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7)冤案
“宋老爷,我们怎往前院走?”
突见那道熟悉的垂花门,我不解问道。
宋老爷回首,为我解释道:“不是去瞧那红玛瑙珠链?”
“听闻那珠链正在管事手中,他又去了前院书房,因而我们至那处,前去一观。”
我这才知同我所想,是哪里不对。
在大夫人院中,小丫鬟同清三说着木盒与珠链一事。
宋老爷许是零星听得几词。
而后红缨从屋中过来,向清三道出,管事去了前院。
我历经多回,自然知晓管事从大夫人院中,分别出去两趟。
一次往三夫人院中,送去红玛瑙珠链;
而另一次,才是同大夫人商议铺子中事后,去前院召集各铺子的掌柜,吩咐大夫人的交代。
可若只听小丫鬟与红缨之言,可不就只理解成,管事从大夫人处接过装有红玛瑙珠链的木盒,而后往书房去了。
难怪宋老爷不往后院三夫人院中去,而是往前院书房走。
“宋老爷,那红玛瑙珠链,听来许是后宅之物,怎被管事拿去前院?”
我依稀记着,三夫人曾说,红玛瑙珠链,是宋老爷曾许给她的。
宋老爷宛然一笑:偏生这般恰巧,谁又知如何?”
我知……
若说只是寻常允人的首饰,宋老爷都已死了,记不住同姨娘允诺之事,我也勉强理解。
可那是他找寻多年之物,是他即便死后,也依旧想去一观的红玛瑙珠链,举世难找第二副。
如此重要之事,他真能忘记,将珠链允给三夫人了么?
“苏姑娘,实不相瞒,那珠链,只是其一,”
在那垂花门匾额之下,宋老爷淡笑着转过身:“我既信你一回,也望你信我一回。我为救世而来,这般做,自有我的道理。”
我只得跟上,去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即便我估摸着时候,那红玛瑙珠链,许都已转到柳叶刀身上,随她一道,远飞于府中高树之间。
未过多时,行至书房门外,正撞上各家米铺的掌柜在此集聚,分作两边,其中一人单行一边,同跨入书房之内。
“原是唤各家米铺的掌柜前来议事。”
宋老爷双手负在身后,先行飘进书房。
从分立两侧的掌柜中间穿过,转到黄花梨木书桌前,指腹摩挲一阵,便要坐下。
却见掌柜们站定,眼神一凛,朝方才在我眼中,同站于书桌旁,相较之下却分外不起眼的管事,行了一礼。
“管事。”
宋老爷恍若枕黄粱,历经故梦,一惊,醒了。
失笑一瞬,飘至紫檀八宝博古架旁侧,任由管事接手,料理这府中事由。
“诸位请坐。”
待众掌柜坐在黄花梨木椅上,管事九拐八弯、软硬兼施一阵,叫几位掌柜目露犹疑,都已用目光选出一人,逼他出面做个出头鸟。
管事这才娓娓道出,唤掌柜们所来之意。
亦是他们最为关切一事。
“想必诸位都已然知晓,昨日,悦来米铺的掌柜来报,言近日来去盛粥的百姓,比之从前多上数倍。”
宋老爷目光动了动。
悦来米铺的掌柜刚要起身,立时便被管事眼神示意,所有话尽数憋了回去。
“如今难从外地运粮,店中储粮也剩得不多,可施粥一事,乃是老爷生前,便已吩咐下,万不能停此善事。”
闻言,宋老爷颇为赞同。
无人可说,只得与同为魂魄的我,道出他所想:“城外烽火连天,城中没能逃走的百姓,日子很是不好过。”
“我危难之时,曾受这城中许多人帮持,如今他们蒙苦受难,我所行这些,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宋老爷宅心仁厚,又得府中人鼎力相持,即便你已身死,他们仍按你吩咐做事。”
“许是这般,也许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事发展至此,已由不得他们横加阻断。”
分明全然不同之言,我却莫名想起大夫人,与管事商议时,曾一言提及,斗米养恩,石米养仇
——“若此时停止施粥,不必等到日后得胜停战,那些受了粥之人,早已会将矛头对准我们宋家。”
跨越阴阳轮回分隔,对宋府将来的警醒,仍有一股牢牢的准绳,系在宋老爷忧中,系在大夫人虑中。
掌家人沉稳握着那绳头,叫这宋府,即便历经风云骤变,仍旧稳固如金山。
“我将此事禀报与大夫人后,大夫人亦体谅诸位难做。”
众掌柜不约而同,竖起耳朵倾听。
“因而决定,以府中私库之粮,继续为城中百姓施粥。”
屋中陡然一静。
掌柜们神色各异,或喜或忧,惊骇于原处。
此时“视线”专注,我看得比前回更为真切。
我看见那东来米铺的掌柜,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不是最好的法子,”宋老爷扫视一周,缓缓道:“但现下,也别无他法。”
“何意?”
众掌柜并管事,早是人精中的人精,一切惊骇,转瞬间沉于面下。
平和得即便以“视线”再瞧,亦瞧不见异样。
“在你瞧见矛盾隐约浮现之际,背地里,实则只差一把点燃的火烛。”
“因而此时,若逼他们交粮,或早或迟,那东来米铺的曹掌柜,便会带着其余人出走他家,与我宋府相对为敌。”
“若不逼,施粥又不能停,只现下退一步,虽惹得他们心中暗暗嘲笑,但,在此风声鹤唳之际,稳住底下人浮动心思,内里好处,不是此一朝一夕得见。”
——“这般所为,不过是让官府看到整个宋家,亦同老爷一般为人。
既有百姓口口相传之名,待这场战事了结,别家许是难说,但第一个牵头的宋家,官府难道不会卖个人情?日后有些事,也要好办许多。”
深谋远虑之言 ,如出一辙。
在此时一刻,我才真真切切感知。
宋老爷之后,除却大夫人,再无人能接管好暗地里,已然危机四起的宋府。
“苏姑娘,这不过小事,”
许见我沉思良久,宋老爷温言笑道:“我亦不与你藏私,此计,实则前人也曾用过。”
“是哪位前人?”
问话脱口而出,我却好似,隐隐已知晓答案是何。
“正是昔日禹城最大的富商,沈青书,沈老爷。”
提及此,令我意外地,宋老爷目光中满是怀念。
“你可记得,我先前与你相谈时,曾提及得人相助,才在这禹城中,有了一席之地?”
“那人,便是你说的沈老爷?”
“不错,”
宋老爷感念不已:“当初若非沈老爷,在我蒙冤受罪之际,断然出面,大义相助,叫我洗清冤屈脱罪,而后又多番提携,我万不能有如今一日。”
我从许多人口中,得知过有关这位沈老爷的传闻。
“这位沈老爷,当真明辨秋毫。”
“何况那时,我与沈老爷亦不过只是萍水之交,他便愿如此助我……
宋老爷提及往事,侃侃而谈,丝毫未有避讳之态。
可我清楚记着,二夫人同大夫人对峙时,曾脱口而出的那一句
——“若不是你们,使计截了沈青书……”
“你们”,究竟囊括了谁?
“……唉,只可惜。”
我顿时回神,朝宋老爷不解问道:“可惜何事?”
“只可惜,若非那丁狐狸,”
怕我不知,宋老爷一顿,先朝我解释道:“丁狐狸是他外号,他是禹城数得上名号的商户之一,但为人阴险狡诈,向来不同我们一道。”
“我府上有一位二夫人,正是当年受丁狐狸之邀,去他家宴饮喝醉酒后,被他讹诈逼迫。我见那女子实在可怜,只得无奈纳为妾室。”
我记起铁笼之中,二夫人玩味一笑,眸中却是快要溢出的伤痛。
那是被亲人坑骗,亲手埋葬此生希望的断骨之痛。
宋老爷未再多提,只又将话头转朝正道,提及那让他为沈老爷觉可惜之事。
“若非那丁狐狸使计,截了官府向沈老爷定下的货,以致他被官府,抄家下狱……”
?
怎同二夫人说得全然相反?
“那时沈老爷锒铛入狱,为救他,禹城上下得他昔日之恩的商户百姓,都一同联名上书,为他讨一个公道,我亦不例外。”
“然,未等得我们将查出的真相,拿那该死的丁狐狸一道,诉诸公堂,沈老爷便已……便已在大狱中去了。”
我被这消息一震,微启唇,却良久未能发出一言。
“沈老爷死后,被官府查封的家产,虽已拿不回来,但好在,禹城中人得知真相后,都纷纷为其洗刷冤情,叫他总算得以安然入葬。”
“那丁狐狸呢?”
我迫切想知,冤死好人的小人,该落得怎样一个下场。
“如丧家之犬,过街之鼠,既已得知是何人害了沈老爷,受过他恩德之人,自不会放任丁狐狸这种小人好过。”
“他可禁不住联名状,随手一查,露出的那些个事,早够他被斩首五回,真乃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那二夫人,可曾受牵连?”
宋老爷摇摇头,叫我顿时放心下来。
“不若说,若无她,当时,亦揪不出丁狐狸这个幕后主使。”
“事毕,当时主审此案的官府老爷念她大义灭亲之举,便不再追究她与此案罪人,粘连血亲一事。”
多一言,又将我听糊涂了。
难道二夫人从前说得“你们”,也不过是故意激怒大夫人的气话?
便连幕后主使,都是二夫人亲自抓出,她怎又将罪责,反推给大夫人与旁人?
既任谁都清楚,那此言真是无力至极,伤不着任何人。
可大夫人,真为此言,动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