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4)身份
“确是好事,”
大少爷礼貌敷衍应和完,出言相拒道:“只不过我记着,约是五、六年前,你也曾同父亲提过江南之事,那时父亲就已然拒绝。恕我不能违背父亲之言。”
张客商冷笑一声:“今日若你父亲还在我眼前,这事,我本也打算同他辩上一辩。”
我不动声色,瞥了眼旁侧宋老爷。
这不正巧,正主就在你跟前杵着。
有些事,我亦想知。
“听他所说,这不是件好事,”
我未忘却阴差阳错中,自个儿定下的身份——不谙外头俗世的富家小姐。
现下,正是个需该问话的好时机。
“天时地利尽有,你又为何谢绝?”
宋老爷摇摇头,沉声直言道:“这是个陷阱。”
“陷阱?”
听张客商说得天花乱坠,利钱都已定好,却是个惹人去跳的深坑?
“你可知江南留守安晟?”
“……不知。”
我如今身在禹城,若知晓千里之外的江南之事……
除非我以魂魄之身,已然漂泊千里。
可我早前已顺着他,说自个儿是新丧,这理由便再站不住脚。
好在虽觉我不知世事,论起外头之事来,前因后果需得讲一通。
宋老爷却不嫌麻烦,依旧耐心为我解惑。
“那你可知京中西厂,有一总管曹公公?”
我点点头。
这人既能手眼通天,当是被天下人所知。
“这江南留守安晟,乃是曹公公之人,”
宋老爷尽量以最简易之言,同我说道:“你想,若要做成一件事,全用自己人,岂不更为妥帖?”
我对此赞同。
“可他并未启用,反而寻了个外人入伙,还允他拿走三分利,粗略便知,里头定有鬼。”
简洁明了。
可我总觉哪不对。
“你不是经商?怎知晓那安晟,乃是曹公公之人?”
我记着张客商从前提及,只说曹公公欲接见安晟。
听来在外人眼中,二人不当是,或者还不是一派。
可宋老爷却知晓。
“苏姑娘,”
宋老爷扬起一抹游刃有余的微笑:“这两样,从来不曾分过家。”
……
不待我细想,张客商已然撂下狠话。
“你爹已去,你若再不立起来,即便有你爹的恩情在,那些外头人,也会想从你个初生牛崽子上,咬下一大块肉。可别到那时,才知道有多疼!”
说罢,他一甩袖子,径自打开屋门,大步走了。
“苏姑娘,可否同我跟上?”
宋老爷欲朝外飘去。
“既难得能回人间一遭,你不瞧瞧你亲子如何?”
我见门口,清三已然提着食盒想入内。
而在那之后,大少爷就会起身,往屋内走,朝那书架踱步而去,拿起那把被匆匆放在架子上的银白匕首。
“不必了,不过徒增感伤,”
可他不知为何,悲戚哀悼完你后,曾想自裁了事!
我想留宋老爷,却又不能直言相告。
满腹心思想咬出个口子,只待倾泻而出……
“他虽偶有怯懦,”
怅然笑罢,领路飘过门槛朝外,宋老爷回首望了一次:“却是最与我相像的儿子。”
那即将撕裂的口子,又被蒙了块厚布,牢牢地,将险些道出之语再次蒙在心后。
耽搁片刻,再跟出来时,张客商已然消失不见。
好在这宋府的主子就在前头。
我们分明是鬼,是人死后的魂魄,却正大光明行于艳阳之下。
而府中老爷,正领着我这外来之客,于府中悠然漫步,为我细数他亲手栽下的一草一木,享尽府中湖光山色。
直至到张客商所住的院落。
那流景陡然停滞。
我们飘到西厢房前,穿门而过,张客商将将一撩外袍坐下。
土匪王五与他相对而坐,而帷幔里头的榻上,传来阵阵鼾声。
宋老爷突地一顿。
眸中闪过一缕难以置信。
“这便是他同你儿所说,雇来的两名护卫?”
“不。”
向来处变不惊的宋老爷,那一丝微抖的声线,尽数泄露他心中震荡。
“那是土匪……”
“张老爷,你方才去了何处?”王五出声便带着质问,瞬时打破这点点平静。
“瞧你说的,至人家府上,我不得先去拜访主人?”
这缘由听来很是正当,可王五为何问那话?
“你要拜访,不得去灵堂?可我怎听人说,你偷偷先去了后院,似乎是那大夫人院中?”
王五嗤笑一句:“姓张的,寨主可有吩咐,先不得轻举妄动,你可别给我们惹出事端。”
奇了,我跟了前人六回,就无人不在折腾搞事。
独这黑水寨的土匪,比府中自个儿人都怕惹是生非。
若非那场意外,他们真算这府里,最守规矩之人。
“你怎乱打听我行踪?”
被戳中隐事,张客商勃然怒道:“不是同你二人说,待在屋中别乱走。”
“呵,”
刺耳鼾声一停,张四嘲讽之言,立时从帷幔后传至:“饭食不上,茶水不给,光让我兄弟二人呆在这屋里,你当我俩傻,能任你摆布?”
“张四!”
张客商都还未开口,王五先不满道:“重点不在于此,莫要纠结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小事!”
张四一把扯开帷幔,紧紧腰带,气急而出:“老子饿了一日,还不能出去打野食?你管这叫小事!”
“不是叫你二人有何吩咐,使唤外头小厮就是,”张客商亦不满回道:“出去乱跑作甚!”
“你怎不看看那下人端上来的,那可是给人吃的东西?”
张四气得拍桌,与张客商对骂道:“还是禹城富商,我呸,原以为能吃上大鱼大肉,谁知就那些玩意儿,在山寨时都没人愿吃!”
……
“我早该猜到,”
在我身侧,宋老爷猛地敲敲自个儿额头,咬紧牙关:“在灵堂前,在他说出那番话后,我便就该猜到。”
他一时沉浸在自己懊悔思绪中。
左右我已知,如何能将这话串联,如何能得知张客商话中矛盾之处,便也不再问。
“甚?你二人去厨房寻食了!”张客商满脸不敢置信:“还说要吃荤!”
“这府里人,就该老子动手,教教他们啥叫规矩!”张四捏紧双拳,在胸前狠狠一碰。
“我才出去一会儿,你们便做得出这般惹人怀疑之事!王五,你怎也同他胡闹?怎不拉拉他……”
“我拉得住吗我!”王五没好气回道:“何况你出去那么久,我们怎知你是不是自个儿逃了!”
“唉,”张客商气得直拍大腿:“我都说了,只去去便回,我有甚好逃的!”
“谁知你究竟如何想的!”
张四撇撇嘴,不屑道:“在寨主跟前说得好听,在我这儿,没用!”
“张四!”
“也就是寨主觉你有用,将你留着。若你是我们山寨中人,敢做出这种出卖弟兄的事,别说旁人,老子头一个拿刀把你宰了!”
“够了!张四,你先消消气。”
见他说得太过,王五先出声制止,上前将他扯回,果不其然得来个白眼。
“张老爷,你要去哪儿,这我兄弟管不着……”
“谁说管不着!”
张四本就不服气,闻言又冲上前去。
撞得旁侧圆凳桌案一震,插花瓷瓶直愣愣摔倒在地,碎瓷片四溅。
叫我不由往后退了退,却见宋老爷还伫在原处未动。
张客商躲闪不及,被张四猛地大力拿住,在他前裳摸寻一番。
“张四,你这是作甚!”
王五急了眼,再次想将他拉回,但压根不配合的张四,哪会像刚刚那般好拉。
反倒自个儿一脱力,朝后一屁股撞上茶桌,正摔倒在圆凳上。
“张四!我虽听你们寨主吩咐,却也不是这般让你折辱的!”张客商挣扎不过,大声吼道。
“呵,我且问你,你那破木盒呢!”
似被一下子拿捏住七寸,张客商一时不自然地哑了火。
“张四!”王五痛苦中带怒,朝张四吼了一句:“那不是他娘子骨灰……”
“他娘子骨灰?”宋老爷讶然出声。
“你不是时时带在身上,怎出去这会儿子,就没了?”张四阴恻恻靠近。
张客商下意识吞了一回口水,双手猛地朝张四胡乱拍打着,再次使出全力挣扎道:“你不是疑我,为何去那大夫人院中!”
“我正为此事而去!”
屋中人目光,不管现身的,没影的,尽数投向似被逼急了,道出实情的张客商。
“你们有所不知,那大夫人参禅礼佛多年,同这禹城庙中主持,有些交情……”
谎话。
他同大夫人所说何事,除他自个儿之外,没人比我知晓得更为清楚。
我兴致缺缺,欲收回目光,但瞥见几人都在听他继续编着,便也只得融入。
“我此次前去,正为了托她帮我,将我家娘子的骨灰盒,放入寺庙中,请主持亲自祈福。”
“可你不是要时时携带?”王五疑惑发问。
“只是送去三两日,而后便再取回。那主持曾言,每隔一段日子,便要请人为我娘子祈福,不得断的。”
我静静听张客商圆谎,听得张四轻哼一声,宋老爷不知在沉思何事。
而王五……
好似只他一人信了,这满篇鬼话。
“你二人还说我!”
张四甫一松手,张客商便朝帷幔后冲去,四处翻找一阵,转身咄咄逼人。
“你二人的弯刀呢?”
厢房中形势陡然一转,张客商反客为主,抢先质问道:“不是说从不离身,你二人又将弯刀放至何处去了!”
这下,轮到张四哑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