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015章
张银华背着爹爹、万成芳在牟庚嫂的帮助下搀扶着婆婆往家走。
牟庚嫂悄悄地对她说“你去……”
万成芳明白牟庚嫂是想让她去送送张金华。但是久病的爹爹在会场上吐了一滩血这会儿人事不醒正让银华背着往家走；昏死的婆婆一直没苏醒她和牟庚嫂拖着婆婆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树岗堡离家并不远但这一段石板路此刻变得很远很远……人们都跟着去看枪毙张金华是呵九根树的男女老少么时候能有机会看见枪毙人呀尤其是枪毙认识和熟悉的张金华!万成芳想让牟庚嫂也去看但她一个人实在无法把婆婆弄回家。她想去送送丈夫但不能把婆婆扔下不管。和牟庚嫂左一个、右一个拖着婆婆从树岗堡往家走在这一段平日只要一句话的功夫就能走完的路上她想了好多好多事情：公公到底做了么样缺德事公公的爹爹、爷爷和祖爷爷又做了么样不应该做的坏事张家应该遭受这种报应丈夫张金华到底又做了多少缺德事和丈夫结婚八年没觉得他做过么事丧良心的坏事呀凭么事要让他遭受这么大的冤屈应该被政府枪毙都说人在看天在看。老天爷四十岁的张金华到底做了么事缺德事该受老天这般惩罚 她想不明白是自己做过么些缺德事吗老天要让张金华替她受惩罚 老天爷你是瞎子还是是你缺德还是九根树的张家缺德
终于走进家门。张银华刚把爹爹放在床上又回头来背妈妈。“姐你快去……”
他从万成芳身边背起妈妈快步走进家门。把妈背进屋放在床上从屋里窜出来望着站在家门口的万成芳张银华焦急地说“姐你快去送送大哥!”
她点点头刚走一步就听见里屋里传出婆婆的哭嚎声“我的金华儿呀……”
“银华你去送你哥!”万成芳转身走进婆屋子。
“有我在这里你两个都去。”牟庚嫂说。
屋外屋内突然被闪电照得雪亮闪电刚过又传来几声闷雷大雨哗哗下起来。
“我去去就来!”银华犹豫着片刻之后终于顺手抓起一把雨伞飞快冲出家门。
“我的金华儿呀。”婆婆突然从床上窜下来一头撞上万成芳又瘫坐在地上。看见万成芳她不顾一切地想冲出屋刚被万成芳拦住身子一软又坐下地。万成芳和牟庚嫂使了很大劲才把她扶上床头。“成芳你快去送送张金华他是你的男人他要被枪毙了你快去送送他呀!你还守在这里干嘛你要去收尸呀可怜的金华儿呀!”
木床另一头忽然传来哇的一声响从爹爹嘴里又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吐在床上、铺盖上吐在万成芳、牟庚嫂身上。
“爹爹爹!”万成芳惊慌地喊叫起来。
“张叔老队长!”牟庚嫂也焦急地喊叫着。“快去拿个盆。”
“成芳。”张继茂掀开铺盖要下床。“成芳让我下床。我要去送送金华他不是杀人犯他是被冤枉的。他不是杀人犯 他不是杀人犯……”
万成芳和牟庚嫂搀扶着他下床一步一步走出屋子。在屋门口他伸出瘦削的手扶住门框哇地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他想走出屋子但始终没能迈出半步。慢慢地他的身体往下坠一直到坐在门槛上不再动弹。
万成芳跪下来让爹爹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
被堵在屋里的牟庚嫂终于侧着身体走出房间找来一个小木盆。
“牟庚嫂谢谢你!”张继茂望着牟庚嫂笑了笑说“我晓得你和成芳是好姐妹成芳要记住人家的好要记住大家的好。我张继茂从湖南逃难到湖北在九根树扎根几十年感谢党、感谢政府让我一家过了几十年安安静静的日子日子虽说穷点却也没饿着冻着几十年没受过委屈。金华受冤屈是他的命也是我张家受冤屈的头一回。要说受委屈是万成芳受了委屈做我张家媳妇七八年连个娃娃也没养。”
“爹。”万成芳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成芳莫哭!”听见屋里老伴的哭声张继茂的说话声高了些“金华你也莫哭。人活一辈子总是要受些委屈的。金华受的不是委屈他受的是冤屈。人生一世都要死早死迟死都是死一命抵一命区里余主任死了总是出了人命总要有人抵命。金华前头走我去给他做伴他不孤单 只是被政府枪毙名声不大好听。成芳莫埋怨政府莫埋埋怨……哇……”
张继茂的话没说完又吐出一大滩鲜血身子一软突然瘫倒在万成芳的怀里慢慢闭上眼睛。
“爹爹爹!”万成芳哭着喊起来。
“张叔老队长!”牟庚嫂也哭了起来。
“我的金华儿我的……”床上的婆婆刚哭了一声也没了动静……
一场大雨终于哗哗落下来。伴随着大雨天上扯起闪来紧接着又传来一阵阵闷雷。闪电从天上划拉下来晶亮的光焰像一把把钢刀突然之间要把老天和大地切成两半。闪电刚过雷电像是九根树人推包谷的石磨在缓缓转动时发出来的闷闷响声。
在九根树村外的一块草地上在往区上去的一条石板路边在众多九根树生产队社员和许多外村人们的注视下几个持枪武警拖着张金华来到一片青草地上。一个干部吼叫着要张金华跪下张金华着身躯不下跪。一个武警举起枪托猛击他的后腿弯张金华朝前走了两步终于跪倒在草地上。一个站在他身后的武警端着上了剌刀的步枪把枪口对准了张金华的后背。
张金华抬头看山山被浓浓的雾气遮得严严实实。想回头看但一声清脆的枪响让他的脑壳还没扭过来就一头栽倒在青草地上。
张金华一倒下就有好几个人冲上去围在他的周围。他们在忙忙碌碌干么事没人晓得。人们从他们围着的腿缝里看到：有人伸手试张金华鼻息有人忙着解绳索有人用钳子绞开他脖颈上捆着的铁丝还有人撬开嘴巴从里面往外抠铁钉……
雨越下越大。雷声却渐渐远去。铜华、铁华和锡华就像三棵树一动不动他们没听见枪声也没听见大哥倒下的声音没感觉到武警和干部等等许多人是么时候离开的没感觉到周围看热闹的人们也是么时候走散的。他们三个没人理会从头上、脸上往下流落的雨水也没人理会很快就被雨水淋得透湿的衣服。
铜华、铁华和锡华一步一步朝躺在地上的大哥走去。临时刑场上只剩下他们四兄弟：一个死的三个活的。
张金华就躺在被雨水浸泡着的青青草地上他的脸紧紧贴在青草上此时的模样就像渴极了去吸草地上的积水一样。他嘴里、脖颈上捆紧的铁丝不见了只留下几条乌青色、淤着黑血的伤痕。捆绑的绳索也不在了两只胳臂轻松地搭拉在身躯两边宽阔的背脊上在一片被火烧过的黑圈之中有一个正在往外冒血的……
铜华、铁华和锡华围着大哥冰冷的尸体噗嗵、噗嗵跪了下去。他们没有哭、也没有叫都目不转睛地盯住大哥那张冰冷而又渐渐变成青色的脸孔。
张金华的脸贴着地眼睛圆圆地瞪得很大有一只眼睛还泡在雨水里。
铜华、铁华和锡华熟悉大哥这张四四方方的脸这张脸从来没出现过恼怒的颜色哪怕他们顽皮捣蛋大哥也从不吼叫、从不辱骂。铜华记得那一次他肚子疼钻包谷林拉屎出工迟了些大哥没有恼火却在放工后独自留在地里补上他耽误的工时；铁华记得发现他喜欢偷盐巴，上坡劳动时总是悄悄含在嘴里大哥从没阻止他拿盐巴反而揣上一两砣盐巴在他想含时笑着递过来；锡华不会忘记在家他总是不小心让饭碗掉在地上当饭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时大哥总是不声不响地边收拾碎片边嘱咐他莫要踩着碎片免得划脚流血……
天上不扯闪、不打雷了雨还在下。
张金华身上的雨水没有了铜华、铁华和锡华抬头一看是二哥张银华撑着家里仅有的那把油纸伞在给大哥遮雨。没一会儿草地上的油纸伞越来越多。九根树的乡亲都戴着斗笠、穿着簑衣来了为首的驼子吴六爷穿着湿衣、戴着斗笠提着挖锄一声不响地站在银华身后。六爷身后站着吴浩如、吴浩让兄弟还有戴二哥、朱大成、朱世炎和周启志。这些男人都背着锄头有打纸伞的有戴着斗笠披着簑衣的。
“银华。”吴六爷嘶哑着声音悲伤地说“金华是为九根树生产队被枪毙的那些干部根本就没来村里搞过么事调查。金华是被冤枉的他死得冤死得太冤!”
开始吹风了草地周围的树林呜呜叫着。雨还在下草地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山上的浓雾被风吹下山了雾气把草地紧紧缠住缠得人浑身一阵阵冷、一阵阵凉……
没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张银华和三个弟弟的头上、脸上和身上都是雨水。他们没哭哭有么事用人已经死了再哭泣、再悲伤也无法让大哥活转来回到他们身边回到家里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深山沟回到这片熟悉的、贫穷的九根树。
“成芳没来”吴六爷轻轻地问张银华“她应该来送送金华的。”
“爹爹一直在吐血。”张银华说“我妈也是……”
吴六爷叹了一口气“各位乡邻金华走了他今年才四十岁。他死得冤死得太冤!我老吴在这里说句心里话金华是为九根树遭冤屈死的。我吴老六家里穷六十多岁还没给自己安置棺材在场的人各家各户都穷我替张银华四弟兄求个情谁家有木料都拿出来我们为张金华打一口棺材 好让他睡在棺材里走莫让他穿着湿衣睡进雨地里。”
“我有两块杉木板。”戴二哥说“我去背。”
“我有三根板栗树。”朱大成说“拿板栗树做棺材底应该行的。”
“老子回家拆墙壁。”周启志说。
“要得。”吴六爷正要安排人们回家背木料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悲凉的哭喊声。
“呜呜张银华你快点回家。”从村里冒雨跑来的女人是牟庚嫂。“银华你爹……”
张银华头皮发麻惊叫一声“爹爹!” 突然疯了似地往村里跑。
人们扔下锄头跟着银华、铜华、铁华和锡华一起往村里跑。
张金华一个人躺在青草地上，任风从身上吹过，让雨从天上淋下……
从山路远处，走来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他的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一到张金华的尸体旁边噗嗵一声跪在雨水地里然后一个劲地给叩头、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