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李诫去了前衙, 刚才还略嫌拥挤的床榻显得空荡荡的。
那种燥热心痒的感觉慢慢沉寂下来,赵瑀轻轻抚着嘴, 似乎还能品到他唇上的味道。
他刚才问自己是不是喜欢, 自然是喜欢的, 等他回来,一定要亲口告诉他。
可直到赵瑀熬不住沉沉睡去,李诫也没回来。
待再睁眼时, 窗户纸已然发亮。
李诫慵懒地靠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 一手搭在桌上, 一手放在椅背后,自然地垂了下来。
天光还未大亮,屋里光线晦暗不明, 他又背对着窗, 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他的神色。
赵瑀轻轻唤了声。
李诫身子微动, 似乎一时无法从长久的怔楞中回过神来,半晌才说:“唔,醒了?”
“你怎么了?”赵瑀披上衣服下地, 点燃了烛台,“王爷又交代你棘手的差事?”
“不是……”李诫沉默许久,长叹一声,“皇上的身子骨许是不成了。”
赵瑀给他斟茶的手一抖,茶水便浇到了手上, 好歹茶是温的,并未烫到。
她悄悄抹去茶水,将茶盏放在兀自沉思的李诫面前,“王爷信上说的?”
“王爷没明说,但意思是那个意思。”李诫又是一声叹气,“他叫我稳住局面。”
赵瑀不懂了,皇位更迭,紧张的是京城那个争权夺利的是非窝,最多加上直隶。若说稳住局面也是那里,濠州天高皇帝远的,就是有人想兴风作浪也无用武之地。
晋王爷特地给他来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她脑子里突然蹦出个念头,“晋王爷是不是要继承大统?”
“这种事不到最后谁也不敢说话。”李诫皱眉道,“不过我估计王爷继位可能性最大。王爷居长,又常年帮皇上处理朝政,其他几位皇子不是年幼就是只知吃喝玩乐的富贵散人,怎么看王爷都是储君最佳人选。”
赵瑀奇道:“如果晋王爷能荣登大宝,你必定水涨船高,可你为什么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
李诫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朝没有储位纷争,但新君继位,人心多少都会浮躁不安,重中之重是维持朝局平稳,安抚人心。”
“而我手里这桩私瞒田产案,涉案者不止濠州当地的士绅,还牵扯到京城的庄王爷。王爷继位,帝位稳固之前,绝不会对这些宗亲、勋贵动手……我猜他的意思是让我动静不要太大,起码过了这一段时日再说。”
“但我声势造得这般大,如今收也收不住。经昨天一事,计庄头他们应能猜到我的真实用意,如果这次不处置,他们以后会防范得更严,说不得还会反将我一军。我前面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不说,以后再想彻查此案可就不能了。”
赵瑀闻言心咯噔一声响,担忧道:“那可如何是好?里里外外,就坑了你一个人。”
李诫失笑道:“话不能这么说,王爷也有王爷的难处,替主子分忧本就是我份内的事,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料到此时会有皇位更迭的事罢了。”
他起身坐到赵瑀身边,揽着她的肩膀宽慰道:“没事,况且这也是王爷叫我查的不是?我没有敷衍了事,恰好说明我用心办差。”
赵瑀叹道:“在你仕途上,我是半点忙也帮不上。”
“真是傻话!”李诫笑道,“我娶你,不是看你对我仕途是否有助益,而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赵瑀笑了,头轻轻靠在李诫肩膀上,“我嫁你,也不是为身份地位,粗茶淡饭我也吃得下,你是高官也好,白身也罢,我总跟着你就是了。”
烛台上的红烛不知什么时候熄了,这时天空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一切都敞亮亮的。
有计庄头的账册在手,没几天李诫就整理好案宗,写了节略,令人火速送往晋王府。
同时他着人暗中在坊间散布消息,什么荒地无主地都是子虚乌有,是有人以讹传讹误导百姓,若有人再因买地吵闹到县衙,一律轰出去!
一来么,是将外来的人劝离濠州,毕竟人多容易生变;二来就是暂时给葛员外等人一个定心丸吃吃,在王爷的命令到来之前,他不想节外生枝,至少先维持住目前的局面再说。。
闹哄哄十来天过后,濠州逐渐平静下来。
王爷的信也到了。
因李诫识字实在有限,晋王爷给他用大白话写的,几乎没有复杂的字,十分粗浅易懂。
李诫知道,这是王爷让他秘不外传的意思。
他看完将信烧了,随即下令,捉拿计庄头和葛员外等人归案。
其中计庄头是押入大牢,别案另审。其余的士绅和大地主们,李诫比较客气,言明只要将私瞒的田地明报县衙,补缴买地钱并十年的税赋,他便不再追究此事。
那些人当然是一百个不乐意,但看最有权势的计庄头都锒铛入狱,他们便没有闹腾。且李诫并未没收他们的田地,开出的条件实在不算苛刻。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儿!
是以俱都答应了,就算持观望态度的人,也都恭恭敬敬交了银子。
但他们心里如何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左手拿钱,右手放人,李诫相当痛快。
只有计庄头,无论家人拿多少钱来赎,李诫就是不松口,哪怕上峰都委婉地给他打了招呼,他还是不理会。
虽然李诫尽量想低调办案,但此一举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神经,没几日消息就传到了京城,作为首个敢清查田地的官儿,他在朝野之中是声名鹊起。
连一向对李诫有偏见的赵奎都说:“他倒是胆子大,我以为他就是偷奸耍滑的小人,不成想倒有几分硬脾气。”
随即又不服气道,“没准儿是想借此一鸣惊人,在皇上面前露脸!”
赵瑀对她哥真是懒得解释了,“你到濠州做什么来了?总不是特地为了讥讽他两句吧。”
赵奎看了妹妹一眼,皱眉道:“半点规矩没有,妹妹对兄长应有的谦恭哪里去了?——是母亲叫我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赵瑀讶然道:“我以为你是来替赵家买地的。”
“祖母倒是想买,就是没钱。”赵奎摇头道,“父亲流年不利,一贬再贬,如今真成太仆寺养马的了!家里所有的钱全给父亲活动前程,莫说买地,就是日常吃穿用度都捉襟见肘……”
他沉默了,赵瑀也良久不语,半晌才道:“母亲那里呢,他们有没有难为母亲?”
“还好,老太太让母亲回赵家,父亲也找过几次,但母亲都没答应,父亲也没有强求。”
“还不是因为旁边是晋王府的庄子,他不敢闹腾!”赵瑀冷笑道,“赵家是看上母亲的宅子,变着法儿地要卖钱吧。”
赵奎也能猜到几分缘由,但对妹妹毫不加掩饰的讥讽还是生出了不满,“你怎么变得如此牙尖嘴利?这么刻薄都不像你了,赵家好歹生你养你一样,你……”
“大哥!”赵瑀打断他的话,正色道,“如果你是来和我一叙兄妹之情,我是极乐意的,毕竟母亲也不愿我们兄妹三人生了间隙。但如果你是来替赵家说话的,恕我无法听从。”
赵奎叹道,“我不是替他们说话,赵家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我也……算了,反正我打算离开京城四处游学,这次奉母命来看看你,下次见面还不知道几年以后,我不和你置气。”
“你不继续在京中候缺儿了?”
赵奎没有回答,两眼出神望着院墙上抖动的白草,良久才吁了口气,“不了,慢说没指望,就是有缺儿,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好。父亲做了十几年的官,越做官越小,如今竟成了人们口中的笑柄。我不想步他的后尘……李诫说我困在了方寸之间,我就信他一回,出去走走看看。”
赵瑀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了,“我备些佐酒小菜,等他下衙回来,你们两个好好聊聊。”
“不了。”赵奎的脸一下子变得极其不自然,别别扭扭道,“我一会儿乘船南下,已经和船家定好了。”
赵瑀知他还是放不下身段,也不强求,回内室拿出来一个小包袱,“这里是一百两银子,你收着吧。”
赵奎犹豫了下接过来,“算我借你的,回来会还给你……母亲还有句话,让李诫多留意有没有合适的青年才俊,合适的话就给玫儿定下来。”
“她才十三,这么着急做什么?再说母亲舍得小妹远嫁?”
“……母亲怕祖母拿玫儿的亲事做文章,想早早给定下。你不知道,祖母成天带着赵瑾出入各种宴会,还和建平公主攀上了关系,我真是……”赵奎脸色突然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竟去恭维这种放荡的女人,赵家的体面规矩……贞节牌坊流血,我倒真愿意相信是先祖显灵了!”
赵瑀轻轻道:“我知道了,有合适的人选,定会马上联系母亲。”
“我走了,不必送我。”
看着大哥远去的背影,赵瑀只觉心中一阵宽慰,对他的怨怼也消去不少,只盼兄妹三人能齐心协力,母亲看了,也定会高兴。
她难得喜形于色,哼着小曲儿坐在窗前给李诫做衣裳。
正高兴时,忽见蔓儿慌慌张张进来,“太太,不好了,衙门口来了一群扛锄头的庄户人,围着老爷讨什么说法!”
赵瑀惊得浑身一颤,针尖就扎进了手指头,一滴血渗了出来。她顾不上呼痛,忙问怎么回事。
蔓儿又气又恼,一个劲儿跺脚,“那群人说老爷是刮地皮的,逼得他们没活路,他们交不起赋税,让老爷把他们都砍了!简直是胡搅蛮缠,老爷也真是的,这样的刁民赶紧抓起来不就得了,还好言好语和他们讲道理,脸都让人抓花了!”
赵瑀却明白李诫的心思,他是穷苦人出身,对穷人有天然的怜悯之心,硬不起心肠来处置而已。
她站起身来,吩咐蔓儿道:“随我去前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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