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110只反派
琵琶弦音凄切, 江头晚来风疾, 阴云密布, 天黑的格外的早, 似是雷雨将至。
纵是风景如画的江南, 在这孤天旷远的黑幕之下,也如一副色调晦暗的黑白墨画。
画舫的佳人盈盈一礼, 在客人柔情不舍的挽留下,迤逦而去。
外头欢笑的声音依旧, 隔着房屋听去, 透着无限纸醉金迷虚情假意,如同佳人卸去面纱后,涂满脂粉, 衰老的脸。
蓬松的乌发冲去颜色,灰白暗淡, 盛装换作粗服缟素。
醉醺醺的客人撞开门, 笑容暧昧唤一声美人, 看清眼中的老妇, 皱眉问道:“佳人去哪了?你是谁?”
她欠欠身,面无表情:“老妪是洒扫的仆妇, 佳人回去了。”
“唉,良辰美景欢乐时, 竟是如此短暂。”客人摇头离去。
良辰美景欢乐时, 的确很短暂。
她想起小时候, 门前种了一圈的葵花。这个季节, 正是葵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哥哥去学堂的时候,她就坐在葵花下做绣品。
那花盘开得好大,金灿灿的垂下头,若是这样的阴雨天里,也像是被阳光拥满怀。
蝴蝶会来,阳光会停歇在花盘里,周围的小孩子绕着花田追着小狗。等花开败了,葵花籽也可以吃了。
那一日她出门的时候,那花还开得很好看很好看的,那是她人生最后一次看见美好。
她很想,再做一回那样的梦,她一定好好的记住那一幕,好好的和那个女孩子道别。
“下雨了,回去吧。”
雨水淋湿视野,但她不在意,袖中的绣剪漫不经心的收紧。
“恶鬼哪里来的家?”她仰着被雨水冲花的妆容,阴冷地看着面前纤尘不染的人,那人手执一柄伞,撑在她的头上,白纱蒙眼,华美遥远,就像想象中,看不见人间疾苦的神仙。
“前面那客商是说了几句赞颂那人的话,却并没有说对你不好的话,为什么也要剪他的舌?”
她冷笑,若是这人看到她的面孔,定然要被吓得呆住。这是汇聚了二十多年日日夜夜的怨恨诅咒,扭曲出来的面具。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上天让我遭受这样的折磨?他们明知道他做了什么,却不指责他一句,所有支持他的人,都是让我痛苦的人,都是我的仇人。”
“素心和微生浩然,也让你痛苦吗?”
她恨:“怎么不痛苦?微生浩然明知道淼千水是个什么东西,还跟在他身边,顶着他的名字做好事,让他能欺世盗名。素心对那畜生犹如孝女,他明明作了恶却活得那么好,他们让恶人毫无果报哪里无辜?就是因为他们让淼千水活得太好,我的痛苦和怨恨才与日俱增。他要是穷困潦倒,众叛亲离,我还能告诉自己,算了吧,最起码苍天有眼恶有恶报!”
她怒极反笑,冷笑出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我跌落泥潭,可曾有一人为我叹息悲悯,拉我一把?我牺牲一切换来清白昭雪,这些人却反过来同情他。他有今天这个下场,要怪就怪世人,颠倒善恶是非不分,是他们制造源源不断的恨意养出我这个恶鬼。我恨,我恨所有对他好的人,我恨所有觉得我的痛苦轻飘飘的人,我恨这个世界。我也恨你。”
任是她疯癫怨怒,对面的人温柔从容如初。
“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一直怀抱善意对待这个世界,被伤害的时候,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置身地狱。我明白的。”
她摇头,万念俱灰,再无希望:“你不明白,我只想求一个公道,洗刷我的耻辱,带着哥哥的骨灰回去家里。我以为只要恩怨昭雪,噩梦就结束了。原来,却只是另一个更为漫长的噩梦。苦海无边,回头无岸。唯有恨能支撑我活下去,唯有报复能换来一丝丝释怀。我要他们再也说不出恶毒的话,我要他们为所做所说的一切付出代价!如果世界不给我公道,我就自己给自己。既然我成了恶鬼,那你们也别想好过,大家一起下地狱吧!”
做人太难了,活着太苦了,不如做鬼。
那人并没有被她的狠厉惊扰,清冷从容:“你会这么想,其实很正常。恶之所以源源不断,因为恶就像诅咒,由来很小,经由被伤害的人传染给更多人。就像一场无药可医的疫病,但即便是疫病,也终有结束的时候。”
她一滴泪都没有流,恶狠狠地看着他:“怎么,鹤仙人是看不下去了,来替天行道吗?”
那人平静道:“你认识我?”
“认识,怎么不认识。”她古怪地斜睨着他,“画魅的人说你是通晓过去未来的仙人,所有提起你的人都说你至善至圣。你这么强大这么厉害,为什么我受苦的时候,你不能来帮帮我?为什么你不能在那一天到来前,伸手拉我一把。如果你但凡做过一点努力,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他依旧做他的圣人,我依旧……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你现在来了?虚伪,都是虚伪。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一个好人。”
那白衣华美无暇,即便是雷雨轰鸣之中,也未曾沾染丝毫污秽,干净得让她憎恶。
那人脸上的神情也温柔恬然,雅致俊美得高高在上,让她因自惭形秽越发怨恨。
他叹息一样轻轻地说:“因为,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神仙。生而为人,无论你我,都有自己的劫难,旁人如何努力也无法替代。很抱歉,没能改变你的命运。有一个消息,或许你会想知道。你哥哥已经往生了,他托我送一个礼物给你。”
还不过四十就已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听到哥哥,满是戾气的眼睛忽然一颤,她僵硬地转着眼珠去看。
“是,是什么?哥哥,转生了……他是不是很恨我?我害他惨死……”
面前的人神情温柔,就像当年的哥哥重现,连声音都温暖怜惜:“傻孩子,不是你的错,他怎么会怪你?他只怪自己没有保护好你。这个送给你。”
手中被放进一株散发着金灿灿光芒的葵花,那光芒忽明忽暗灿然明媚,硕大的花盘俯身垂下,嫩黄的光便倾洒到她的脸颊,像雨夜里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阳光。
“这是什么?”
“它叫做心花。以人心的善意为生。它在你手里,心花的样子,代表这一刻这个世界的人心对你善意有多少。若是善多,花开得就越绚烂。若是恶多,它就会枯萎灰败。”
那瘦小委顿的身影颤抖着,将花抱紧,哽咽饮泣:“你骗人,他们都在骂我?不可能开的,再也不可能开了。”
“临安城有一百多万人,你听到的不过寥寥数十声。虽然,刺耳的声音更容易被听到,但是他们不代表这个世界。”
她摇头,佝偻着身子,喃喃问着:“其他人呢?他们为什么不说?一句也好啊……你受苦了,以后会好的,坏人受到惩罚了,他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有的,有很多。或许是声音太小,离得太远,你没有听到。但是你的花可以听到心里的声音,你或许可以跟着它去听听看。”那清冷从容的声音,轻轻地问,“我看不见,你能告诉我,它开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那恶鬼一手抱着温柔的葵花,一手拿着滴血的绣剪,蹒跚安静地消失在雨夜。
那场雷雨之后,临安城再也没有人见过剪舌鬼。
……
那一夜,微生浩然也在看着天窗外的雷电。
“微生浩然,有人来探监了。”
来人卸去雨披,露出银白色的衣衫,衣摆绣着赭色赤红的麒麟纹。天气转寒,但还不很冷。来人却似是畏寒一般,已然披上雪白毛绒的薄披风。清贵优雅,璧玉无暇,让人想到清风朗月照彻无边河山。
微生浩然没有回头,依旧仰头看着那忽明忽暗的龙蛇游走。
但他似是不看也知道,来人是谁,自然地问:“你要找的人,见到了吗?”
拿了钱的狱卒殷勤地换了干净的桌椅进来,很有眼色的走远了些,让他们叙旧。
林照月走进牢房,自如地坐下,沁凉的声音冷静地说:“遇到一点波折,不过不要紧,过不久就会解决了。”
“怎么会?你的计划天衣无缝,灵柩组织同时得罪了神机门和白帝城,白薇撑不了这么久,按理来说早就该找上你。”
林照月不紧不慢拿出提盒里的酒菜,清俊温润的面容,没有一丝情绪:“那个女人是个厉害角色。她没有找我,直接找了闽王。”
微生浩然一怔,回头看他,很快便了悟:“不愧是灵柩画魅的魅主。怎么,连闽王也抵抗不了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吗?”
林照月神情冷静:“不知道,不过,两个人有合作是一定的了。你知不知道,吴家那个女人是画魅的人。”
“猜到一些。”微生浩然坐到他面前,“能避过书堂的耳目算计到我身上,也只有渗透到书堂的画魅了。只是没想到,闽王会在其中插一脚。”
林照月眉睫不抬,冷静地说:“想这么多做什么,既然你选择去死,书堂变成什么样也与你无关了。”
微生浩然没有说话,眼里虽有放空却无动摇。
林照月给他斟酒,笔直浓密的睫毛抬起,眸光冷静清透:“你我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朋友,但你是个很不错的人。好几次你明明看穿了,也没有说出来阻我,我知道。你一心求死是为什么,我大约也明白。所以我不拦你,薄酒一杯,权当饯行。”
微生浩然举酒饮尽:“我并非帮你,只是看到你就像看到我自己。”
林家的事情,书堂自然是知道一些的。林照月杀林幽篁,就像他如今杀淼千水。
微生浩然喜欢好人,虽然他的标准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看在你我互相知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从一处隐秘的地方,翻出一份用特殊笔墨书写的密录,递给林照月。
“十一年前,燕家为少谷主征选姻缘,收集到的所有庚帖,没有进落花谷就被一把火烧干净了。落花谷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宣布奇林山庄大小姐雀屏中选。”
林照月看完这不长的字迹,目光瞬间锐利冰寒:“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林家。但幽篁的庚帖写的是我的生辰八字。”
“说明,燕家只需要麒麟之血,是你还是你姐姐都没有关系。他们用你的命相合了血祭时间,最后血祭的人却是你姐姐。两个都对,却又都不对。仪式便出错了。”微生浩然顿了顿,“重要的
是,能造成这个误区,说明林书意没有纠正庚帖错误。如果要制造血祭武器,他不会出这种纰漏。”
林照月的脸上毫无情绪:“你想说什么?”
“林书意只想用你姐姐拖住燕双飞,他应该并不知道他们想对她做什么。事已至此,该死的人都死了。你放下仇恨,为你自己而活吧。”
林照月笑了笑,轻轻地说:“查了很久才找到的吧。多谢你,这种时候还记得我的事。可我还是想亲自会会白薇。你的一千三百八十座负担,麒麟山庄会替你照看。”
微生浩然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只占了后者,便是如此际遇。你,别步我的后尘。”
林照月脚步微停,沁凉的声音道一声:“多谢。”
但是微生浩然知道,他不会听。
就像,他自己明知前路如此,也还是走到这一步。
“你若是活下去,或许可以和林照月成为很好的朋友。”
本该只剩微生浩然一人的牢房,却忽然响起另一个淡淡的声音。
那声音极为特别,重音在前,尾音极轻,纵使危险无情,听来也叫人心头微微一动,像弦音震落花上薄纱一样的月色。
这样的声音,听过一次就再难忘记。所以,微生浩然不假思索就念出那个人的名字:“顾莫问!?”
看清坐在林照月之前位置上的人,正是那一身青白衣衫的男人,微生浩然的心下意识提起了一些。
那人淡淡地说:“你不是要死了吗?看到我为什么还会怕?”
“我猜,天下应该没有人看见魔尊大人,能平心静气不失态。”微生浩然自嘲一笑,缓慢坐到他对面,“再说,您是方士,在下死了,改日在另一个世界也得撞在您手里。”
“是吗?”顾矜霄眉宇沉静,鸦羽一样的睫毛微垂,并没有看他,轻轻地说,“我还以为,是因为你骗过我。”
微生浩然一时失声,面无表情。
如果说沐君侯来跟他话别的时候,他满心伤感怅然。林照月来的时候,他颇感慰藉,已然从容面对死别。等顾莫问出来的时候,他突然很想叫来狱卒问一句,到底什么时候能让他死?
大约是,落花谷那一夜的表演,实在是太印象深刻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