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篇(6)嫁祸
“王婆子!”
跟在管事身后穿过小径,视野忽地开阔起来,布局规整的院落,端方有序,与方才重重幽深小径相连时却又不显突兀。
江南与边关截然不同的两种风貌,却在此安排之下,互相映衬得相得益彰。
虽我现下只得低垂着头,毫不费劲地推着木质小车,无所事事的目光扫过旁侧石径上,错落有致的石子。
多少人被它“绊倒”,彻彻底底栽在了这府里。
自然,这些人里,许也要添上一个我
——在我第八回踏足这后院之时。
约莫两刻钟前,与谢执在客栈分别后。
我连客栈的门都没入,转身便朝白日与乞丐问得的路,往宋府寻去。
只是果不其然,夜幕下冷寂的禹城,比之日落前还要难寻。
也幸得看会了谢执那时使出的寻路术法。
唤出的点点白光学着那模样,凝结一变,却变成了只手掌大小的白鹤。
睿智亲和的模样,令我一眼便认出,那便是与我共同抵挡宋怀安牵引来禹城所有人性命,化为施压灭顶的重山红阵的白鹤。
只它并无那时宽阔的长翼,变得娇小玲珑,但不管如何,都比谢执唤出的那只呆鸟看上去精明许多。
领着我一路从小巷中绕出,甚至于还带我寻到了宋府的侧边小门。
几乎在绣鞋将将站定那一刻,远处拐角,有个女孩吃力地推着木车,缓慢地朝这处走来。
以两锭银子,换得女孩连木车带木车上的木桶,一并留给了我,答应守口如瓶后,连连道谢着小跑往回去。
而我在白鹤意外通人性的指引下,往自己身上施了个术法,那身豆蔻软缎罗裙,便在我回忆女孩穿着身上朴素衣裙时,变成了那般模样。
踮起脚,错开木车上的木桶,突见里头安稳盛放之物,仿佛散落的珠串忽地重聚成完好的一串,推动珠子的声响清脆。
在那思维的脆响声中,前尘与宋府,终于找着了相连之处
——原我身处轮回起始的昨日。
亦是,宋怀安暴毙身亡之日。
也算我运气好,敲门声落,府门渐渐打开,守着侧边小门的府卫放我进去后,正巧碰上路过的管事,便在其端着架子的态势中,一路将我领了进来。
府外仰首瞥见的柳树,在微风中轻轻扬扬,散落的柳枝划过青黑瓦,仿佛在给银月光辉指引,引它往那寂夜中去,允下些清淡的亮光。
亦将我领入这场轮回,最初的起始与终结。
“王婆子!”
管事不耐烦地又唤了一声。
库房里总算钻出个匆匆忙忙的婆子,肉眼可见地心虚一瞬。
随即挺直身子,同管事故作镇定问好道:“原是管事,这么晚来库房,可是有何事?”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对上王婆子,管事与那时无甚差别,亦绷不住了脸色,严厉质问道:“这般晚了,你还在库房作甚?”
“大夫人命我来库房中寻些物件,”王婆子理直气壮驳道:“连大夫人之事,你也想过问不成?”
“呵,”管事冷笑一声:“每回都拿大夫人当挡箭牌,真当我拿你没法子不成?”
王婆子勉力忍下往外四溢的不快:“有事快做,别扰了我去同大夫人回话。”
“新运入府两桶灯油,王婆子,记着登记在册,入库房。”
管事冷声吩咐完,却只得来王婆子狐疑一眼:“府中何时缺过灯油?如今时候运来作甚?”
“王婆子!”管事方才暂歇的怒气,又被她挑了起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我如何不该管!”
王婆子也气急几分:“这时分运进两桶灯油,还用得着你个管事亲自领着送来?”
“你若是有何小心思,劝你趁早歇了去。这后院库房的钥匙,可是大夫人亲自交由我手上,你便是想夺去顶上旁人,也是白费那个心!”
管事气得上前几步,就差指着王婆子骂道:“你这一库房,有甚好值得我图谋打算!”
“那谁知晓,”王婆子讥诮回道:“谁知你莫不是异想天开,想演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
参见明日会发生之事,王婆子此番也不知是否乱猜,却还真叫她说了个准。
“你锁上库房,我又如何才能将这两桶灯油运出去?”管事没好气道:“还不快些做事。”
说罢,他二人眼看着我装作颇为吃力的模样,将两桶灯油费劲地搬入库房,管事便拂袖去了。
王婆子亦再度转身回了库房,嘴上说着大夫人命她之事要紧,倒也没见她紧迫在哪。
一时也无人管我。
仿佛我该对这宋府熟门熟路般,能径自推着轻省许多的木车往回走。
这宋府是比我预想中好进。
只是侧门旁还有个守门的府卫,我若是许久未曾回去,难保不会引起他怀疑,将我当贼来抓。
可如若就这般出去,倒是犯了难。
“喂,那丫头!”
刚走出一段路,便听着身后王婆子来唤。
她从库房后探出头,嘴边还残留着半点没擦干净的油光,随即大摇大摆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我只愈发低下头,装作怕瞧她。
“外人好,”王婆子小声嘀咕一句,而后板着脸与我道:“你且同我来!”
间隔未过半个时辰,我又换上了府里丫鬟的衣裳,并在王婆子随意捯饬下,与方才的朴素相比,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王婆婆,”我佯装怯怯出声:“若是我许久未走,府卫那头……”
王婆子颇为不屑的轻哼一声:“待会儿命人去替你说一声就是,那不过小事,如今要你去做的,才是件要紧之事。”
在王婆子眼中,我不过就一府外碰巧进来送灯油的路人,有何事能让我与府中扯上关系的?
“一会儿你拿着这块腰牌,去前院寻管事,记着掐着点声,就说,有人寻他。”
神神秘秘的古怪,我翻看着那块腰牌,上面雕着“荷香”二字。
“荷香是谁?”
“一个要死的人,”
王婆子难得回了话,提及这遭事时,翘起的嘴角是掩不住的得意:“叫她平日里耀武扬威,这下主子倒了,她自个儿也是个被打死的命,使出了牛劲左求右求,最后竟求到了我这儿。”
“呵,想要活命,总得先给我点用处。”
我忽然间懂了,王婆子想要作甚。
那与管事话里的贼喊捉贼,说得不仅仅是管事,更是她!
那腰牌的主人荷香,显然是二夫人身边的丫鬟。
二夫人东窗事发,自个儿都快沉溏,更何况身边这些下人们。
而王婆子,正是想利用荷香,将管事引去寻二夫人。
若是就在此时,又被宋怀安撞见这遭事,管事便是侥幸不死,也得扒去他半条命。
我记着那时跟着李婆子,在关押二夫人的院前,被两名府卫拦下,曾气冲冲地说过,管事与二夫人有旧。
可轮回最初,三夫人问询管事,会如何处置二夫人时,管事可是毫不留情说出了沉溏。
又哪里像有旧?
王婆子这计策,想来是她自个儿想出,也无旁人指点。
在这风声鹤唳之时,管事显然是个明哲保身的性子,哪里会为那一句空话,便巴巴跑去后院,主动往陷阱里跑?
不过这计策虽烂得透顶,但……
紧握手中腰牌,在王婆子催促中,我快步朝前院走去。
也算平白多了个去前院的借口。
左拐右绕,虫鸟瑟瑟鸣叫,石灯笼几步一隔,在这夜色中散出微微亮光。脚下石子小径幽深,但在熟门熟路的我眼中,竟也能成指路的方标。
未多时,远远地,意外见着几个熟人。
大少爷手里拿着副画卷,身后清三抱着一摞书册,看起来正从前院出来,往他院落方向去。
我赶忙避到一棵石榴树后,只待他们走过再出来。
却见大少爷走到半途,脚步一顿,唤住从另一侧而来的丫鬟:“红缨,怎这时分还出来?”
红缨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个食盒,屈膝行了礼道:“回大少爷,大夫人近来头痛又犯,不得安睡,命我去熬了碗安神汤来。”
大少爷草草点头,显然也未打算多停留些时候,只问过便又接着朝前走去。
从藏身的石榴树后走出,又碰见几个零星下人,却只顾着打着灯笼匆匆前行,很快又陷入寂静,仿佛整个府邸都已临近沉睡。
走过垂花门,守在这的下人只匆匆瞥了眼腰牌,怕是连上边名姓也未曾看清,听了王婆子为我寻得的由头后,便轻易放了我过去。
只王婆子是个顾头不顾尾之人,粗略告知我去前院,却也未道出我该去哪处,才能寻得管事。
许是连她自己都不知晓。
却将这难事吩咐下去,叫下头人抓耳挠腮去想。
我也只得先去书房碰碰运气。
然毫不意外地,打远处来便见书房灯火通明,门外守着好些下人。
见我来,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也不欲听我寻摸借口,直言道:“快些走!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只得无奈离去。
走到一处隐蔽的墙后,精明的白鹤再度被唤出,待我只说了个大概,它便挥动羽翅,指点着我习得隐匿之法。
可惜,若是这白鹤能出人言,那眼疾手快的动作,当真能成一代名师。
只是单纯隐匿,果真不能像魂魄般穿梭自如。
当着方才拦我的众人面,大大方方走到书房门前,便被那门挡了一下。
甚至还发出一道清脆的撞门声。
“谁!”
屋里顿时警觉之声真是,再熟悉不过。
桌椅响动,那人匆促起身,快步走到门边,一把拉开书房门,令我迎面撞上个全然陌生之人。
可呵斥书房外下人之声,确是那样熟悉。
借着那条门缝钻进书房,木桌上两杯清茶散出悠悠茶香。
让我迎面便对上,安坐在另一把黄花梨木椅上之人。
怎会出现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