疑会为这个性格略微孤僻、身体也不算十分康健的29岁女演员压上千磅重担。如果她能咬牙抗住,用接下来一部部优秀的新电影为自己的奖杯粉刷上荣耀与底气,也许还能改变什么。但仅仅十四年后的1965年,在她当年的对手们还在好莱坞争奇斗艳、取得了比她高太多的伟大成就时,乳腺癌就夺走了朱迪·霍丽德年仅43岁的生命。
虽然福特的母亲也同样是一位从俄罗斯移民过来的犹太女性,但他并不记得朱迪·霍丽德是否结婚,到底死于哪一年,毕竟在好莱坞纸醉金迷的喧闹风光里,她短暂得如同彗星一般陨落的后半生,几乎得不到多少关注。
只是本着基本的礼貌,他打算安慰一下身边这个同样姓霍丽德的小女孩,此刻她正低头凝神打量着栅栏下一蓬又一蓬茂密的山月桂。还没开口,凯瑟琳仿佛就已有所感知,抬起头冲福特耸耸肩:“您没必要安慰我,我在她走后十多年才出生,对她的印象并不很深刻。试镜结束后我告诉丽塔要在那几张叫合同的纸上填霍丽德这个姓氏,只是因为我很喜欢假期,而它又是我的中间名。不过说到这个,难道有人不喜欢吗?”
虽然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串话,但直到说到最后一句,她脸上还是浮现了一点孩子气。
哈里森·福特性格横冲直撞,从不喜欢花心思揣测他人想法,见凯瑟琳这么说,也打消了安慰的念头。毕竟他并不擅长哄孩子。好在凯瑟琳虽然年幼,但看上去也并不是个娇生惯养的淘气孩子。两个人又谈论了几句凯瑟琳非常喜欢的那顶福特在电影美国风情画里所戴的帽子,便慢慢往摄影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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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间小路上迎面走来的是丽塔·弗里德拉。
她满面笑容地先对即将去拍下一场次特写镜头的福特问好致意,然后亲热地牵起凯瑟琳的手将她带到一边,微带委屈地说:“还是没有办法,孩子。你的母亲到现在已经打了足足12个电话,还下了最后通牒催促我送你回家,如果七点前她听不到你在餐桌前念餐前祝词,我会收到的除了第13个电话,大概还有吼叫和开除通知吧。”
凯瑟琳有些听懂了丽塔嘴里止不住的抱怨。可尽管她极不想在进组拍摄不足一月后就离开(兰开斯特郡的风景多么优美,阿米什人的生活方式也让她大开眼界,更何况还有她崇拜的哈里森·福特),但也很清楚既然她的戏份已经基本结束,自己那位脾气暴躁且古怪的母亲琳内特·贝克尔要求她立刻回家也是情理之中。
实际上,若不是安妮,也就是她刚满周岁的小妹妹因为最近天气转寒咳嗽得厉害,当时陪着她拍摄的琳内特回去照看足足一周都没有好转,琳内特一定会在上周末就自己开车过来,强行中断她的拍摄把她带走。毕竟从试镜开始前她就似乎没有一刻钟放心,在第一周,琳内特无论在酒店还是片场,和她寸步不离到几乎使所有遇上的人都感到诧异了。丽塔在她面前添油加醋,不过是想让这个离开从小长大的康特柳街、首次在外由她而非亲属陪同居住足足半月的女孩儿能更依赖她。凯瑟琳固然聪明,也尚不明白经纪人普遍存在的那种对旗下演员的掌控和占有欲,现在只是模模糊糊感知到了点边界。
“今晚是山姆开车吗?”于是凯瑟琳避开了丽塔的抱怨,“我还想看他上次送我来这里时路过的风车,那风车下的白房子多漂亮,还有好多人在骑马呀。”
焦躁从丽塔圆润的脸上略微消散下去,她嗔怪着摸了摸凯瑟琳短短的金发,疼爱地笑道:“当然可以,但这次你可不能去草地上跑了。山姆已经告诉我,今晚会下雨,大概等半个钟头就会刮大风——把你冻坏了可怎么办?”
说完这话,仿佛真眼见着凯瑟琳被大雨淋得浑身发抖般,丽塔走到保姆车前,从前排座位上的小旅行包里拿出一件风衣,不顾凯瑟琳的躲闪,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后抱进了后排,系上安全带。凯瑟琳半是享受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半是厌烦,最终还是忍不住冒出了一句小声但刻意能让人听到她的抱怨:“我小时候就会系了。”
主驾驶座位上的司机山姆·钱德尔听到后转头朝凯瑟琳挤了挤眼:“非常遗憾,女士,您现在仍然在小时候。”
绕到后备箱检查行李后从另一侧后排上车的丽塔虽然并没有听到山姆的打趣,但只从凯瑟琳有些气鼓鼓的脸颊上她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她一边心不在焉地轻踢驾驶座的靠背,笑骂山姆赶快启程,送这孩子回家(她可不想因为迟到而直面贝克尔夫人的怒火),一边尽量不刻意但又心满意足地打量凯瑟琳,眼神在她柔顺蜷曲的金发、年纪虽小却已深邃立体的五官轮廓,以及在车灯照耀下愈发白皙的脖颈间打转——上帝保佑,她也许真的挖到了一座金山。
这话在她看过凯瑟琳对目击者“莉莉”这个角色的试镜后,就在心底念叨过无数遍。若是仅具备美貌的小女孩儿,她并不会很稀罕,但在这样幼小的年龄有如此出众的演技,实在令她心花怒放。毕竟任何孩童在饰演杀人凶手的丹尼·格洛弗面前被他的气势吓倒是件十分寻常的事,导演也早就做好将那段小女孩莉莉遭遇凶手装天真蒙混过关的试镜剧情片段,要分成撞见和对话这两小段的准备。
可凯瑟琳第一次撞见丹尼把匕首放回兜里于是受到惊吓后,就立刻开始表演剧本中莉莉那段天真问话,还把台词说得那样流畅生动,仿佛真是个机智又胆识过人的小女孩在目击凶手杀人后绞尽脑汁地编造谎言,骗过了眼前这个心狠手辣的罪犯。
虽然试镜的半小时前,丽塔的确搞到了全部而非一页的剧本拿给凯瑟琳,这是凯瑟琳比其他小孩多的一点优势,但也只是指望她不要被吓傻了,能从中摸到些粗浅的意思。谁会指望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这么点时间里给出什么惊艳的反馈?连她在开拍前无意路过已进入情境、神色阴沉的丹尼身边时,也不禁地颤抖了一下——丹尼可是真拿着布满暗沉红色的锋利匕首啊!这屋子的打光又是如此漆黑而惊悚……
这次短短的试镜结果让她感受到,哪怕让她手下十一二岁的童星来尝试,也未必能在如此短暂的准备时间里,一次就完美地达到导演对这段戏码并不简单的要求。
丽塔愉快地放空大脑,开始构思和那位固执的母亲见面时的对话。除了电影,拍摄儿童广告、客串剧集等等丰厚的报酬,是她这位caa不算十分出名的童星经纪人打动手下诸多家境贫寒的童星家长屡试不爽的妙招。
虽然,在家境殷实的贝克尔夫人面前这招不会那么的好使,但在得知这孩子外祖母的经历、以及暗地里挖空心思才打听到贝克尔夫人年轻时在百老汇某些不那么愉快的境遇后,她还是很有把握能说服她。毕竟凯瑟琳可不同于天赋平平的贝克尔夫人,她有的是演艺才华,而如此兼具美貌与天分的女孩,是她从事这一行二十多年来最不能忍受错过的一个。
凯瑟琳坐在她身旁,那一双明亮清澈、盛着一丝疑惑的绿眸在丽塔嘴角略带得意的微笑上盯了几秒,然后又散漫地转移开来。
“我还不太明白。”她想。“我能为她带来什么?”
但她并不着急。她喜欢观察这个世界,用对话,用阅读,用眼睛,去琢磨思索身边每一个人的表情、眼神与语气,然后在脑海里描绘反馈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好吧,也许不那么贴合真实)——再经她自己尝试并演绎出来。
这是她最爱的游戏,所以总是躲在她最心爱的帐篷玩具屋里,和韩索罗的好朋友,那只毛茸茸的楚巴卡玩。
“只不过下次的确得把玩具屋的门锁起来,不让妈妈看见。”
凯瑟琳这么想着,然后闭上眼睛。不过一想到晚上能回家抱着她喜爱的一堆毛绒玩具睡觉,顿时也露出了一个天真调皮的笑:“对着空气念台词确实把妈妈吓坏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