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2) 失足
三夫人对老爷不喜,若真讲来,我不会觉着意外。
可真正叫我讶然之处,正是她话中之音。
“视线”一亮,我入目便是灵堂,一切看着都如常,丧礼亦未让我察觉丝毫异样。
我便理所应当以为,老爷是寿终正寝。
可依如今三夫人之言,难道还有别意
毕竟“可算”二字,以及话里话外的嗤笑声,三夫人不像单纯悦然,而是……
正想着,七香应已处理完那块催泪手帕,快步进来禀报。
“夫人,管事在外求见。”
三夫人刚有些红润的唇角顿时拉下,面色不耐:“唤他进来。”
随即端直起身子,一手抚着额角,佯装哀伤头痛,眼眶湿红。
管事进门后,看到的,便是那副泫然若泣的可怜模样。
【宋府总管事相貌平平,却生一双清醒锐利的眼。
双手捧着做工精巧的木盒直直上前,一言一行端正无比。】
“三夫人,此物乃是老爷生前,曾从京中给您定下的红玛瑙珠链,今日方才送至府上……”
不等管事说完,三夫人已潸然泪下,哭诉道:“一月前燕尔之时,妾身还曾与老爷抱怨,这串珠链都已在路上拖沓一月,依旧未至。可谁知,如今倒成了妾身唯一的慰藉。”
三夫人接过雕花木盒,一时触物伤感,落下清泪。
七香赶忙上前,扶住她半边身子,好言劝慰。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三夫人神色凄婉,捻着锦帕拭去眼尾垂泪。
“也罢,也罢,终归是个念想,只是若再见,难免又忆起曾经旧景。七香,你将这珠链拿去,仔细收好。”
七香双手捧过,垂首暂立在一旁。
“如今边关战事吃紧,少有客商敢出行。此物能在两月内安稳送来,已是不易,”
方才七香劝慰时,管事在一旁并未多言。
如今空了话头,这才平淡开口道:“大夫人已然知晓此物之事,因而叫小人前来交与您。”
三夫人感激不已:“妾身谢过夫人。”
管事随手还了一礼:“府中繁忙,小人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管事且慢,”
三夫人踌躇上前半步:“你既从夫人处来,可曾听夫人提起,该如何处置那位”
三夫人朝向一处,轻扬了扬下颔。
管事闻言面上斟酌,狐疑目光望向三夫人。
却见她似乎只是好奇,并无他意。
“夫人只说按规矩办。”他淡淡出声。
“规矩那便还是……”
见三夫人继续问,管事眉间微皱,语气重了些。
“依小人之见,她既敢辱宋府颜面,自是该尽快当众沉塘,以告慰老爷在天之灵。”
说罢,管事同三夫人略敷衍地行了一礼,径自出了屋门。
七香到门边观察其走远,这才匆匆至三夫人旁,不解问道:“夫人,旁个如今都对此避之不及,您怎还主动问起”
“若不是我,她也不会至此境地。”
三夫人倚回榻上,一手撑着莹润脸颊,缓缓环视四周。
屋中陈设满眼琳琅,触手富贵。
她却轻叹了口气:“好歹能有一命。”
七香玲珑双眼里,满是不以为然。
“她可半点不值您垂怜,您忘了,三月前方进府时,她是如何羞辱于您”
三夫人朝她一笑,故作轻松道:“我知你是为我好。她还在那处”
“应当还在,老爷突然辞世,府中上下如今都在忙碌,怕是暂且无暇顾及。”
七香的话再次印证,老爷死得很突兀。
他们口中的“她”,是否就是未曾露面的二夫人
有辱门面之事,与当众沉塘。
这两处关键,放在这宅中,应当与我所想差不离。
但依三夫人之言,此事与她有干系,如今却又生出同情?
屋内如今就她二人,七香是她心腹,三夫人在她面前也不必装模作样。
因而她所为,在我觉来很是矛盾。
七香应也了解三夫人的性子。
即便三夫人已显露不出在意,似在赏玩案几上,泛着盈润光泽的白瓷瓶,她也继续劝慰道。
“您不必过于忧心,她如今这境地,多半也是她自作自受。”
三夫人轻咳一声,见七香立马止住话头,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
又问起旁事:“二少爷如何”
“还在柴房。”
“怎会?我原以为大夫人会放他出来,好歹也亲眼看他长到如今年岁,”
三夫人眉眼微蹙,两指指腹轻揪下裳,略微偏过头,掩盖眸中不忍:“倒是我想岔了。既如此,七香,趁无人时,你替我悄悄去看一眼。”
七香并未似三夫人那般多愁善感,小声犹豫。
“夫人,不是奴婢不愿,只之前老爷吩咐,任何人都不得探望二少爷,柴房外也有人守着。如今大夫人主事后,也未动这安排。”
三夫人扬起精致眉眼,愠怒一闪而过,话中带着不容旁人驳斥的坚决。
“我知你有法子。”
纠结望她一阵,七香到底艰难颔首:“那待傍晚时分,奴婢偷偷前去。”
说罢,她刚要迈出半步,又收回来,似想起一事。
待面容低垂后,才言:“夫人,听人说今夜怕有雨,您还是在院中待着,不要出门为好。”
见她应下,三夫人总算彻底安心,又是明媚笑颜:“我知晓了。”
“我那同乡今日得了令,出府采买,虽不知您需要,但还是如往常,带回几本新话本。”
三夫人闻言一喜:“如此甚好,你快去取来。”
七香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又踌躇添一问:“夫人,还有那玉佩,可要……”
“今日不是时候,不必去挂,”
三夫人端起茶盏,细细轻啜,雅致中透着随性:“你将玉佩妥帖收好,莫让旁人看见。”
“是,夫人。”
不待七香出门,我的“视线”猛然一黑。
下一瞬再见时,已是夜色暮霭,黑寂渐渐笼罩屋门外的砖石板。
屋内烛灯亮起,三夫人正躺在榻上,手中捧着一本书,似是听见动静,随意抬眸一瞧。
便见七香提着食盒进来,顺手将屋门关上,些许凉风被阻断在门外。
“想必夫人未多用夕食,奴婢去厨房为您端了碗糖蒸酥酪。”
三夫人并未因她分心,手上又翻过一页:“不必,你拿去用吧,我眼下不得空。”
她方才语毕,七香已将食盒放在一边小桌上,也未曾打开,像是对三夫人的对答早已有数。
径自放好后,又上前为三夫人换了明亮些的灯盏。
“夫人,您还在看话本”
自我夜间能再见后,三夫人面上笑得,俱是真心实意,明媚又放肆。
“这几本倒是有趣,得以叫我打发这半日无趣。你那边如何”
“还在柴房自个儿待着。大夫人虽是慈悲心肠,让下人仍按往日之态。”
说到此,七香目光微动,闪过一丝不忍。
“可谁料他们见风使舵,叫他连顿像样的饭都不得。奴婢看不过眼,偷偷给他添了两个馒头。”
“暂且也只能如此。”
三夫人颔首间,目光陡然落在一处,惊讶道:“你这手怎受了伤”
“哺时做女工,布刀不留神划了手,不妨事,”
七香不甚在意,将手背在身后:“倒是您的话本,看得如何”
“极好,我已全然知晓。”
话告一段落,屋内安静片刻。
三夫人从话本中分出心神,不解地瞥了眼七香。
“此次出去,奴婢还得知一事。”
“何事”
“李婆子嬷失足坠井,人当时便没了。”
七香提及此事时,平静地令人出乎意料。
“失足她在这府中这么多年,何处不熟悉,哪里会失足呢?”
三夫人手中话本猛地被合上,面上明显不信。
眉间颦蹙,透亮的眸子有些失神地盯着七香,喃喃出声。
“怎又是如此突然”
还未等七香回答,忽地,窗边传来轻微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