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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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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得倒轻松,你知道……

    “这是你第几次坐我的车了?”

    “第四次。”

    “以后你可以自豪地对别人说,你是唯一一个坐过解大师摩托车后座的女人,而且坐了四次。”

    摩托车上狂风呼啸,必须提高音量才能说话清晰。

    下班高峰期,路上车水马龙,但摩托车如游蛇一般灵活穿梭在他们之间,即便车里有人听见只言片语也没有关系,片刻后就会被摩托车远远甩到身后。

    没有人能够插入他们的世界。

    卫霓诧异他那张长得就不缺女人的脸,脱口而出:“真的?”

    “不是真的还是炒的?”解星散说,“你觉得我像什么人?说真的。”

    “……金链子,大花臂,ktv,左拥右抱。”

    “……也不用太真了。”

    摩托车在一条林荫路边停了下来,两人取下头盔下车,漫无目的地沿着摇曳的树影往前走去。

    曾经轰鸣了整个夏天的蝉鸣已经销声匿迹。

    “金链子,大花臂,ktv,左拥右抱……那是以前的第一印象。”卫霓重新开口,“但现在,我知道你其实是个朝气勃勃,热爱生活的人。”

    “而且洁身自好。”解星散补充道,“像我这么优秀的男大学生不多了,到哪儿都是香饽饽。”

    卫霓忍不住笑了。

    “那你怎么还没找到女朋友?”

    “别看我长得帅,我在个人感情上慎重得很。”

    他转头看了哑然失笑的卫霓一眼,表情一凝,严肃道:

    “没跟你开玩笑,我每天早上睁眼之后就跟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为了换一个军鼓,我得兼职四个场子,有时候还得见缝插针做些别的兼职——”

    “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拿来浪费,”解星散说,“如果没看准,我就不出手,如果看准了,我就开足马力猪突猛进——从效率上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看走眼了呢?”

    解星散想也不想地说:

    “看走眼就看走眼了呗,我输得起,我有输的准备,也有重头再来的勇气。自己捧起来的屎,洗手之后还是一条好汉,都知道是屎了还非要吃完的,那是傻逼。”

    “你父母离婚了吗?”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及他的父母。

    在此之前,她已经多多少少猜到他的家庭有些特殊。

    <    一个合影里只有祖辈的家,一个小小年纪就开始独立生活,四处打工的孩子。

    他的父母长久缺席。

    这回,解星散停顿了片刻,才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

    “我爸去世好久了,我妈——活得挺好,不用我操心。我爸还在的时候,虽然他们没离,但还不如离了的好。”

    “所以我一直没找女朋友。”他说,“因为我知道,找错对象就是找对泥泞。不弄个精疲力尽、一身脏污,你没法离开泥泞。”

    卫霓没法反驳他对爱情的悲观看法,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以前我以为,只要两个人彼此相爱,愿意付出,愿意迁就,就能达成童话的结局,就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现在我才知道……那太难了。”卫霓自嘲地笑了笑,“公主和王子是纯粹的,凡人却不纯粹,不纯粹的感情里,含有太多变数……”

    林荫路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灯火绚丽的大桥高耸在湛蓝的夜幕下,开阔的道路上飞驰着无数汽车。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的安丽大桥。

    “我发誓……”解星散带着尴尬的表情,打破缄默的空气,“我就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下来,没想到前边就是安丽大桥。要不咱们往回走走?”

    卫霓摇了摇头,抬脚往桥上走去。

    这是她幻想破灭的地方。

    也是她重获自由的契机。

    还是另一段缘分的开始。

    片刻之后,解星散跟了上来,走在她身边,步调保持和她一致。

    “那天,”卫霓说,“你真的是不小心撞上前面的玛莎拉蒂吗?”

    解星散片刻没说话,再开口时,是一句反问。

    “你认为呢?”

    一开始,她认为是。

    但她在解星散车上坐了四次,她对他车技的了解,已经推翻了之前的以为。

    “你看见了?”她问。

    解星散没回答。

    没回答,已经是一种回答。

    卫霓在大桥中间的位置停下了脚步,眼前这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的红色栏杆,对她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

    她还记得上面冰冷粗粝的触感。她曾经握着栏杆,呆呆地凝望脚下汹涌的河流。

    她万念俱灰,失魂落魄,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回过神时,是身后一声巨响。

    <如果没有那声巨响,或许她已经坠入湍急的河流。

    人们总是很忙,忙着应酬,忙着玩乐,忙着挣钱养家,在那片疏星灿灿的夜空下,只有他注意到了六神无主的她。

    只有他为她侧目,驻足,伸出援手。

    像飞行在电灯泡周围的飞蛾,再是遭受灼烫的拒绝,也执着地继续靠近。

    “如果纯粹的人和不纯粹的人在一起,结局注定是失败。那么两个纯粹的人在一起呢?”

    卫霓下意识看向说话的人。

    解星散两手随意搭在红色栏杆上,眼神远远抛向融入夜色的河流尽头,挺拔的鼻梁像是某座俊秀的山峰。

    “如果两个同样纯粹的人在一起了呢?你觉得他们能相爱一生吗?”

    “……我不知道。”

    解星散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明亮坚定的眼神像是万千星星一起闪烁的光芒:

    “你想知道吗?”他说。

    她没能给出答案。但这并不重要。

    有的时候,没有回答就是回答。

    ……

    第二天,卫霓按照白班时间提前来到医院。

    她没有第一时间去和昨天的值班医生交接工作,而是先去了b超室,然后回到住院部九楼。

    她走进了那间许多医生都束手无策的单人病房。

    病床上的女人正在喝粥,看到她的出现,一脸吃惊。

    “我听说你住院以来,每天都按时三餐。”卫霓拉过一条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你很用心,把宝宝照顾得很好。”

    b超照片放到床上,年轻女人立即抓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b超画面。

    明明只是不成型的黑白影子,她却已经流露出母亲的欣慰神色,母爱的光辉,出现在她的眼中。

    她看着照片,卫霓则看着这样的她。

    成为母亲,是多么奇妙的事。世界上有那么一群人,她们无惧生产的风险,无惧变形的身材和容颜,她们期盼着一个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来分享生命一切美好,并且毫无保留地对其倾注爱意。不够聪明也好,不够漂亮也罢,只要是自己的孩子,注视着他们的时候,她们的内心就会被温柔的情感充满。

    卫霓现在要做的,是劝她放弃这个孩子,放弃做母亲的权力。

    经过数次劝解未果后,已经不再有医生来劝说这位固执的患者做手术。说到底,终究是别人的事。尽人事,听天命,这是每个人的能力

    <极限,他们做医者的,有救人的能力,但能不能得救,有时候取决于患者本身。

    有没有钱治,愿不愿意治,能不能治,世界分化出无数种道路。

    残酷的,美好的,悲喜交加的。

    不同的人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有时交错,有时重叠,有时终其一生也不能相遇。

    “孩子很可爱,这里是他的头,这是手和脚。”卫霓一一指给她看。

    女人忍不住竖耳倾听,神情也由一开始的警惕变为放松。

    这些天来,她见多了来劝她手术的医生,他们说得再多,她也坚决不做手术。在那些时候,她是个敏感而神经质的女人,但在卫霓和她谈论彩超上的小婴儿时,她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笑意。

    卫霓听过她的故事,初恋男友车祸身亡,遗腹子是他们唯一的联系,她瞒着双方父母直到临产,想要产后再将孩子托付给男方父母。

    如果是电视剧,卫霓尊重编剧和受众群体。

    但这不是电视剧,这是生活,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的现实生活。

    卫霓无法,也不能,对着这样的悲剧袖手旁观。

    “现在能知道他是男是女吗?”女人问。

    “月份太小,还看不大出。”

    “……这样啊。”女人露出略微遗憾的表情,“如果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像他爸爸一样。”

    她动情地凝视着b超上的影子,情不自禁的笑容出现在她唇边。

    “是女孩子的话,还是可以像爸爸……反正爸爸长得秀气,人也懂事,从来不会让人操心。”

    “你对他有很多期盼。”卫霓用陈述的语气说。

    “是啊,”女人笑着说,“毕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宝宝。”

    去世的男友,癌变的卵巢,无论是哪一种,都注定她生儿育女的机会只有眼前一次。

    “孩子的爸爸,是个很好的人吗?”卫霓问。

    “当然,”女人毫不犹豫道,“他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温柔,最努力的人……是世上最好的人。”

    她顿了顿,唇边的笑容转变为悲凉的笑意。

    “如果不是因为车祸……我们今年就该结婚了。还好……还好上天还留下了一个孩子,他的血脉没有断绝,他也就没有真正死亡。生下这个孩子,是我的责任,我不能让他完全从这个世界消失,这是再一次的杀死他。”

    卫霓没有说话。

    “……你不用白费唇舌了,我

    <是不会接受手术的。”年轻女人的神色变得冷硬,她紧攥着手里的b超,目光不看卫霓,直视没有人的前方,“你走吧。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我不是来说服你的。”卫霓说,“你的b超照片今天早上八点出来,按照你的习惯,这时候你应该在用早饭,你怀着孩子,来回奔波不便,所以我才给你带来——顺道,说说我的想法。”

    “前几次来,都是听你的想法,你很诚实,所以我也想诚实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不是作为医生,而是作为个人。”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接受手术。”在年轻女人急于开口反驳之前,卫霓先一步说道,“不是因为我想要独自活命,恰恰相反,我的选择是因为我爱他,是因为我对他的爱,已经胜过了母亲的本能。”

    “腹中子,继承的只有他的基因,从诞生之后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和他的父亲有着截然不同的成长环境,所以也会长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在我死的那一刻,我爱的那个人,也就彻底烟消云散了。留下的,不过是他的基因。”

    女人激动道:“你说得倒轻松,你知道失去一个孩子的滋味吗?!”

    “我知道。”卫霓说。

    她看着怔住的年轻女人,缓缓道:

    “连你愿意为他放弃生命的原因都烟消云散了,留下基因,又有什么用呢?世上再没有人知道他是这么好的人。”

    卫霓站起身来。

    “我不会阻止你的决定,但我希望你能够好好想一想,你究竟是更想留下和他本身相关的回忆,还是只在生物学上相关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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