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15)悲哀
自穿门而过,飘进屋中,突地被眼前修罗场一惊,倒未顾得上来时真正目的。
既这场荒唐剧目,这三位都未当回事,只我一人“在意”也太过于诡异,我亦想赶紧转换话题。
“宋老爷,我们不是为寻救世的珠链而来?不妨分头去找?”
虽不知在宋老爷眼中,两个魂魄该如何找寻世间常物。
但亦不妨碍我将问题抛出,待他去寻解决之法。
“无需如此。”
宋老爷轻摇摇头。
随即扫视一圈正房,四处细细看过,一丝一寸都未曾放过。
我亦随他目光瞧去,想知他会用上何等玄机来寻珠链。
然,什么也未发生。
只见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神色如常地断言道:“苏姑娘,你我先走,一会儿再来。”
虽在此处寻不得珠链的结果,确是对的。
“为何过会儿再来?现下不寻珠链了么?”
我不信邪地,按他方才顺序再瞧了一遍。
然即便“视线”,也未能看出有何玄机。
这又是何判断的法子?
“且信我便是,走吧苏姑娘。”
随即,便先一步穿门而去。
若非他满脸不在意。
我还真以为,他细瞧一遍屋内陈设后,总算注意到那两人依偎身影,想起避嫌一事来。
默然穿过正房木门,一瞬由明转暗。
重回黑寂庭院,星月掩在浓云后,不见踪影。
却好似立时踏入凝滞的死寂气氛中,令我与宋老爷不由身形一顿。
齐齐望向庭院正中央。
在那处,将死寂带来,侵入庭院的黑衣人,双腿并齐,只站定于小小一点,却瞬时夺取所有活人目光。
不见半点风,宽袖长袍黑衣,在他身上越发像钢板,勾勒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分明与黑夜融为一体,存在感却强到不容忽视。
而在他身前……
七香半跪下去,恭敬行着礼。
一时哑然,微愣地,眼见着此情此景。
好似白日发生于大夫人院中困局,又在此处重演。
可此次,不再是家宅内活得精细的婆子丫鬟,端着独那一份的安神汤。
那黑衣人,即七香口中的胡人首领,持剑自有一股能定夺旁人生死的气质,内里实力深不可测。
那把手里剑专为肃清而来,叫嚣着渴血之意。
而这种人,想必早已见惯,躲藏于暗处的突现之人。
不似府宅中人,会被我突而出现的异样,吓得惊惶逃走。
若我陡然现身,难保还未握上七香的手,便先遭受胡人首领迅疾刺来的一剑。
遑论宋老爷还在我身旁。
白日有机会将他引开。
现下,又能将他引到哪里去?
该如何是好?
“苏姑娘。”
正急切地想弄出个法子,便听得身旁宋老爷唤我一声。
定睛去瞧,他收敛起打量探究的目光。
而后出口之言,险些令我以为,他已能洞察人心所想。
“原是胡人内讧,谅我不能出手相助。”
“为何不能?”
一时顾不得许多,只得直接同他问一个缘由。
宋老爷面色如常,言语间却带上几分狠意。
“胡人贪婪狡猾,这些年来,杀我边关多少百姓将士,如今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可他想杀她!”
七香又做错了何事?
幼时遭遇战事家破人亡。
唯二的亲人,被胡人掳走,当做要挟她的人质。
以为到来的生路,却是地狱般的互相残杀。
她榻边小柜里,女红刺绣叠放整齐。
那绣帕纹样灵动,花了心思的细密针脚。
又分明是,与红缨相似的年岁……
却如浮游绿萍,从未有过能自个儿作选的时候。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将将起始的大好年华里死去。
死在一个,寂寥无人的黑夜。
也许算有几分移情。
然我几乎已控制不住声响。
“为何就不能使她生?”
陡然放大之声,惊得身侧宋老爷,肉眼可见地愣怔一瞬。
微垂首,好似真在认真思量我所说。
可他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
“并非我不愿帮。”
“苏姑娘,涉及因果之事,我出手帮不得……”
“若她死了,死后也成怨鬼,又需得费尽波折工夫,重新制服一回么?”
不得助活人,也罢。
可宋老爷身为鬼差,死后的怨鬼,他总得管上一管。
“亦帮不得,”
宋老爷言辞稍稍严肃几分:“苏姑娘,我同你说起过,时空轮转的秘法,并非时时可用,有它既定使用的条件——不得违背因果。”
“现下,与那李婆子异变而成的怨鬼不同,即便这丫鬟死时带怨,而后成了怨鬼,亦未曾违背因果。”
“救不得。”
说到底,宋老爷之意凝结成最后,掷地有声的三字。
“那……”
数般缘由掠过,我极力翻找寻着。
“更何况,苏姑娘,那李婆子异变很是罕见,寻常怨鬼,大多如我所言,需费上些时候才能成。”
“至那时,你我早将救世一事了结。于你我现下而言,救世不会有任何阻碍,且安心静候便是。”
安不下心。
又怎能安心静候?
亦或是我冰冷的心,开始渴求着一点温度,于是砰砰跳个不停。
哑言一瞬,驳斥他道:“那为何,大夫人就可以救?”
宋老爷低笑一声,却反将这问题抛给了我:“若真论起来,苏姑娘,你又为何突说我夫人将死?”
“你又是,如何知晓?”
那双素来温和的眸子,突显出一丝锐利探究的目光。
令我一时哑然,无可辩驳。
片刻静默。
黑衣人手中的锦布,随着夜风几转飘摇。
落于七香前方时,风折了它半边角。
露出那刺目的“逃”字。
“抱歉,苏姑娘,本约定好,与你不再提及此事。”
言辞间,宋老爷退了一步。
不再咄咄逼人的追问,又是那副谦和模样:“只若要与我一道救世,有些事项,还望苏姑娘明了。”
“何事?”
我眼看着七香卸了气力,跪着的身子朝后瘫软下去。
等待着黑衣人提刀,斩杀,染红的皎月,无人可救的命定死亡。
与那次轮回丝毫无异。
那股沉重的无力感,亦跨越轮或追了过来,砸落在心头。
砸得心凹陷下去,茫然地空了一块。
“我知晓苏姑娘心善,想一朝圆满。”
“可因果,从来不这么论。”
“有人会死,有人能生。这都是因果,你我无从改变。”
好耳熟之言。
还有谁,这般说过。
恍神间,我好似嗅到月季的幽香。
清月照孤影。
照映出他清冷眉目,正如同皎月,即便远观,也令人能觉出冷。
但渐渐地,他唇边微动,淡漠褪去,俊秀脸庞和缓,生出几分暖意。
“昭昭,改变因果,并非……”
那人未曾得以言尽。
骤然微黯的眸子里,隐透出一点,微小的希冀。
我摇摇头,将他甩出脑海。
一时想岔。
我们做鬼的,哪还有影。
更何况,哪来为他平添一层落寞的孤影。
但眼下这情形,与其煎熬瞧着眼前的死亡,我确能做些改变之事。
能改变死亡命运之事。
宋老爷喟叹一声,终和缓了声。
“你问我,为何能救我夫人?”
待我被他引去注意,宋老爷依旧在犹豫。
片刻后,才妥协般道:“罢,罢,事已至此,让你知晓也无妨。”
“到底有何玄机?”
我耐不得他再故弄玄虚。
却见他摇了摇头:“并无,只因那亦是因果。”
“我夫人不会,也不该在那时死去,”
宋老爷目光分外平静,如同一个真正缄默的看客:“换言之,即便我有无出手相救,她都不会喝下那碗,你说有问题的安神汤。”
“也不会因着旁的意外而死。”
宋老爷一指点了点那头,示意我看去。
黑衣人抽出剑,那把剑在月色下一晃,泛出冷冽的光。
“而她会死。”
“这就是定好的命,即为因果。”
“你可明了么?”
“苏昭昭,你还不明了么?”
“你还不明了……”
周遭仿佛一时多出好些嗡嗡声。
高高在上的人,如同魔音般的蔑视指责。
吵得我不得不捂住双耳。
四下顿时一静。
可还未等我松口气……
“刺啦——”
我好似听得,什么东西碎裂之声。
茫然环视一圈,黑衣人手中的剑,缓缓抵上七香细白脖颈。
寒光渗人,与七香眼尾流淌的清泪混拢,被我扫入眼中。
目光微垂,落在下身涟漪起伏般的豆蔻裙摆。
哦。
原是那里掉下了一块,被既定因果嘲落的悲哀。
“苏……苏姑……苏姑娘?”
宋老爷呼唤的声响渐渐大了些,引我朝他那转目瞧去。
他面上略有些忧色。
“莫要哭泣。”
我后知后觉地抬手。
第一下不熟练地擦过了脸颊,第二下才找对位置。
指尖顿时被打湿。
冰冷得,令鬼也觉心寒。
可它真该是冷的吗?
他沉沉叹了口气:“日后习惯了,也就好了。”
习惯?
下意识涌上一股劲。
逼得我不得不死死咬紧牙关。
我眼睁睁瞧着,长剑在七香脖颈间挑衅般掠过。
很快,那多了一抹血痕。
我好似也闻到,那抹刺鼻的血腥气。
黑衣人手腕微动,抵着她的剑朝上错了几分。
“乌云已去做她该做之事。”
因果觉得,何人会死,何人就该死么?
“现下,到你了!”
暴露,便暴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