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5)黑鸦
七香还未转身站稳,一人影赫然轻巧从后窗跳出,步伐轻快,行至柴房正门。
正是三夫人房门外那个小丫鬟,亦是如今的柳叶刀。
她还穿着那身丫鬟衣裳,柳眉星眼紧紧绷着。
与方才刻意展现的胆怯不同,她此时并未掩盖眉间锐气,周身气概判若两人。
她一手浮在腰间,里头应当暗藏着,那把用来威胁二少爷的匕首。
随即轻功踏风,一跃至树间,朝院外发出声响之处仔细望去。
七香屏息静候,我亦不免同她一般,憋住呼吸。
即便根本无人能够在意。
未多时,柳叶刀再次轻巧落地,从原路折返。
而此次面色却松懈了些,愈显几分少年英气。
“发生了何事”
“不过是俩笨手笨脚的下人,走个道,都能把自个儿摔了。”
二少爷顺顺心口,长舒一气:“不是被人发现便好。”
“依我说,你们宋府,为何把好好的府院,修建成这般怪样!”
柳叶刀撇撇嘴道:“禹城之中,别家所建的宅院,中正四方,哪处是厨房,哪处是书房,样式都如出一辙,最是好寻。”
“哪像你们宋府,好容易有条直路宽道,却修得忽高忽低,并那七拐八弯的小道偏道。教我该找的没找,却寻到你这儿来。”
“另有那各处石阶,就算我暂且放下成见不提,你们宋府在禹城,亦是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怎可能不识货?却非选些稀碎石板,间或鹅卵石,害我每次走道时,都得仔细着些……”
“府中修建,全是我爹一手拿的主意,”
二少爷解释完,觑她面色不佳,又找补一句:“我幼时,也常被绊倒。”
“莫非你觉得,我竟还不如个三两岁孩童?”
柳叶刀显然曲解错意,两手叉腰,挺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盯着他。
二少爷一慌,连忙摆手:“我并非此意。”
“逗你的,我知你不敢,”
柳叶刀轻哼一声:“这宅子,若是在我们山庄,建着倒也容易。但你们禹城本就地远,林木匮乏。要建这样一座宅院,可不是件容易事。”
“我爹祖籍江城,为求条财路,这才千里迢迢,来到这禹城内安家。因而他建这家宅时,自然想添几分江南之地的风土人情。”
“我曾听师兄说起,那时同胡人,一场大仗刚了事,禹城波及甚重,城池石墙千疮百孔,城中所留百姓,还不足战前十中之一。
“你爹那会儿子,倒有几分魄力,带着积蓄和家眷,反其道来此地经商,后来竟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商,便连禹城官府,亦有人情交好。”
提及此,柳叶刀面上多了些好奇。
“在你爹发家前,禹城内,好似还有个颇有名望的富商。师兄提起那人时,好生不得了。”
“便连官府有时做事,也会暗地寻他商量。只可惜在与胡人交战时,他倾尽家财,给边城将士运衣送粮,战事平缓后,他却得急病去了。”
二少爷颔首赞同,亦流露出惋惜之色。
“我幼时,也曾听奶娘提起,沈老爷平生所为,皆是善举,常助苦人渡难。便连我爹,方至禹城时,似也曾受过他关照。”
柳叶刀正要接话,忽地,眉心一皱。
“不好,有人来了!”
她急声低语道。
我心下一急,细看才发觉,她望向的是柴房大门,并非七香方向。
匆忙之间,柳叶刀连句道别之言,也未曾得及出口,施展轻功飞快,从后窗灵巧跃出去,眨眼间消失无踪。
而院外,一阵吵嚷之声传至。
“你这倒霉催的,原是你偷了我的烧鸡!”
“冤枉啊,王婆子,我一直值守于此,哪得空去偷你的烧鸡!诶呦,别揪我耳朵!”
王婆子骂骂咧咧:“好啊,瞧瞧,这是什么?人赃俱获,你还敢跟我狡辩!”
“我怎知道这烧鸡如何来的!我正打盹,便被你生生吼醒,如今魂还在半道,就被你诬赖上。”
隐约间,我似乎听见细微拍腾之声。
“好嘛,我还道是走了哪路霉运,原是你这只乌鸦作祟!”
乌鸦?
莫不是午时救我那只?
可惜我如何挪动“视线”,隔着院墙,亦寻摸不到。
“哪来的乌鸦,我分明说的是烧鸡!遭瘟的东西,看来我上午那只,也是被你这懒汉偷去!”
王婆子愈发气急,纠缠撞动之声传来,似还动上了手。
“我叫你一声王婆子,你可别蹬鼻子上脸!管事,管事!您来得正好,小人无辜,却被这王婆子无端冤枉殴打,您可得为小人评句理!”
“你,你少拿管事吓我!”
王婆子气虚一瞬。
“一个个都没事做?在此吵嚷何事!”
管事严厉之声突而插入:“王婆子,怎又是你在惹事!”
他一来,王婆子似也被吓住了胆,只敢小声嘟囔几句。
随即轻微脚步声传来,他两人跟在管事身后,走远了些。
而我“视线”所及之处……
一黑影伸展着羽翼,上下翻动间,朝此处渐渐飞来,愈近,愈知眼熟。
正是昏沉之中,我曾见过的那只黑鸦。
他落到我旁侧树枝上,直直盯着我。
我一时福至心灵。
“你,你可就是让我救世之人么?”
良久未曾同旁人有所接触,我险些将无人言说的孤寂当成常态。
朝它说……以所思交流时,甚至一时卡壳,才接着道出完整语句来。
黑鸦朝我,微点了头。
诡异一幕,却令我由衷高兴起来。
“你所说的时机,到底是何时?”
黑鸦静静望着我,未答。
“那若要救世,我该如何从救人起始?”
我并未死心,继续集中思想向它问道。
它略微一动,却是朝我摇头。
“你莫非身为黑鸦时,不可言语?”
气馁的我抱怨所想,然却……见它于此事点了下头。
好罢,虽事事有回音,却无法出言告知。
与此前能出言,却无法事事告知相比,一时之间,我竟辨不出哪种更坏些。
“那你可否告知,我要救之人,可是三夫人么?”
黑鸦沉寂片刻,好似这发问很难作答似的。
随即,它挥起半边羽翼,舒展一瞬,却在眨眼间收了回去。
若非有“视线”存在,快得我都未看清。
“这是何意?莫不是整个宋府,都叫我一人来救?”
“我竟犯下那么大错事么!”
然未等我此句所想成型。
突然间,“视线”一晃,我这才发觉七香已然起身,正朝后方绕走。
而再向树枝望去,黑鸦已然消失不见了。
我欲学着常人,唇边嗫喏。
但世界于我已重回无言。
只剩“视线”之下,七香矫捷的身影跃动。
她的身后,暮色渐渐四合。
远处连绵群山万重,浓云欲坠,残阳若隐若现。
她向那抹余晖徐徐奔去。
轻巧落地,整理妥当衣裙,七香从隐蔽处走出。
步子不急不徐,行至已半歇着的厨房,倒叫我见着个熟悉面孔。
白日同李婆子碰上的小厮也在此,见她过来,赶忙擦了擦手,上前问好。
“七香姐,饭食方才便已送去,俱是三夫人平日喜食素斋菜肴,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七香同他言语随和,带着温和浅笑:“杨二,你再去做碗糖蒸酥酪来,三夫人方才想用。”
“这好办,我知晓三夫人爱用,常备着做酥酪的东西。您且于此稍候片刻,糖蒸酥酪马上便来。”
趁杨二前去忙活,七香进厨房四处转转。
避开洒扫锅灶的婆子下人,却见一人捂着口鼻,倒出一碗馊粥,将其放进食盒中。
“这馊粥,怎还留着”七香捂着鼻子,离远了些。
“还不快盖上!”
杨二闻言转身,朝那人责骂一句,随即面色一变,朝七香道歉道:“七香姐,实是对不住,这是昨日,管事一并采买进府的下人,手脚生,还不利落。”
“你可得费心教教,这种馊东西,若是一个不留神,混进了主子饭食里,你可担待得起”
随即又似想起什么,板着脸,难得见她发怒道:“好嘛,你若不提,我都忘了。白日里,是你们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把一桶馊粥,倒在三夫人院外!”
杨二立时变出一副苦脸,连连陪着不是:“好姐姐,这要命事,可真同我们厨房无干。”
“白日里碧姐姐来问,我就同她,挨个儿查了遍,只是那时看厨房的婆子躲懒。打个盹的工夫,那桶馊粥便凭空不见了,她也未上心。哪成想,竟真有人偷那东西,还敢倒在三夫人院外!”
“好姐姐,咱可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就是给厨房的人,多长一百个胆,也不敢做出这等事啊!”
七香半信半疑觑他一眼。
“若姐姐不来,我也要单去寻你,求你帮着劝劝碧姐姐。那时她气冲冲闯来,上下盘问半天,得知并非厨房人所为,却又寻不到那坏事的东西。左右都没个结果,又惹得她气恼走了。”
“好姐姐,若是三夫人问起此事,可否替我解释一字半句的。”
杨二摆出可怜苦脸,替自个儿求情道。
“好罢,暂且信你一回。碧丫头,她倒也并非有意甩脸。自打三夫人进府,哪边见着她,不得客客气气的,何曾受过这委屈?”
“她也是一时忠心护主,忍不住跑到你这儿,想替三夫人揪出那真凶来。”
七香三两句间,先替碧丫头圆了圆,又给杨二卖了个好:“三夫人那边,若是问起,我会如实说的。”
“小人省得,谢过好姐姐了。”杨二赶忙道谢,起身时,顺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二人话音刚落,一阵奔跑声响动。
朝外望去,原是有人火急火燎地,从院外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