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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夜色之下,星光之中,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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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辆七座的黑色揽胜缓缓停在c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正门口。

    车门一开,两个穿着休闲的年轻人率先下车,神色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遭环境,接着是两个体型瘦长的中年女人,再然后才是神采奕奕的沈淑兰。

    她穿着件新到一眼就能看出刚摘下吊牌不久的浅蓝色印花连衣裙,头发刚烫成洋气的大卷,跳出车门后转身又从车内扶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你们先带奶奶进去,我停了车再来找你们——科室安排好了告诉我。”坐在驾驶席的中年男人向副驾探出身,后半句特别交代窗外的沈淑兰。

    “你直接上楼就行了,骨科拢共就那么几个室——你还担心迷路啊?”沈淑兰说。

    男人皱了皱眉,没和沈淑兰对杠,打着方向盘开走了。

    “大哥就是爱操心——这外边太热了,我们快进去吧,骨科在几楼来着?”沈淑兰的大姐抬起手掌挡在额头上,一脸不耐烦。

    “华正也是担心妈妈……”大嫂不怎么有存在感地发声为丈夫说话。

    “骨科在十一楼呢,走这边!”沈淑兰说。

    “哎,挂号在那边!”大姐指着大厅里的挂号处叫道。

    “我们霓霓都安排好了,咱们直接上去就成了。”沈淑兰不无骄傲地说。

    两个看上去和卫霓一个辈分的年轻人要么埋头看手机,要么百无聊赖地当肉柱子,没有一个主动上前搀扶老人。

    “用不用提前给你女儿打个电话?说一声咱们来啦?”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开口。

    “不用不用——”沈淑兰摆了摆手,“这里的医生都认识霓霓,我们去了直接报霓霓的大名就行了。”

    “哟——”大姐说,“你们卫霓在医院还是大名人呀?”

    “那当然了。”沈淑兰无视大姐的阴阳怪气,自信十足道,“是金子总要发光的,我们霓霓的技术,那是哪家医院都要抢着要的!对了,你家俊誉如今在哪里高就啊?”

    “……什么高就,就是普通白领而已。”大姐剜了旁边玩手机的青年一眼,被后者视若未见。

    一群人往电梯方向走去,沈淑兰抽空给卫霓打了个电话。

    “喂,霓霓呀?你在哪儿呢,我和你外婆还有舅姨们来了……”沈淑兰趁没人注意,偏过头低声对手机那头说,“你要是没手术,到骨科来看看呗?”

    “妈,我现在有点忙……”

    住院部六楼的

    <一间病房外,卫霓站在门口接着电话。

    “我已经和骨科的田医生说过了,你直接过去就行。等我这里忙完,我再联系你,好吗?”

    手机那头的沈淑兰忙说:“你在忙就算了,你忙吧!你完事儿了再给我打电话——”

    挂断电话后,卫霓立即返回病房。

    神色凝重的张楠金还在和病床两边的患者家属交涉,两名护士和一名实习生站在一旁。

    “……患者的肿瘤细胞扩散风险大、肿瘤体积已经超过眼球的一半,摘除眼球是最稳妥的手段。等癌细胞经视神经或眶裂进入颅内,一切就都晚了。”张楠金苦口婆心劝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应该趁还能手术的时候,立即进行手术。”

    “可是我女儿才十七岁,她明年是要考北影的——摘了眼球,你让她以后的几十年怎么办?!”患者的父亲情绪激动,而患者母亲则沉默坐在一旁,默默擦着红肿发炎的泪眼。

    这样的拉锯战已经在短短两天内开展了无数回,对于癌症患者来说,时间就是生命,每延迟一天,患者的生存希望就渺茫一分。

    按张楠金他们的想法,应该立即为这名眼底母细胞瘤患者展开手术,可由于患者家属的阻挠,他们迟迟得不到患者的手术同意书。

    时间在无谓的浪费,患者体内的癌细胞却在争分夺秒地扩散。

    即便是面对普通的患者,医者仁心也该感到痛心,更何况,患者只是一名不到十八岁的小姑娘。

    张楠金眉头紧皱,声音急促:

    “至少摘了眼球,你的女儿还能考虑未来几十年怎么过,可要是就这么放任癌细胞继续扩散下去,她——”

    后边的话,张楠金生生吞了下去。剩下的,她不能说,更不能当着患者的面说。

    虽然没直说,但该猜到的都能猜到。患者父亲脸色难看,低头猛抽了一大口烟,患者母亲则用已经湿透的纸巾用力地按了一下眼眶。

    病房里流淌着压抑的寂静,唯一的声音是病床上的患者发出的。她屈膝坐在床上,落下的眼泪洇开膝盖上的条纹被单。

    卫霓站在张楠金身后,沉默不语地望着话题的中心人物。

    患者是一名不到十八岁的清丽少女,缎子般的乌黑直发散落在瘦削的肩膀上,张楠金和她父母交涉的时候,她一直在无助地哭泣。

    论容貌和气质,少女属实万里挑一,只可惜肿瘤让她的瞳仁变成了黄白色的半球形肿物,影像里则更加明显,远看

    <过去,像轮月亮。

    少女为了掩饰眼睛的异样,就连哭泣也只能像做了亏心事那样遮遮掩掩地低头抽泣。

    “可是——”患者父亲重新开口道,“就算我们同意做手术,你们不是说,也不能保证百分百成功吗?”

    “雅逸的手术难度很高,摘除眼球也不是一个小手术,我只能尽量向你保证,我会想办法请到国内最一流的眼科专家杨蕙若来主刀,其他的——我不能盲目担保。”张楠金说,“手术的风险的确算不上低,但以雅逸现在的病情来说,完全值得一试。”

    张楠金话音落下后,病房内许久都没有人开口。

    田雅逸的父亲闷不做声地抽着手中的烟,红色的火星在洁白的病房里时隐时现。

    许久后,卫霓和张楠金他们走出了病房。

    这次交涉再次失败了。

    田雅逸的父母不愿女儿年纪轻轻失去眼球,毁了今后大红大紫的前程,仍然奢望着绝境之中有奇迹发生。

    至于他们口口声声的女儿的“明星梦”,在卫霓看来,更像是他们两人的“明星梦”。

    少女从头至尾,只是无助地哭泣着。

    “不管如何,先做好尽快手术的准备——”张楠金一边走一边吩咐道,“我一会给北医三院打个电话,问问杨蕙若的档期,尽量把时间预留出来。你们再做一做田雅逸父母的工作,小姑娘的情况不能再拖了。”

    “好,知道了。”几名医护人员点头。

    “卫霓——”张楠金说,“你把田雅逸的资料整理一下,一会送到我办公室来,我约了几个院外的专家,你来听听大家的联合会诊。”

    周围几个医生都朝卫霓投来艳羡的目光,能够旁听专家的会诊,是多么珍贵的一次机会。

    “好。”卫霓平静应答。

    众人分头行动,卫霓回到医生办公室整理资料,再送到十四楼会议室参与线上联合会诊。

    等她忙完这些,想起给沈淑兰打电话时,时间已经七点过了。

    她和来交班的医生交替之后,匆匆来到住院部,找到沈淑兰所在的病房,刚一进去,沈淑兰就格外热情地拉住她,向众人隆重介绍她的身份。

    “这就是霓霓,读的北大医学院,中间因为她爸的事儿耽搁了几年,要不然已经是主治医师了——”沈淑兰骄傲道,“来,霓霓——这都是妈妈的亲人,这是你外婆,你舅舅,你姨妈——这两个是你表哥——”

    卫霓没有开口的机会

    <,只能在沈淑兰的带领下,跟着重复那些陌生的称谓。

    沈家是正儿八经的书香世家,据说家里还出过状元,虽然后来家道中落,成为一户普普通通的小康之家,但老人家依然没忘记祖上的荣光,虽说后来沈家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但也算个个都衣着体面。

    沈淑兰为了嫁给卫稼丰,几乎和沈家断绝关系。还是卫霓嫁给成豫后,沈淑兰和母亲才缓和了关系,直到今日,卫霓才第一次见到自己名义上的外婆一家。

    外婆着装素雅干净,一头银色短发烫着小卷,端正秀气的五官依稀能认出当年的美貌。她向卫霓提了几个问题,关心的无外乎是她的工作和婚姻生活,看得出老人年纪虽然大了,头脑却还很清晰。

    坐在一旁的舅舅偶尔顺着外婆的提问追问两句,大多数时候都和他的妻子一起保持着沉默。

    最有谈话热情的是沈淑兰的姐姐,卫霓的姨妈,她热衷用卫霓和她的孩子作对比,似乎想借此敲醒懒惰的儿子,只可惜,在一声声“看看你表妹——”下,两个表哥看卫霓的眼神越发冷漠不耐。

    卫霓觉得无奈又可笑,奈何沈淑兰热情高涨,似乎想把过去丢掉的所有面子在这一刻都找回来,喋喋不休地炫耀着卫霓过去的一项项成就——卫霓如坐针毡,却只能强笑着陪伴母亲。

    沈淑兰和卫稼丰的婚礼上,沈家人一个都没出席。

    卫霓见过他们的婚礼照片,沈淑兰红肿的眼眶和强颜欢笑的面庞一直印刻在她的回忆里。所以年幼的她,已经能理解沈淑兰对自己近乎苛刻的超高要求。

    她是沈淑兰重要的其中一项证据——证明她当初执意嫁给一个地痞小子的选择没有错。只要卫稼丰事业成功,自己的女儿名列前茅,她就能向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证明,愚蠢的另有其人。

    能够理解——但是看着其他的孩子们能够在蓝天下欢声追逐的时候,坐在书桌前和试卷奋斗的卫霓仍然心怀艳羡。

    她理解要强的母亲,但在她小心翼翼提出放假一天去游乐园时,沈淑兰给出的却是严厉的拒绝和责备。

    她每每委屈自己也要去理解他人,只因为他们是她最重要的人,但她的付出,却总是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在她换位思考理解他人的时候,他人却不会用同样的努力来理解她。

    有时卫霓会感到付出一腔真心却撞上冰冷城墙的茫然和受伤,她时常为自己的等号在别人那里划不上去而难过。

    但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现在,

    <随着年纪的增长,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茫然和受伤。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掩饰这种失望。

    人生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又陪着沈淑兰坐了一会,沈淑兰忽然拍了卫霓的手臂一下:“哎呀,一没注意时间,都八点过了——你晚回家,和成豫说过没有?他来不来接你?”

    冷不丁提到成豫,卫霓笑容僵硬了片刻。

    “他忙着呢……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不用担心。”

    “这女婿,什么都好——就是忙了一点。”沈淑兰拍着卫霓的大腿,对外婆等人说道,“霓霓的婆婆自己有个医院,当初想叫我们霓霓去自家医院上班,被霓霓拒绝了——私人医院嘛,做得再大,哪有公立三甲的好呀?”

    除了舅妈礼貌性质地附和了一声外,其他人都显得兴致缺缺。

    卫霓拉了拉沈淑兰,说:“妈,时间不早了,老人需要休息,你看——”

    卫霓一开口,立马得到姨妈和两个表哥的认同,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起身告别,说着明日再来看望老人的话。

    “你外婆做手术的事,就拜托你平日多盯着了。”大舅礼貌而疏离地对卫霓说。

    “舅舅放心吧。”卫霓说。

    众人陆续走出病房,卫霓最后一个,顺便带上了房门。

    “妈,我送你吧。”她对沈淑兰说。

    “送什么送——我们完全是两个方向。”沈淑兰说,“你也该把你那辆车开起来了,驾照学来干什么的呀?”

    “……打车挺方便的。”卫霓轻描淡写道。

    “搞不懂你!买了车没开一年就放车库里吃灰,当初怎么不想打车方便?”沈淑兰絮絮叨叨地说,“你舅舅开了车,我让他送我回去,你自己打车走吧——到家了给我来条信息!”

    “……知道了,妈。你放心吧。”

    絮絮叨叨了一堆的沈淑兰终于满意,风风火火地带着一群沈家人走了。

    卫霓回家也没事可做,干脆去和外婆的主治医生交换了下信息,老人家虽然摔得不轻,但身体素质还不错,手术效果可以期待基本如常。

    她这才放心离开。

    电梯下到医院一楼,卫霓往大门走的时候,外边已经是夜幕高挂,华灯初上。

    她踩着斜长的灯光,走在回荡着蝉声的医院坡道上。

    夜风穿林,树荫摇曳,飞蛾接二连三扑向炽热的光团。

    卫霓在上次撞见解星散的坡道转角慢慢停下

    <脚步。

    夜色之下,星光之中,留着圆寸的瘦高青年从摩托车上站直了身体,抬手取下黑色的口罩。

    “卫医生,我来复查。”

    他说。

    “你有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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