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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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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话,杜启明微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谭霁给外人的印象素来是乖巧而有些呆板,没想到他能想透这一层,更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也不知是要说他通透还是不设防。

    杜启明想起那日段延风前来替太子授令,忽就有些犹豫。

    但既然太子认为此子可教,他也不好说什么。

    而另一边,谭霁当然不是傻得连点防范意识都没有,只不过在萧辞与段延风两层明示暗示下,对杜启明已经尽可能放下顾虑了。再者,谭知或许会因为这样那样的思虑顾忌着该如何行事,谭霁却不需要想那么多。他虽为谭相幺子,说什么做什么都与谭家相连,但他也不同于谭鹤清谭鹤洵,无官一身轻,从“民”的角度来看,确实是与朝野牵连最浅的。

    望着谭霁无所顾及的目光和态度,杜启明斟酌了会,也选择直白对谈:“这些事小公子既然心知肚明,我也用不着旁侧敲击地试探了。那,公子意下如何?”

    谭霁微微笑道:“小辈无甚大能,只知不触及原则的情况下倾我所能而已。”

    谭霁毕竟没在朝野上摸爬滚打过数年,不如那帮人精那样擅长话术,但这一番所言,也抵得住杜启明这不善玩弄权政的兵痞子。

    这番话,什么都没有许诺,不过也清楚表明了态度,杜启明要求不大,只是听命行事罢了,于是点头道:“军令已给了小公子,日后……方便就去前沿看看,回来就住在监军府吧。”

    谭霁应了一声,随即客套道:“麻烦杜军照料了。”

    杜启明摆摆手,谭霁便离开了。

    ————

    杜启明酷爱山水林园,偏又驻扎在了大漠塞北,一腔热爱便灌注在这督军府的小小后院中。塞北天干,他也没执意费力去养些红花绿树,而是满眼都栽种着杨树。谭霁曾听谭鹤清提过,杜启明二十年前初至塞北时,花尽心思才从平南运来了这么一批杨树苗,本想着沿着边郡种上一圈,就算美化不起来,好歹挡挡风沙,结果这提议被一干老将一齐按了下去,他只得商议着把树移种在了督军府后院。这些年一过,军衔熬了上去,杜启明终于坐到督军的位置上,也算是物归原主。

    谭霁站在檐下,望着满目松翠,嘴角轻勾,踏步走进后院。

    才在督军府用过晚饭,谭霁寻了个由头撇下絮絮叨叨的小北,独自在后院遛食。他一边心里思索着事,一边漫无目的地晃荡,晃着晃着,不知不觉离前院越来越远。

    初春夜里还带着些许寒意,时不时能听见呼呼的风声,若是叫小北看见了,定然又要大呼小叫着扯他回屋添衣。谭霁下意识抬手,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带上外袍,他也懒得再回头去拿,索性就着微涩的晚风,随意漫步。

    夜色微凉,风中带着雾气,谭霁忽然停了脚步,似觉有人跟着自己,但侧身只看见树影,他佯装整理衣带,片刻不停地朝前方一小亭走去。

    谭霁寻了个避风的位置,偏头恰好能看见半隐去的月亮。他望着月色,微微皱眉。

    四下无人,唯有风扶叶声,直到这时,谭霁才松下了防备,脸上不复白日的轻巧无虑,陷入沉思。

    这几日的事凑到了一块,也太过于巧合了。

    其实从一开始,无论段延风还是萧辞,他们的立场和目的,似乎都是一致的,谭霁完全可以表明态度,既坦率直接,又不会得罪谁。

    但萧辞开口之后,他就犹豫了。

    假若两方统一一致,太子完全没必要在塞北安插两波人手。更何况,谭霁直觉萧辞一行人有意在避开影卫,他不能不多想。

    现在两方立场看不透,也让谭霁找到了机会。

    一个他可以从深府之中踏出来的机会。

    只是这潭水,他有些忌惮,究竟是浅水还是深渊。

    思虑太久,谭霁有些散神,没注意到有人靠近,直到身上传来暖意,才稍稍回神,他轻轻“唔”了声,下意识抬起头,看见宽实的身影坐在了自己对面。

    “延卫。”谭霁微微一愣,随即点了下头,笑了笑,“方才想事想得出神,没注意到您来了。”

    “思虑过多易伤神。”段延风点到为止,“之前听你那小侍从说,你身子骨不太好,夜里露气重,怎么不回屋?”

    “常年养在深院里,好不容易出来一遭,不想总是待在房里了。”谭霁面上神情淡下了些,抬起手拢紧段延风替他披上的外袍,“多谢。”

    段延风只点了点头,忽然没头没脑问了句:“想学武吗?”

    谭霁:“?”

    见他一脸茫然,段延风忍不住笑了笑:“我瞧你那侍从有点腿脚,想来你功夫应该也不差,碍于病体才拖累一二。塞北不比南边,不论城中百姓还是互市商贾,多少有些功夫底子,更遑论兵户了,光有那防身的功夫可不够用。”

    “多谢延卫。”谭霁真心实意谢道,接着又说道,“就是这人情不好还。”

    段延风知晓他聪颖,索性直言道:“镇北军管治严密,影卫透不进去。”

    谭霁抿抿唇:“谭家只忠于帝王。”

    他嘴上咬得紧,但段延风从那张脸上看出了态度,知道他是答应了:“不用你涉险,只需要查探一下镇北军的账目出入。”

    谭霁点头:“尽力而为。”

    “那就这样了,明日开始,我每日会抽调两时辰,稍微指点你一下。”段延风起身,朝他轻笑,“再会了,小谭公子。”

    谭霁抬手:“再会。”

    段延风离开后,谭霁又静坐了片刻,直到小北匆匆寻来才跟着回屋。

    “公子,您下回可别瞎跑了,尤其这种陌生地方,我就替您拿个外袍的功夫,回头就不见人影,可吓死我了,一顿好找。”小北又啰嗦起来,“督军大人好心,说您去了后院,这毕竟在人家府上,还是多注意点。”

    谭霁被他按着喝了碗苦药,懒洋洋回道:“我就随便走走,没下回了……”他忽的脸色一变,一边捂着肚子,一边缓缓抬起手,指着小北颤声道,“唔,小北…你,你这是……要毒死你主子呢?”

    小北给他吓着了:“公子,您……”

    见他面上瞬时煞白,谭霁即刻恢复常态,作弄得逞,他笑着躺倒在床上:“哈哈哈,你瞧瞧那脸色,无妨,就是药太苦了,忘了放糖吗?”

    小北被他害得一惊一乍,脸上一会青一会红,他憋了会脾气,最终却只能叹口气:“公子,您可真真要了我的命啊。”

    “只是没放糖吗?我怎么觉得今日这药苦得过分?”谭霁咬了咬舌尖,忍不住皱起鼻子,“之前那凤梨糖还有吗?去去味。”

    “有,没人吃您的糖。”小北任劳任怨地去给他找糖,“对了,方才杜军还提了一句,您明个要起早,去见一见宋大人。”

    折腾这么久,谭霁已经有些疲了,他闭着双眼躺上床,嘟嚷回问:“见谁?”

    “宋大人,要是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刑部的,听说是被扔过来受罪了。”小北给谭霁喂过糖,又把这懒家伙严严实实捂进被子里,“过来监军的,回头您正好跟着他去见将军。”

    睡过去之前,谭霁听着小北的话音,脑中迷迷糊糊想着,他在刑部的哥哥似乎提过他们那位耿直尖利的尚书,好像就是姓宋。

    夜色愈深,萧辞坐在书案旁,烛光照着他的面庞,若隐若现。半开着的竹窗窜入微弱的风,窗外忽然响起一声突兀的鸟叫。

    竹窗猛一掀开,烛影晃动了好一会才稳定下来。待屋内寒意渐散,重新升温,萧辞这才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轻笑:“回来了?”

    叶榆合上窗,见萧辞又对着烛光看书,皱着眉本欲开口,却又想到什么似的闭上了嘴,只闷闷回了句“嗯”。

    萧辞揉揉手腕,收起书,随口道:“如何?”

    “影卫先我一步,督军府看得太牢了,我不好混进去。”叶榆一板一眼禀报,“眼线给的消息是,他答应影卫了。”

    “不是答应影卫了,是他自己想通了。”萧辞抬手准备灭烛,轻笑道,“这就够了,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

    “宋尚书单字一个腾,任职刑部,现下是二公子的直属上官。”

    “听说他性格耿直,铁面无私,想来应该是那种最讲究礼义廉耻公正法度的文官,文官也就这好,哪怕同人吵得面红耳赤,也不会跟武将似的讲不过就动手。”

    谭霁今日起了个大早,准备妥当就要去见宋尚书,正待拜见时,又听闻尚书大人去了府衙,大概有急事,几个时辰内是回不来了,他便带着小北又折返前去府衙。前去路上,小北趁机再给谭霁讲一耳朵,让他注意着点礼教莫冲撞了人。

    然后就撞见了传说中“性格耿直讲道理不动手”的尚书大人打架骂街。

    因前沿战事紧张,宋腾又被派遣来塞北监军,塞北郡郡守专门来到离前沿最近的澹原县亲迎,此刻,郡守领着一干官吏站成了一排,而被宋腾推翻的那位……

    被宋腾推翻在地的人戴着官帽,摔在门边,谭霁仔细瞧了瞧,默默收回准备跨过去的脚,免得踩着了县令大人。

    谭霁:“……”

    小北:“……”

    谭霁转头看向小北,对方咽了下唾沫,挽救道:“有的府衙县令不大做人,这种讲不清道理的……那什么,偶尔动个手,也能理解的。”

    谭霁严肃地点点头,挥手示意小北回去,表示自己能应付。

    小北突然就后悔了。

    他家公子这么纯善的人,要是哪句话没说妥,不得给打死吧!

    这样想着,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正巧里头吵僵了,几人的视线顺着县令摔倒的位置看向谭霁,谭霁不得不顶着一干打量的目光,扶着县令起身:“大人,这年纪上去了,走路得看着点,摔了不要紧,就怕摔着摔着人就没了呀。”

    县令大人扶着腰,被他这圆场打得牙疼。

    他转过头,看向一脸无辜的谭霁,劝着自己别同小儿一般见识,才压下心口那股气。

    谭霁笑着进了县衙,走至宋腾身旁站定,他这几日没少听过塞北澹原县县令的名声,虽不至于欺男霸女,但小贪小惠还是有的,而相对更让谭霁厌恶的,是他的不作为。

    贪官污吏不少见,但这种没什么大过错,却又畏畏缩缩的墙头草反而更叫人唾弃。

    谭霁抬手一一行礼,直到面向宋腾时,笑着问了声好:“宋大人,百闻不如一见,谭某就此拜过。”

    宋腾尚在气头上,撇了他一眼,只回了声带着气音的“哼”。

    谭霁转而继续道:“本是想去院里见大人的,却道您一早就来了县衙,谭某冒昧前来,不打扰各位吧?”

    不打扰!来的刚好!

    县衙内一干官吏都没见过宋尚书这种品性的文官,正愁怎么把这瘟神请走呢,哪急得上嫌谭霁兀自前来的事。

    郡守惯常当老好人,当即笑呵呵拿谭霁救场:“不打扰,小公子若是有事寻宋大人,要不您们先聊,宋大人也消消气,今日之事一时也解决不了,稍后再议,如何?”

    郡守自认为这一番话说的尚可,结果宋大人的脸更黑了。

    “稍后再议?塞北府吏都是这样办事的?”宋腾脸上的怒意消了下去了,转而面容肃穆道,“塞北有什么规矩我不知道,也不打算同你们掰扯,但也没见过有哪个郡做事一拖再拖。今日若是交不出账目,旁的事也无需办了。”

    “不,不是……”郡守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解释,正急得焦头烂额,谭霁好心接过了话头:“郡守也不过是想劝慰一下大人,您先消消气,有什么事也得冷静下来再好好按察。”

    郡守忙跟着应声:“说的是,说的是。”

    结果下一秒,谭霁便带着个笑脸转向了他:“我素闻宋大人刚正不阿公正严谨,其实谭某也很好奇,是什么事,能让他气成这幅样子,郡守大人若是不计较,不如摊开来说说,说清楚了大伙都舒心。”

    郡守:“……”

    他算是明白了,这一个个的都是祖宗,哪个都惹不起!

    郡守还在那斟词酌句,身旁站着的一青年索性直愣愣替回答:“尚书大人过来要去年四月月初到本月的公簿账本,县令同他绕了大半个时辰,就不拿出手,还道置了酒席,先吃好喝好再说,尚书大人一时气急,本是想甩开县令,没想到一下子人就摔了。”

    额滴个娘诶!郡守都要给急哭了,这小楞呆怎的一点眼色都没有,尽给说出来了!

    县令被他那直白的转述说得脸上青青白白,他强颜欢笑道:“我这,这不是想先让尚书大人同诸位同僚好好认识一番,回头不单是看账本,有什么安排都好说话嘛,这账本它就在这,晚一天两天的,也无甚大碍……”

    他越说越没底气,果见宋腾盯了过来:“我作为朝廷钦差,此番前来监察的目的就是做这些,还非得攒交情才能办公?哼,塞北郡好大的面子啊?”

    话一开口,县令脸色煞白,任他怎么耍滑头,也不敢担着这个罪名。谭霁怕他们再度闹僵,当即将话题顺回来:“郡守大人,小事,账簿拿出来便好,宋大人虽不愿套交情,但也不会故意污构事实。”

    相对县令,谭霁更愿意同这有些糊涂但尚在认真任职的郡守打交道。郡守恨铁不成钢地瞥了眼县令,只得道:“宋大人,不是我们不愿意把账本拿出来,能好好办事谁都不想白惹麻烦,只是……只是这账本,是真的拿不出来啊!”

    宋腾显然不信,谭霁略做惊状:“州郡的账目按日记,公簿私簿不都是逐条详记的吗?就算是有偷盗,账目也都有备份,何来的拿不出来一说?”

    郡守抹了抹手心沁出的汗:“倒不是偷盗,只是几本账账目不知为何给记错了,我们……也不知道哪本才是真正的账目啊!”

    “记错了?”这下宋腾也有些惊异,神色愈肃,“一郡账目,何能出错?这可是大事!”

    郡守吓得跪倒在地,其余一干官吏也跟着跪下,宋腾皱眉,示意方才直率开口的青年:“你来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青年跟着他们跪下时跪得利索,脸上却平淡得很,不见一点慌张,他有条不紊地回道:“账本从去年年末就开始乱了,郡守把府衙的备份取出来对应,才发现每本记的账都不一样,私下彻查了好几次,只知道有人偷换账本,可就是揪不出来谁在暗地里搞鬼。”

    谭霁又问他:“既知道是有人偷换的而不是闹鬼,那为何会找不到人呢?”

    青年看着谭霁,犹豫了一会,才接道:“有那么一两次,让人瞧到了账本被动了手脚,抓也抓到过一次,可抓来抓去,账目依旧在乱,没个消停的。”

    谭霁点点头,望向宋腾:“大人,这得查,不单是衙里的事。”

    是有人故意在搅乱塞北的管治。

    宋腾听懂了未尽之言,正待开口时,县衙外又传来了人声,尖尖细细的,还伴着满口的笑音,听得宋腾忍不住皱眉。

    “大清早的,怎的都凑在这了?”来人身姿矮胖,一身富贵油腻之态,叫人忍不住避让,“咱家方才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宋大人这是又要查什么,可莫背着人呀。”

    谭霁望了过去,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这人他知道,没见过面,听过的名声倒不少,是建元帝身边喊得上名号的大太监,荣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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