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是这么平凡的一天天,裴郁磊没想到能在店里碰见意料之外的人。
听见声响的时候,他正给一车喷漆:“想干什么?”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他不由得转过头,微微皱着的眉都一顿,有些意外,来的人恐怕不是顾客。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礼貌问道:“伯母,是要修车吗?”
说着,他无意识地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许英笑了下:“我记得你上次说的店就是在这里,今天有空想着来看看,也好更加了解一下你。”
裴郁磊没说话,只是沉默着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打扰你了?你先弄吧,我到时候再——”
“没事儿。”他摆摆手,端了个椅子过来,“忙完了的,您说。”
许英边坐边打量周围的环境:“我刚刚看,这家店叫十字路口是吧?”
裴郁磊点了下头。
许英依然笑着,看起来很亲和:“你别慌,我真的是来看看。原瓷这人,平时也不跟我们说些什么,所以我想多了解你们。”
十字路口这家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股车油和油漆味儿混杂着,他想开风扇散会儿味,但想起来,现在还不是夏天。
“她不爱跟我们说话。”说到原瓷的时候,许英眼里多了些柔和,“我以前总问她,学校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她都不肯说。我一直以为,是她天性内向,不喜欢跟人交流。回家也老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我们一家啊,她不爱说话,她爸呢,说话又凶巴巴的,总是忍不住提高音量说话,小时候就经常在饭桌上骂原瓷,原瓷那眼泪经常流在饭里面,也吃不完,吃到一半就跑了,又被她爸爸喊回去吃饭,最后吃得干干净净。”
“她小时候很听话,性格也很开朗,经常跟我走人户,我打牌她就在旁边看着,饿了就给她零钱去买点零食,小时候除了邻居那一户人家,她基本没什么朋友,因为总是跟着我被我带着。我跟她爸爸结婚得晚,我朋友都抱孙子了,她还忙着参加高考。”说到这儿,许英顿了顿,“后来,她长大了性格越来越孤僻。初中那会儿我最头疼,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的性格怎么有那么大的反差。如果说之前她只是沉闷,那时候开始她就不止这些了。有次她爸生气了,她也跟她爸说了回去。”
许英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候原瓷上一秒还在吃饭,一手拿着筷子,一边眼泪不停,却固执用手擦干:“我没错!你每次都逮着我骂!是我想出身的吗?!是我想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吗?!我也不想,我也想死掉!我也想!”
那是许英第一次见到失控的原瓷,她当时人都已经愣住了,在想,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原正行也是个暴脾气,向来不吃软怕硬:“要死你就去死!你以为你拦的是谁!!!”
其实那次,也只是因为一个误会。
原正行姐姐的孩子在他们这边读书,也就是原瓷的表姐。
高考过后,表姐跟人约好要在这边多待一些时间玩乐,于是借住在他们家里。
原正行让原瓷晚上跟人一起睡。
临睡前,原瓷见人久久不进屋,问她要不要进来睡。
表姐摇头,说睡客厅就行。
他们家客厅里放着的沙发,款式是折叠沙发床的,拉出来可以占满半个客厅。
原瓷也不强求,她转身进屋了。她有个习惯,喜欢锁门,那天晚上也不例外。
结果当晚,原正行夜尿的时候,迷迷糊糊见沙发上有人,声音带着沙哑:“你怎么不进去睡?”
“不用了。”表姐回答。
“………”
后面说些什么,原瓷就不知道了,当时她本就是半梦半醒的状态。
次日早晨,原正行是不在家的。
直到中午,他回来的时候,四个人坐在饭桌上吃饭。
当时,也许是原瓷调了个节目出来,矛盾突然开战了。
“刚刚玩了手机,叫你出来吃饭又要看电视!你能不能学学你姐姐,人家在高中那么努力,哪里像你!”
原瓷觉得莫名其妙,但已经习惯了,她扭过头,不想和对方争论。
原正行越说越来劲儿,火冒三丈可以形容:“昨天晚上,你留你姐姐一个人睡在客厅,你自己还锁门!怎么有你这样的人,你姐姐你都这样。”
“我怎么了?”原瓷站起来,“我杀人放火了?”
“你还顶嘴。”
“我连为自己反驳的能力都没有了吗?!”原瓷不敢直视他,不敢面对他,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经常被骂,难得反击一次,她忍不住颤抖。
“你是人啊!不是畜生!”原正行朝她吼道,“怎么有你这样的人。”
原瓷的眼泪忽然停了,她想,应该是她想停了,但还在流,她感受不到,那就是停了。
你是人啊。
是啊,我是人,那你呢,朝我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就没有想过会伤害到我这个人吗?
这些话,她自然没有说出口,只是把碗筷一放,椅子一拉,回到卧室里,她想锁门,想关闭这一切,但原正行不给她机会——
“你给老子出来!你敢锁门试试!你他妈一天不收拾就要造反是吧?这几天你在家里看书了吗?!”
原瓷觉得,谁开门谁傻啊。
但原正行踹门了。
一脚又一脚。
不止踹门的声音,还有许英的声音,她焦急着,劝阻着:“哎呀,算了算了,吃饭呢……”
“吃,吃个屁,她也配吃饭?她这种,她这种……”
我这种什么?原瓷木讷地坐在床上,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我这种什么?畜生?垃圾?败类?
原瓷豁地站起身,去把门打开了,声音带着些决绝:“那你杀了我吧。”
话音刚落,许英愣在原地,原正行也愣了几秒,连说几个“好”字,转身拿起沙发上的衣架。
“紫色的衣架。”许英说,“她爸那天拿的是紫色的衣架。”
原瓷站在门边,衣架落下来的时候,她微微侧过脸,意识到落下的地方是耳朵的位置,她下意识伸手捂住。
原正行一边打一边骂她,很难听的词汇,被一个父亲用在女儿身上。
小时候,原瓷被打的时候,会哭出声,原正行不让她哭,越哭被骂的越惨,打得越惨。
他说,黄金棍下出好汉。
他说,你一天不打就要翻天。
他们说,你爸爸脾气差了点,但真的很喜欢你——
你看,
他每次都把最好的给你。
你生活费比周围人都高。
每次你爸爸做东请吃饭,都说要留在周末等你回家一起吃。
………
原瓷的手落下了毛病,一提重物,就要手抖好一段时间。
裴郁磊半靠在椅背上,不知道将视线停在哪里,他下意识地摩了摩手。
嘶——
他没什么声音地啧了下嘴。
突然有点烦,想要抽根烟。
“她爸爸下午还要去门市。等人走后,我问过她为什么。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的因果,我说你该跟你爸爸解释,明知道他是什么脾气,还跟他硬来。”
原瓷当时说什么?
哦,她什么都没说。
许英又看向表姐,语气玩笑,你也是,当时不知道拦着点。
那表姐眼神还有点懵,我还没反应过来。
是啊,原瓷心里冷笑一声,一对亲父女在自己家里,在饭桌上,你来我往打打杀杀恨不得弄死对方——
不,一个恨不得弄死她,一个恨不得现在就闻到空气里有什么致命毒气,全世界就她一个人闻到然后安静没有痛苦死去。
当天晚上,许英在饭桌上,用轻松的语气提起来这件事情的时候,原正行也只是很平静地应了声,视线也不看向任何人,只是盯着电视:“那你也有错。”
似是知道这么个结果,所以原瓷没什么反应,吃完饭后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回了屋。
“抱歉伯母。”裴郁磊站起身,像是终于忍不住,“我能出去……透透气吗?”
许英愣了愣,随后点头。
大概十多分钟后,裴郁磊进来了。
他进来的时候,带了一阵风,许英隐隐约约闻到尼古丁的味道。
“你……”
“不好意思,还没散味儿吗?”裴郁磊笑了笑,但这笑,也只是皮笑,很快也消失不见了,“您继续。”
许英看着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才缓缓开口:“那之后,我有跟人聊过,也上网看过,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也说了,要——鼓励式教育对吧,所以我经常问她,有没有什么事要跟我们沟通的,但她什么都不愿意说。“
说着说着,许英长叹一口气,好像回忆起往事。
“我一直以为,她就是这样的。”
直到有天,学校的百日誓师大会,邀请家长参加。
许英记错了时间,提前一节课到了。
当时原瓷他们上的是体育课。
操场不大不小,但许英还是一眼看见了她。
原瓷站在一堆人之间,笑得很开心,跟周围人看上去交谈时也落落大方。
“在家里,我很久没见到她这样笑了。”
甚至说,两人相见的时间也很少。
高中后,原瓷时间更少了,两点一线的生活,却是不均衡的,每天回家吃顿饭就进屋了。
她总想,为什么原瓷不能大方一点,开朗一点,外向一点呢?
但直到那天,她知道自己错了。
原瓷从来不是内向的,她是开朗的,大方的,外向的,可以和别人侃侃而谈的。
她没必要担心她的性格,处世。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她还跟小时候一样。”许英道。
——只是被他们抹杀掉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