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骨为牢(三十二)
“当然是为了我啊。”
“我天赋不佳,甚至连平平都算不上,自打出生多少灵丹妙药砸下去,却连炼气都砸不出来!”
陆令遥怔了怔,只一瞬,她便恢复了常色,看不出方才有过丝毫失神。
叶俞川耳目闭塞,五感皆弱,唯有痛觉尖锐不息,一点一点、一阵一阵侵蚀着他渐趋迟钝的神经。
他咬着牙,犹自喋喋不休着。
“她自己猪油蒙了心为情所困,明知修士产子千难万险还执意生下我,致使母衰子弱修者以实力为尊,她可曾想过我这般孱弱,会活的何其艰难!”
陆令遥蹙眉打断他,“天资如何,本就是世间最不讲理、也最难公平之事,谁也说不准。你为此怨恨师尊,未免太过偏颇。”
叶俞川冷笑一声,“是,我谁也恨不得,人人都在为我好。你陆仙君嫉恶如仇,连我的怨恨也容不下分毫,就是不知道这刀子割到自己身上时,你还会否如现在一般清醒理智?”
他抚了抚自己的空洞丹田,挑衅地冲她笑了,“你还不知道罢。”
“这里头装着的,原本应该是你,是你陆令遥的灵根啊。”
陆令遥耳边霎时嗡了一声。
好像无数嗡嗡鸣叫的飞蝇从他豁开发臭的伤口中窜出,他的声音如一串经耳的魔咒,从她脑中拉扯出那些温馨如珍宝一般的记忆,再一点点蚕食,露出底下腐臭的本色来。
她看见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着单薄的衣衫,泡在苦涩滚烫的药汤里。乌褐色的汤药浸湿了衣袖,露出发皱的肌肤,皮肉下被迫拓宽的经脉如钻进了巨虫,发了疯一般地鼓动着。
她痛,痛得青筋暴起,苍白的嘴唇被牙齿咬烂,寻不见一块好地方,却还在固执地咬着唇,不肯发出一声痛呼。
那位仙人说,这叫洗髓。
过程虽痛苦了些,但只要她撑下去,活着从这药池中走出去,从此便能寻仙问道,不会饿,不会冷,不再受生老病死之苦,也不会在看着旁人欺辱老婆婆而束手无策。
她长得很美,声音比除夕之时那些朱门绣户里传出的丝竹声还要好听,她的手中会变幻出无数的枝叶藤蔓,绕成好看的枝冠,在她头上开出世间难见的花来。
她让她唤她,师尊。
从前难民堆里有个读了几本书的酸儒,草草教过他们几个字,便开始念叨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他们交出搜罗来的保命吃食,倒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灰溜溜地去了。
她有些茫然地想,若这位仙人要做她的娘亲,她是愿意的。
可原来师尊不愿意啊。
“你被她迷了心智,连脑子都不长了,当了这么多年大师姐,就一点儿都不曾怀疑过她么?剑宗收过这么小弟子,哪一个不是先带去取名拜礼,配做命灯铭牌?”
“独独一个你,无名无分地在地下秘库里关了三年,她让你唤她师尊,你还真把自己当剑宗首徒,任她如何磋磨也不吭声。”
说着说着,叶俞川语气中竟带了几分真切的怜悯,“阿遥,整整三年,每日两个时辰的藤药折磨,不好受罢。”
“这可不能怪我,你知道的,我悟性不好,连符都比你们画的慢,怎么钻研得出这么阴毒的法子?换人灵根,哈,我那时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陆令遥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喉头犹如烈火灼烧一般发烫发痛,直烧入心底,她张了张口,骤然哑了一瞬。
陆令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喉部,思绪茫茫然不知何处,竟还分出心神同自己开了个玩笑。
她想这把火实在好痛,萧炽怎么走了呢,如果他在身边,是不是是不是能打个响指,把这簇火收回去。
她听见自己哑声开口:“后来呢,为什么不换了?”
叶俞川嘶哑的声音停顿一瞬,虚浮着声道:“自然是自然是因为我,我跟不上宗内学堂的修习,日日来找你玩,玩得久了我同她说,我不要了,我不要什么灵根,我要这个人,我要她长长久久地陪我”
“于是她把你放出来,予你名姓,告知宗门,长老们这才知道,她悄悄藏了个禀赋极佳的徒弟,三年便筑基她是木灵根,什么植株培育不出,说不准你那时的修为全是那怪藤的功劳,倒叫长老们稀奇不已,真是好笑。”
“呵。”陆令遥莫名笑了笑,两只浅浅的梨涡转瞬而逝,与从前别无二致,仿佛这些年的疏离决绝都是叶俞川的错觉。
语气也令人熟悉,“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你每次撒谎都是这样,假作真挚地盯着人的眼睛,声音却漂浮不定,一眼就有鬼。”
“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经当那花藤是什么固培灵根的好东西,却又目睹我经受切肤不痛不敢尝试分毫。在我境界节节攀升之时,你终于按捺不住,去求师尊,师尊不给,你还想了昏招试图偷过它。”
“是我亲手逮住的你。”
“既如此,至少在我跃升金丹之前,你根本不知道这花藤是何效用,又怎会为此央求师尊放我出来?”
叶俞川定定地瞧着她,自嘲一声道:“你还是这样,她的事便事事糊涂,一到了我,就聪明得容不得半点欺瞒。”
“我也不是没有糊涂过,”陆令遥拔出剑,一眼也没有看他,“只可惜对你糊涂一次,便要险送一次性命,谁敢对你糊涂?”
“我没想过害你的性命,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的修为不要升得那么快不要离我”叶俞川深深吸了一口气,“罢了,如今说什么都像是在狡辩,可除了放过你的缘由,我实在不知,其余一切都是真的。”
“你在她眼里,就是个培育灵根的容器,如今更是正邪不两立我实在不明白,你要杀我,为何不肯杀她?”
陆令遥默了默,“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般恨她?她为了给你铺路,叫你活得更畅快,不惜背弃道法,行取人灵根的邪术”
“她或许不是一个好师尊,却还算一个呕心沥血的母亲。”
“为我?”叶俞川蓦然大笑,充血的眼中陡然泛出一星泪花,不知是疼还是笑的,“我不是说了吗,她是个情疯子。”
“什么为了我?是我爹忙于上清诸事,情分淡了也就鲜少见她,她不得其解,愈来愈疯,兜来转去竟归咎于我!怪我,怪我天分不佳,惹了爹爹的眼,连她一同厌弃。”
“你以为那些时日痛的只有你么?她疯魔至此,上天入地寻了许多法子,炼了不计其数的丹药,全进了我的腹中。我怕是连发丝血液里,都浸透了那股难闻的丹药味道!”
“你觉得我勾结外人暗害她?可我爹算什么外人。她既然歇了换你灵根的心思,总该赔我一个,你的不行,就用她自己来。”
叶俞川放在腹部的手剧烈地发抖,“你不知道她有多疯,我爹说要她便给,这团肉,是她自己挖出来给我的!”
“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呢?她死了还不肯放过我,竟然魂魄成魔。若旁人知道我有一个成魔的娘,会怎么看我,又会怎么看她?”
“我借着她的灵根飞升,却日日不得安宁,她的魂骨被我爹锁在这里,我就要年年放血度化她。失血伤元气,成仙多年,我修为未有寸进,皆是因她。”
他掩住面,哽了一声道:“我有诸多错处,可唯独对她,不孝之名,我绝不肯担。”
陆令遥诧然一刻,竟笑出了声:“度化?叶俞川,你是蠢货么,你爹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你亲眼见到了?见到师尊入魔疯了,挖出自己的灵根了?”
“你都不知道这阵法是做什么的,就敢听从他大肆放血?”
“从前我与师尊与你说什么,你都要疑上三分,一个才相认几天的爹,你反倒深信不疑了,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不成!”
叶俞川面上发懵,他胡乱在肮脏的岩面上摸索,似乎要寻出那阵法的残迹给陆令遥看,“不是度化那是什么?”
陆令遥冷眼看他,“你不是认得娄焘么,不是不许我杀他么?既然如此,他对太羲神君做了什么,你应当也心中有数才是啊。”
叶俞川瞳色涣散,喃喃道:“神格换命阵?”
陆令遥几乎咬碎了牙,转眼狠狠扼住他的脖颈,厉声斥道:“好生转一转你那蠢钝如猪的脑子,仔细想一想,你的好爹爹,究竟把师尊的命格,换给了谁!”
“是不是他的爹,只怕还有两说呢。”
僵持之间,萧炽清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令遥回头一望,高大耸峙的神像阴森地立在他身后,阴寒的碧光将他颀长的身形勾勒出模糊的光影,仿佛一道看不清抓不住的影子。
她满腹狠话突然吞了下去,竟泛上一丝迟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叶师兄?”
萧炽随意唤了个称呼,叶俞川竟听不得似的,直直剜了他一眼。
萧炽冷哼一声,也不肯吃亏,当即剜了回去。
叶俞川被陆令遥掐住了喉管,只嗬嗬了一声,那声音极为难听,好似在质问,又更像在口出恶言,滔滔不绝地骂他。
“清元仙君口口声声念旁人可笑……”萧炽不予理会,只重新扎紧了松散的袖绳,在他不可置信的神色中重重添了一笔。
“不知你认贼作父又算作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