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听见自家哥哥的声音,肖婷月吓得整个人一激灵,她慌忙转过身,就瞧见肖庭瑞阴着脸盯着自己。
她心虚地低下了头,找借口道:“那不是阿娘今日来不了,我才替她来的嘛。”
“阿娘来不了也有我在,轮不到你来抛头露脸。”肖庭瑞的语气有些冲,“真是越大越听不进话了。”
肖婷月本来就生得像母亲,略微打扮一下,只要不是细瞧,几乎发现不了两人的差别,何况肖婷月这个鬼灵精特别擅长模仿他人的举止形态,若非店伙说了那么一句,肖庭瑞可能真的发现不了。
他越想越气,而肖婷月则被兄长训得有些委屈,眼泪吧嗒吧嗒就往下落。
两句话的功夫,谭霁也算是听明白了,这位肖夫人是肖家小姐假扮的,而肖庭瑞似乎不太想她往外跑。
见人哭了,谭霁跟肖庭瑞一时都有些无措,这么僵了一会,谭霁试着调和道:“肖小姐也是有心,念着这些流民,肖兄也就谅解一回吧。”
肖庭瑞心下无奈,看着一无所知的谭霁缓缓叹了口气。
这小崽子他还不知道,哪里是顾着流民,分明就是出来看人家程公子的。
但眼见肖婷月越哭越凶,鼻头一抽一抽的,脸上施的粉都要被她用手帕蹭塌了,肖庭瑞只得接过了谭霁递来的台阶:“是哥哥错了,你别哭了好吗。”
他低下身捏住肖婷月的手,脸上虽还是那副严肃的模样,声音却缓了下来:“这漂亮脸蛋都要揉红了,哭得脸不疼吗?”
肖婷月自小就被人喊做小美人,也因此格外爱惜自己的脸,一听这话,也就抽抽搭搭停了下来。
肖庭瑞摸了摸她的头哄道:“原先说好了对不对,月儿明明答应了会听话的,嗯?”
肖婷月轻轻咬唇,偷眼瞧了一下谭霁,垂眸点了点头。
昨日也不过是一眼惊鸿,现在知道人家公子家有妻室恩爱和睦,自己也就没什么好惦记的了。
这么想开了,肖婷月又抬起头看向哥哥:“可是,可是施粥济民本来就是我提出来的呀,哥哥,我在府里待着也是无趣,能不能允我过来啊”
话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只剩了个薄薄的气音,肖庭瑞从她的眸中看出了一点清明,知道自家聪明妹妹是想通了,微叹一口气,妥协道:“好吧。”
闻言,肖婷月立刻笑逐颜开,分明红红的眼眶还挂着泪珠,嘴角却勾了起来:“谢谢哥哥!”
肖庭瑞笑着抚了抚她的头,一旁的谭霁看着两人交谈,有些晃神。
他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过不听话而被训斥的经历,偶尔的那么一两回,也是被谭鹤洵谭鹤清等人捉着讲道理,而相应的,他也没有这种被长辈和兄姐捧着哄的机会。
更何况,十岁之后,他就不大哭了。
见别人家兄妹亲近的样子,他心下难免生出一点艳羡。
“程公子,程公子?”
谭霁听得喊声,回过神来,就对上了肖庭瑞微蹙的眉:“你没事吧?,方才喊了几声都没什么反应。”
“没事,走神了。”谭霁轻轻一笑:“怎么了?”
见他无事,肖庭瑞也就放下了心,转而道:“程公子随我出去,叫家妹留着看炉子吧。”
谭霁望了肖婷月一眼:“这方便吗?”
“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肖庭瑞也偏头看了看她,“怎么说也要有点惩戒。”
肖婷月轻轻皱了下鼻头,但对哥哥说的这话也没反驳。
别人家事谭霁不好多管,便随同肖庭瑞朝外走去。
两人到了案台前,面前已经排起了另一条长队,一眼扫过去,这队领药的人大多面黄肌瘦、目空无神,还有一些大概是陪着来的。
谭霁捏住一只药碗,转头问道:“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药量?”
其实不分病情轻重就定药量是大忌,肖庭瑞无奈点了下头,解释道:“没办法的事,找不到病源,只能先拿些退热消寒的药吊着。”
谭霁也觉着心里微有刺痛,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们想要救面前百姓于水火,却连一点真正有效的事都不能做到。
那天发完药汤之后,谭霁就离开了,待得日渐偏西,他又来帮了次忙,一整天下来,听着肖庭瑞的讲解,他已经能分辨出疫民与其他百姓了。晚间回到府衙,等谭鹤洵他们也匆匆赶回来,三人关上门围着桌谈起今日的种种。
“我先说吧,”谭霁抢着开口道,“其实昨日拜访肖二公子时我就问了些事出来,只是被别的耽误没来得及说。”
谭鹤洵押了一口茶,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谭霁清了清嗓子:“据肖二公子所言,这疫病是三月底开始发的,而被发现是在四月初,若是把这时间退回去看”
四月初,南都还是一片宁静,塞北则刚刚熄了战火,东洲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被迫游荡在各地,正值季节交变之时,流民们大批大批的病倒,相对而言,被传染的还只是少数,大部分都是自己发的病,而流民遍布的渚良、汴溪二郡顿时成了发难地。
病的人太多,府衙终于坐不住了,捏着鼻子将这群流民送进了各大药堂医馆。
而包括渡安堂在内的郡内众多药堂初时都以为流民是染了风寒湿热,但护养了一段时日之后,这些病患怎么也不见好,甚至还有人的病情在不断加重。
肖庭瑞算是最早发觉疫病的人,因为症状差异,当初刚见流民时他就对“风寒”抱有怀疑,而到了四月初,果然被他发现了问题。
那些被误认为在好转的流民,醒来之后一个个认不得人说不清话,准备的汤药和饭食几乎是喂多少吐多少,肖庭瑞将这事报给府衙,随后才得知,原来其他医馆也多少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这么一来,府衙也反应过来不对劲了,忙将此事上报南都,那段时日,府衙对这些流民极为重视,肖庭瑞当时还想过,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能控制住。
可没想到的是,府衙那群见钱眼开的贪官污吏竟连赈灾款都敢昧了去。
郡守见情形不好控制,东洲各郡的府衙又是互相牵制,明面上他的名号听着挺大,而实际谁也动不了谁,为了节省开支,他便借着这疫病传染性不强,将那些失了神智的扔回流民堆里自生自灭了。
以此来看,留下的人都被悉心照料,被放弃的则死了不少,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确实是“控制住了”病情。
谭鹤洵听完,轻嘲道:“我就说不过半月,怎么就调控住了。”
许驰更是气得牙抖,他不及谭家兄弟俩想得多,只知道府衙是怎么折腾这些疫民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就这么狠得下心?”
谭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安心,我们既然来了,就肯定会将疫病诊治好。”
这是那天他对众多流民承诺的话,许驰望着他,微垂着眼应了一声。
谭霁又想起一事,忙补充道:“还有件事,府衙给每个混在流民堆里的疫民都发了条布巾,我仔细瞧了瞧,基本都是捆在臂上的,那布巾上头烙了府衙的官印,疫民靠这做辨识每日去领救济药,不敢随意摘下来,日后你们看见了也好辨认。”
听到这,谭鹤洵默了片刻,开口说:“府衙的账得查。”
谭霁没料到他会提起了这事,愣了愣,心里突觉不好:“想也知道,账簿肯定被府衙做了假,想拿到真账簿太难了。”
如果往更坏的地步想,说不定已经没有什么真账簿了
谭鹤洵抬起头:“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谭霁一怔,慢慢明白过来,谭鹤洵是想一边松动渚良府衙,一边治理疫病,他轻轻蹙眉道:“那剩下四郡怎么办?”
毕竟东洲各郡之间的牵连那么深,动了渚良,其他四郡免不了受影响。
“我正要说这个,”谭鹤洵沉吟道,“渚良相对还算平稳一些,我打算过几日去趟汴溪。”
谭霁发觉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当即瞪大了眼:“二哥一个人去?”
许驰听他一说,也跟着要急。
谭鹤洵点头,截断两人要说的话:“先别急着劝我,此行非去不可,但我需要有人在渚良盯着,阿霁,你知道,只能是你留下。”
谭霁否道:“你一人我不放心,把许兄上吧。”
许驰忙点头:“侍郎,我也能做事的,带我一起吧!”
见他俩目光坚定,谭鹤洵皱起了眉,一看就知道他俩不同意,但在这事上推来推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争下去也无益,他直言道:“我在汴溪好歹有顾、祝两家可依仗,若带走许驰,你独自一人待在渚良,能信任谁呢?”
谭霁刚想回否,话音却卡在了喉头不上不下。
确实,他能信任谁呢,就连肖庭瑞,两人也不过是君子之交,互相都还划了点距离。
这么一说,许驰也纠结了起来,跟着谭鹤洵走,谭霁就要一个人被扔在渚良了。
“容后再说吧,至少这两日我不会启程。”谭鹤洵拍板道。
谭霁也觉得这话聊下去不得始终,便调转话题道:“二哥白日不是想到了可能的病源吗?去查了河道没?”
谭鹤洵先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没寻到适当的理由,明日再说吧。”
毕竟府衙的人这么盯着,想要背着他们行事确实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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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早,谭霁应邀前去了萧辞所说的茶楼,点上一壶清茶,等了没多久,桌对面便坐了个人,谭霁抬头看去,轻声喊道:“先生。”
萧辞同他点了点头:“愁眉苦脸的,被什么事缠住了?”
谭霁轻叹一口气,回道:“还能有什么事,头一次任责就背了这么重的担子,愁一愁也正常吧。”
闻言,萧辞轻笑:“小谭公子哪是会被正事愁住的人,遇到阻碍了只会愈挫愈勇。”
谭霁置之一笑,却也不愿多言,他有意把话题带过去:“先生约我来所为何事?”
“你自己心里不是挺清楚的,”萧辞回答,“来给你布置功课了。”
“那这趟先生来得有些晚了。”谭霁接言,“现下我已经挖出了不少东西。”
萧辞倒不觉得晚,他缓缓说着:“前面这些算不得什么,换谁来都能查得清,但以你的能力不该止步于此。”
谭霁听出了一点其他意味:“先生是说,除了疫病一事,还有别的要我去查?”
萧辞不直言,语气淡然:“你们不是要挖东洲的毒瘤吗?顺带的,有些见不得光的旧事也该翻出来看看了。”
他点到为止,谭霁却听明白了。
东池王府旧案。
可这与东洲唯一的联系,谭霁能想到的只有那个无法确认身份的肖断骐。
悬而未决不是因为无人可破,而是丑闻难言。
谭霁先领下了萧辞交付的功课,随即与其交谈起疫病的情况,大部分时间都是谭霁在说,萧辞间或插上一两句话,半晌,两人才停下了话语。
谭霁方觉有些口干,端起茶碗润了润喉,随后又道:“先生有什么见解吗?”
“如果指的是疫病,按部就班地来,慢慢养着总能好的,”萧辞答过,见谭霁目中神色不太认同,便又补上了一句,“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寻到病源。”
“想来你也觉得这是府衙该做的事,但以医者的眼光去析解,说不定也能找到办法。”萧辞这么说着,谭霁听了,心里又蹿出了想法。
“多谢先生指点。”他笑着回道,“学生知道该怎么做了。”
待得谭霁起身将要告辞时,萧辞忽又出了声:“昨日那枚玉佩,可方便再叫先生瞧瞧?”
闻言,谭霁动作一顿。
两人辞别过,谭霁便如同往日一般往官驿走去。
今日谭鹤洵直言河道可能有异,方崇廉等人也有心想治理疫病,听了他的话立马捧着人就过去看了,而谭霁寻了个借口留下,方崇廉也不强迫他,只吩咐盯梢的那两人继续看着谭霁。
习惯了之后,谭霁也就不大想管他们了,任其坠在后头,偶尔有些什么事,也方便叫他们搭把手。
此刻谭霁正好在路上停住了脚步,他看着边摊上卖菜的老叟,蹲下身问:“老伯,这会还有鱼卖啊?”
摊位上除了一排看着半蔫不蔫的菜蔬外,还摊了几只已经杀死的鱼。
听了谭霁的话,老叟笑着回答:“哎,本来是只卖菜,这不是挺巧,捉到了鱼嘛。”
谭霁忽然就想起了当初在塞北买的那些胖头鱼,味道确实鲜美,可也确实如段延风所说,养起来了,就舍不得杀了。
也不知道他走以后,督军府里的侍从记不记得喂养那几条死里逃生的胖头鱼,亦或是就着方便给下酒了。
谭霁望着那一排摊着肚皮的死鱼,鼻头一酸。
多半还是被厨子给炖了吧。
谭霁开口问道:“老伯,你这把鱼杀了,可就不新鲜了。”
那老叟呵呵笑着:“没办法啊,从河里捞出来时就差不多要死了,还不如快快杀了,免叫它活受罪。”
谭霁心里一跳:“您这鱼不会是河道里捞上来的吧?”
“是啊,”老叟回道,“昨日在岸边看见一群鱼团在同一处扑腾,一网子下去就能捞一把。”
谭霁脸色微变,朝后招了招手,于成远看见,当即就要走过去,孟良拦着他道:“他叫你过去就过去?我们不是派来盯他的吗?”
于成远愣了愣:“那不过去?”
孟良:“”
好像也不太行。
最后两人还是认命走了过来,刚靠近摊位,就听谭霁说:“这些菜我都要了,老伯,你们也早些收摊回去吧。”
孟良:“”
于成远:“我是不是听错了?”
谭霁转身冲两人一笑:“劳烦二位帮我搬一下了。”
说完,他也没去看两人有些灿烂的表情,又回头对那老叟说道:“不过像这鱼,看着就知道不太正常,最近不是疫病闹得厉害吗,讲不定就是病鱼呢。老伯,您日后也记着点,别贪图这点便宜了。”
老叟听了他这话,脸上有点尴尬,连连应声:“是,是,公子说的对。”
付过钱,后头两人拎着几篓菜蔬,继续跟着谭霁往回走,于成远对着菜篓呆愣半晌,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悄声问向身旁脸色有些臭的孟良:“他闲着买这么些作甚,难不成是想自己下厨?”
孟良瞥了他一眼:“怎么,人家愿意做什么咱管得着?”
“啧,不就问问嘛,”于成远被他的脾气给冲到了,嘟嚷道,“不是郡守叫我们看着他的吗,突然来这么一出,还不够奇怪的?”
“是啊,手痒了想下厨,二位想尝尝我的手艺吗?”
走在前方的谭霁忽然顿步转过来,面上要笑不笑的,看得两人心慌。
他们本来就没隔多远,谭霁的耳力又向来不错,方才两人的对话被他听了个尽全。
孟良捅了于成远一肘子,后者马上干巴巴假笑了两声:“哈哈,不用了不用了,大人您自己享用就好。”
笑话,他敢做,他俩也不敢吃啊。
谭霁倒是因他们这话动了点心思,刚刚也不过一时恻隐才买下了所有菜蔬,现在回过神来,一下子买回来这么多也不好解决,于成远的话倒是给他出了个主意。
不过谭霁自己没下过厨,让他来怕不会毒死人,好在能用上官驿的厨子。虽然于成远和孟良是郡守派来监视的,但这几日两人确实跟着帮了他不少忙,好好犒劳一下也不是不成。
于是谭霁脸上的笑意慢慢显露了出来:“我是说真的。”
听完这话,孟良与于成远僵在原地没敢动弹。
现在去跟郡守申报换人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